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悲伤的人，最善良

读初中的时候，有一天中午回到家，妈妈告诉我说，西村头的刘老头死了。

我往西村头看了一眼，那棵大樟树下，刘老头的房子特别显眼。

此时，刘老头的房子前已经搭起了棚子，一支吹丧的乐队正在哔哩吧啦地吹着难听的曲子。

妈妈说，刘老头的葬礼是东村头的首富王天霸和西村头的傻大个帮办的，桌椅都是邻里乡亲自发送过去的，我家的也是，所以你现在要在小凳子上吃饭。

刘老头是我童年记忆里一块重要的拼图。

我还穿开裆裤的时候，就经常去刘老头家串门，刘老头喜欢钓鱼，家里天天有炸小鱼吃。

刘老头家的炸鱼炸得鲜香酥脆，美味无比，我想吃。但我家教严，妈妈告诉我不能随便要别人的东西吃，所以我就穿着开裆裤，坐在刘老头家门口，看着刘老头吃。

刘老头说，来，小七，给我摸下小鸡鸡，我就给你鱼吃。

我扭扭捏捏地走过去，把腿向两边岔开。

刘老头笑了笑，夹起一条小鱼给我，我拿着鱼飞快地走掉，生怕他真的摸我的小鸡鸡。

我没问过刘老头喜欢什么季节。

但我想他一定最喜欢的是夏天。

在我记忆中，刘老头一直是一个人住，平时喜欢钓钓鱼，偶尔和邻里聊聊天，生活过得寡淡如水。

可是一到夏天，傍晚的时候刘老头家门口就聚集了一大批吃瓜群众。

那时候我们农村只有首富王天霸家有空调，所以每到傍晚，刘老头家门口的大樟树就成了村里人最好的休闲避暑之处。那时候，《非诚勿扰》还没有开播，城里的姑娘嫁人还没说要车要房，西瓜便宜到居然只要两毛钱一斤，所以吃瓜群众也真的都是在吃瓜而已。

使大家聚集到刘老头家的原因还有一个，每有一个人到刘老头家门口乘凉，刘老头就能端出一张椅子来，最多的时候，刘老头曾经拿出过五十七张椅子（我一个个数的），所以那些年有个问题一直在困扰着我——刘老头家究竟有多少张椅子？

那时每个傍晚，我都能看到刘老头抽着烟，挥舞着他的折扇，笑呵呵地和树下的客人侃侃而谈，从国际形势谈到历史揭秘。时而神色狡黠，时而捧腹大笑，周围的人也被他感染，笑声不断。

刘老头过过几个月的非独居生活。那是西村头的傻大个娶了个外地媳妇，外地媳妇生下了孩子就跑了，傻大个打算去把她追回来，可是刚生下的小孩不能没人照顾啊。

刘老头说，快去把你的媳妇找回来吧，女儿我帮你照顾。

那几个月，我没有吃到刘老头做的炸鱼，刘老头把鱼肉煮的很碎很碎，然后一根根把刺拿掉，一点点喂那个小女孩喝鱼汤。

隔壁的李阿姨看到了，连忙制止说，这么小的女娃儿怎么能喝鱼汤呢，肯定是要喝奶的。

刘老头呵呵笑了一声，放下了鱼汤。

第二天，我看到刘老头拿了个奶壶，笨手笨脚地哄小女孩喝奶。

那几个月，我没有看到刘老头抽一根烟。

后来，傻大个把媳妇追了回来，小女孩就被接回了家。

刘老头看小女孩离去的眼神很奇怪，像妈妈第一次看我走进幼儿园的眼神。

刘老头快死的时候，傻大个天天带着小女孩天天去看他。

刘老头就把自己唯一的财产——那座老樟树下的破院子留给了小女孩。

前几年，村里拆迁，刘老头的破院子有两百多平，傻大个家拿到了两套安置房和二十几万补贴，总价值一百多万。

那以后，村里人再也没有叫傻大个“傻大个”的了。

我曾经问爷爷，爷爷爷爷，西村头的刘爷爷怎么总是一个人啊，他没有家人吗？

爷爷说，刘老头十几岁的时候就成了孤儿，一个人从很远的地方来了村里，那时候村里人很排外，都看不起他，可是他做什么都很努力，对村里人也都很和善经常帮助大家。渐渐地大家也变得愿意接近他。

但还是没有谁愿意把女儿嫁给他。

刘老头三十岁的时候，娶了东村头没人要的智障女。

智障女给刘老头生了个智障儿子。

刘老头很开心，天天钓鱼给他们吃。

直到有一天，刘老头的妻子口吐白沫死了。

刘老头亲手埋葬了妻子，过了几天悲伤的日子的刘老头看了一眼正歪着头流着口水的儿子，脸上又有了笑容，他依旧天天钓鱼，天天给他的儿子做炸鱼。

后来有一天，刘老头钓完鱼回家，发现儿子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刘老头想去抱他起来，可是当刘老头触碰到他的时候，凉凉的，硬硬的，刘老头的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

爷爷说，那天刘老头抱着儿子的尸体一路狂奔到了村卫生所，跟卫生所的医生大吵了一架，又一边哭一边把儿子抱回了家。

爷爷说，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刘老头哭，也是最后一次。

少年丧父，中年丧妻，老年丧子，整天笑呵呵的，原来这才是真实的刘老头。

所以刘老头的葬礼是王天霸和傻大个办的。

所以刘老头笨手笨脚地喂小女孩喝奶。

所以刘老头家里买了几十把椅子。

所以刘老头总是拿炸小鱼骗我靠近他。

所以如果现在有人问我，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最善良。

我会回答，最懂悲伤的人，最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