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转故事」你能把遗憾写到什么程度?
三十年前,老城深处有条挤满大杂院的小胡同。
院里住着位老警察,他有个儿子,儿子有个自小玩到大的发小,小名叫牛哥,虎头虎脑,街坊四邻都夸这孩子——仁义。
牛哥很小的时候,家就散了。
父亲病逝,母亲出走,他和奶奶相依为命。
奶奶靠微薄的退休金拉扯他,不到六十岁,生活的重担就把她压得有些木讷迟钝了。
祖孙俩日子过得紧巴,胡同里的老街坊们心善,常明里暗里接济祖孙俩。
老警察那会儿正当年,成天在外头风风火火抓贼,难得三五天才回趟家。
每次回家给儿子捎点稀罕物,两块油亮的切糕,或是一对憨态可掬的不倒翁。每次都会给牛哥也备上一份。
他那辆旧自行车,每次刚到胡同口,两个半大孩子就像过年似的,欢叫着冲出来迎接。
说牛哥仁义,真不是虚的。
老警察的儿子见了他爹,猴急地去扒拉车筐或皮包,想看看有啥好东西。
牛哥呢?总是规规矩矩站在他脚边,仰着小脸,眼睛亮晶晶地问:
“叔,外头冷吧?我奶在炉膛里煨了烤白薯,我去给您拿块热的?”
“叔,我奶今儿刚晒好的萝卜咸菜干,喷香!让您过去搓一簸箕带家去!”
记忆最深的是个酷暑难耐的午后,老警察顶着毒日头,汗流浃背地赶回家取东西。
刚拐进胡同口,就看见牛哥一个人蹲在沙堆边,正专心致志地和着泥巴玩。沙土被太阳烤得发烫。
牛哥一抬头瞧见他,立马像弹簧似的蹦起来,手里还攥着半根淌着红汤儿的豆沙冰棍,迈着小短腿就朝他还没停稳的自行车跑过来。
小手高高举着那半根冰棍,递到他跟前,小脸晒得通红:
“叔!你吃!凉快凉快!”
老警察心头一热,那股子燥气瞬间消了大半。
感动之余,一连几天看自己儿子都不顺眼:“你看看你!一点不懂事儿!瞧瞧人家牛哥,多仁义!这孩子将来,准比你有出息!”
时光像胡同口那棵老槐树的叶子,绿了又黄。
两个娃娃抽条似的长成了大小伙子。
老警察的儿子考上了寄宿高中,背着书包走出了胡同。
牛哥却没能像老警察当年预想的那样“有出息”,职高念了两年就辍了学,早早扎进了社会的大染缸。
昔日胡同里追逐打闹的嬉笑声消失了,再走过那条熟悉的小巷,只剩下空落落的寂静。
那些年里,老警察只零星遇见过牛哥两次。
他个子蹿得很高,长长的刘海遮住了额头,走路带着点外八字。
打招呼时也充满了潇洒不羁的社会气:
“嘿!叔!吃了嘛您内?”
“哟!还忙着呢?悠着点儿啊您,身体要紧!”
后来儿子工作了,老警察一家搬离了胡同。
偶尔回去看望老邻居,总能碰见牛哥奶奶坐在褪色的旧门墩上晒太阳。
老太太见了他,浑浊的眼睛里会闪出点光,絮絮叨叨,总带着点骄傲又虚幻的笑意:“我们家牛哥呀,出息啦!做大买卖呢!也住上大楼房啦!”
又过了几年,一个寻常日子,老警察挤在公交车里。
车厢闷热嘈杂。他职业的鹰眼一扫,瞬间锁定了一个在人堆里鬼祟蠕动的身影——是个贼。
那贼手法熟练,摸摸索索,最终从一个乘客的裤兜里夹出了个鼓囊囊的钱包。
老警察一个箭步挤过去,铁钳般的大手精准地攥住了那只行窃的手腕!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了。
是牛哥。
他比记忆里更瘦削了,一件不合身的廉价黑皮衣套在身上,衬得脸色惨白,像蒙了层灰。
车子正好进站停稳,乘客们推搡着下车,没人留意这角落里瞬间的僵持。
“叔……是……是我……” 牛哥的声音干涩,眼神慌乱地躲闪。
老警察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震惊得几乎站不稳。
被攥着的牛哥像被烫到一样挣扎起来,带着哭腔哀求:“叔!钱包……钱包算我捡的行不行?求您了叔!”
老警察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又沉又涩。他押着牛哥往单位走。
一路上,牛哥的哀求声就没停过,带着绝望的哭音:
“您就当个屁把我放了!我保证!下次再抓到我,您直接给我崩了都行!”
老警察咬着牙,声音发硬:“犯了多大法,就得担多大罪!毙不了你,也放不了你!”
跟负责审查的同事办完交接,老警察撂下牛哥,转身就走。
身后,突然爆发出牛哥撕心裂肺的哭喊,喊的是他的全名!
那声音像钝刀子割肉,扎得他心口生疼,脚步沉重得抬不起来,更不敢回头。
旁边的同事疑惑地问:“这谁啊?”
老警察喉咙发紧,只吐出三个字:“……一街坊。”
同事撇撇嘴,不屑地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
这句话,像块千斤巨石,轰然砸在老警察的心坎上。
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心里彻底崩塌了,碎得再也拼不起来。
又过了几年,一次,老警察回老胡同办点事。
刚走到胡同口,他正低头摁着手机发短信,一抬眼,瞥见路边有个男青年正冷冷地盯着自己。
剃着短寸,下巴上冒着青胡茬,身上是件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牛仔衣。
正是久违的牛哥。
明明还带着年轻人的轮廓,眉宇间却刻满了疲惫和与年龄不符的苍老。
两人目光在空中短暂地碰撞了一下,没有言语,没有表情,像陌生人般,擦肩而过。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牛哥。
短短一瞬的相遇,他却觉得那条走过无数次的熟悉胡同,那天走得格外漫长。
胡同早已变了模样:规划得整整齐齐,曾经堆满垃圾的角落停着锃亮的私家车,老旧的砖墙上被抹上了平滑冰冷的水泥。
这焕然一新的景象,此刻却刺得他眼睛发酸,心头堵得慌,恍惚间,差点认错了自家的门。
后来,断断续续听人说,牛哥彻底没了踪影。
有人说他去了俄罗斯倒腾小商品。
也有人说他贼性不改,都不知道几进宫了。
还有人说他在一次打架时被砍死了。
谁知道呢?
像他这样的人,悄无声息地来,又悄无声息地走,这世上,又有几个人会留意,又有几个人会记得?
但老警察说,他会记得。
直到现在,每当他独自一人,再次踏上那条面目全非的胡同,恍惚间,时光总会倒流回那个阳光灼灼、晒得柏油路发软的盛夏午后。
沙堆旁,那个满身尘土的小男孩,在望见他的瞬间,像只欢快的小狗般一跃而起,高高举着那半根融化的红小豆冰棍,跌跌撞撞地向他跑来。
小脸上洋溢着那样纯粹、那样毫无保留的喜悦和亲昵,灿烂得足以让人相信,这温暖的光景,会绵延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