买鸡的老爷子
老爷子姓曾,为什么要说这个姓,因为老爷子对姓氏源流很看重。昨天赶集回来途经此地,他和华哥闲叙,说到现在的后生伢子不清楚自己的族谱班辈,便颇有些愤恨。老爷子虽不会说数典忘祖之类的话,啊呀呀的哀叹声却足见他老人家的痛心之情。
曾这个字用新化口音读jīan,当华哥说自己姓zēng时,老爷子一时没反应过来,华哥赶紧改口为jīan。老爷子以他浑浊的目光打量我们这些后生时,他是很在意我们从何处来的。
早饭后华哥去镇上买苞谷,顺带还要运一些三合板之类的材料回来,给母鸡们建造产房,以防它们在山上荆棘丛中绣了窟,到时拾蛋会费些功夫。
今早外婆领着皮皮上来,就在围栅低处捡了一个双黄蛋,看着喜人,也高兴坏了小家伙,自己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蛋轻放入储蛋箱中。
姐夫在为明天的出行做准备,趁着明亮的阳光洗洗他的爱车。
这个点上老爷子又来了,他只扛着一根陈旧的扁担。怪我昨天没仔细打量老爷子,今个一照面,觉得他神似西游记中的金池长老——
“满面皱痕,好似骊山老母;一双昏眼,却如东海龙君。口不关风因齿落,腰驼背屈为筋挛。”只是毗方帽换成了农村常见的单芯绒帽,袈裟换成便衣,僧鞋换成了黄球鞋,没有拄拐杖罢了。
老爷子很健谈,开口必跟你序班辈,说这是根啊。且说到曾国藩,把曾文正公说成是民国时候人物了。我接过话头,说曾国藩确实是个挺大的官。老爷子颇是诧异,表情顿了一顿,说后生不错嘛,还知道曾国藩是个大官儿,又说曾国藩的孙子出资几十个亿,请人修曾氏大族谱,是一件大事,可没人有能力承担起这个事儿。
老爷子对修族谱这件事兴致太高,说他收藏了两个族谱,一个是湖南省内的,一个是全国范围内的。我不想扫他老人家的兴,便由着老人家侃侃而谈。
他说没族谱怎么行呢,出门在外碰着,都不知道我是你的谁,你是我的谁。现在好些后生伢子,他得叫他们叔叔伯伯,甚至爷爷老爷爷。这没什么出丑的,理是这个理儿,就该这么叫来着。
老爷子还挺认真地分析起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人分三六九等,一个家族里也有穷的富的,富裕的后一辈能够早一点娶亲生子,穷困的后一辈得熬到一定年头才能成家,代代增减,自然而然了。
就是活泛一点的人生活起来要轻巧些,有些话一点就明,但活泛也得有底线,不能滑过了头。
从交谈中知道,老爷子与我的爷爷和伯父都打过不少交道,甚至颇为欣赏我从未见过面的满爷爷的为人。回忆起某些事情,他偶尔会陷入停顿和沉默,就像太阳晒到了屋背面留下的阴凉,这是只有在上了年纪的人的表情中能见到的深邃幽密,隐在深刻的皱纹里,隐在那一团模糊又暗淡的面容之中。
纵然如此畅谈,老爷子也没忘了来此地的目的。
老爷子说挺喜欢我这个后生,跟他说话的时候人离得不远不近,声音不大不小,听得挺明白。不像有些人,知道他耳背,便嘴巴伸进他耳蜗里咆哮,那样怎么听得清楚呢。
他要买六只公鸡,很放心我们对鸡的挑选,看我和琼姐逮鸡费力,还告诉我们得制造一个捕鸡器,很详尽地告诉我制造步骤和要点。
称完重,老爷子固执地要亲自在袋子上捡漏气口,看着他迟缓的动作,还一边和我交谈,我生怕他剪着自己的手指,就连皮皮也在旁边声声提醒,莫剪着手指哦!
老爷子在袋子上宽宽窄窄剪了几十个口子,剪大了怕公鸡能挣脱出去,说别看它们现在这么安静,其实是老虎扮兔子;剪小了怕鸡在袋子里滞闷,这样会影响鸡的精气神,牵及鸡肉的口感。
老爷子是方围走遍了的,肯定货比三家。我们虽然给了老爷子足够多的优惠,但当他挑着担蹒跚向前时,还是不忍。
因为老爷子买鸡回去不是拿来吃的,他想趁着腊月底这几天天气好,挑点鸡去新化城里卖,多少能挣个脚钱。
他逢场必赶,有时候拉一个三轮车,有时候用肩挑,兜售自己耕种的杂粮小菜。我请他老人家以后赶场路过这里上来呷呷茶,老爷子反客为主,说等卖凉薯的时候送凉薯给我们吃。
老爷子看起来老迈,八十好几的样子,问及年齿,才七十四五。他那躬背,怕是被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的重担压成的。
我想起金池长老,他身在空门,垂垂老矣,为什么还要恋取唐僧的锦襕袈裟?
老爷子,我祝愿你健在,安康!
--2018.02.06 于学士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