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我重新对生活燃起的渴望,是源于我对母亲的感恩,感恩她陪伴着我的肉体,承载着我的灵魂数十载,不离不弃,不管我活的好与不好,与她亲与不亲,她都不曾有过丝毫的怨言,就算我曾经厌极了这个世界,她也是静静的流着眼泪陪着我,只说“你只要活着就好了......”。
对于处在如今时代的我,在这样的年龄里称呼自己的妈妈为母亲时,可能会有人觉得老土或者守旧。但我是这样理解的,在我唤她“妈妈”的时候多半是含有撒娇的口吻,比如在考试失利的时候,在犯错浮出水面之后,或者在索取东西的时候,一声“妈妈”便成了向她索取一切的砝码,她也会倾尽全力满足我们的需求,那怕她因这些需求看尽世间脸色。那时候她什么都可以一笑而过,什么都可以给你,那怕是她的生命。但我唤她为“母亲”是因为我更敬爱她,我敬她非常人那般无怨无悔的疼爱着她的几个孩子,维护着她的家庭。
母亲是从特殊时期走过来的人,大跃进,人民公社,文化大革命等她都经历了,在这样特殊的时期和环境下,她没有走进学堂去识得一字半句,直到到现在为她能在没有其他人的帮助下写出自己的名字,为了不让她受骗,我、妹妹、弟弟轮流教她去认字,母亲只是勉强歪歪扭扭能写出自己的名字,但她却拼命地去记住了我们姐弟仨的名字的所有笔画及电话号码,她为难自己,是为了能牢牢记住那部分不是从她身上分离给我们的附属品,好让它们蹩脚的好似自打娘胎里就早已和我们血肉相连了。我们一直都在为难她,她装作不知道,而我们一直都在无视!
她对她的经历不像其他人那样大肆渲染之后才去倾吐在以往岁月里尝到的辛酸与苦楚。但我的母亲却很少提及,如果旁人勾起了她对过去的记忆,她也是寥寥几句便划上了句号。那种简单的,平静的叙述让人觉得,过去的种种是她理所当然要去经历的,即便真是苦不堪言,她也不想用她的经历去教化别人,或者去博得他人的同情。
母亲的半生过得和其她普通的同龄女性一样平凡。她18岁就嫁进了我们家成为了一名妻子,所有人都对她说要成为一名合格的妻子必须得生儿育女,一年后她怀孕却意外的流了产,从那以后的八九年时间里一直在医院与民间治不孕不育的圣手之间辗转,直到妈妈怀了我,她吃各种药物才到了头,才成为了“合格”的妻子。对她而言我的到来算是一种暂时的解救吧!
记得以前常听爷爷奶奶说起,他们那会盼星星盼月亮,就盼着妈妈能怀上,那怕缺胳膊短腿他们也不在乎,他们说这话的时候我是带着骄傲的,总觉得是这个囫囵的我的到来才解救了他们求子若渴的心。那时候我在我们家族中有着众星捧月的待遇,一个山沟沟里的娃娃穿着最新潮的童装,又长的乖巧可爱,不哭闹,见着的人都想抱来逗逗,爷爷奶奶总是会舍不得放下我,每每听听这里,我的那股小骄傲又魔高了一丈。
后来,就常听二姑姑讲,在我半岁的时候因为大姑姑肝硬化病危,年事已高的爷爷奶奶不得不远赴新疆,去最后照顾大姑姑一些时日,日子稍一久他们就想我的不行,那会电话没有普及,只能发电报,而发电报也得好几天才能到,这样一来二去,就害苦了他们老两口,终日看着我的照片,看着看着就泪眼婆娑了。想想他们已经去世十多年了,这人吧,一旦不在了,时间便就堆积在了他们临走的时日里,记忆也或浓或淡的穿插在那些时日里,他们还是十多年前的老态龙钟,一派祥和。总之我的童年受尽了万般疼爱。说的远了些,还是继续讲我的母亲吧。再隔了三年又再隔了两年妹妹和弟弟出生了,弟弟的出生为母亲的求子路算是圆满的划上了句号。
生我们几个的那会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最终母亲落下了伴她一生的顽疾——风湿,她又踏上了漫漫服药长路,直到现在也未曾停止,疼痛亦未曾停止。疼痛竟是我们仨给母亲一生的烙印,做为母亲她从未抱怨过。不管我们其中任何一个离开了她身边,都能触动她对我们牵肠挂肚的报警防御系统,操心着风里雨里雪里的我们是否走的平稳,有没有被大风吹落了衣帽,被泥水裹住腿脚,被大雪冻僵了手指。她竟然忘记了那些因疼痛偷偷落泪的夜晚,她已然忘记了那份未曾离开过自己的疼痛,就因为她还有三个孩子时时刻刻都要她挂着心。
邻里左右缝家里中有事忙不过来时,我的母亲便是她们第一个想到求助的人,除非家中有事,否则定是有求必应。妇人口中的家常理短,她只听听一笑了之,从不参与评判谁的是非对错,也从无与人有过口舌之争。她说:“我只想守住我门前的清静,我无力争天”。
她最开心的时刻便是我们三个都围在她膝前,每个人经过她的人都能轻易发觉她的那股骄傲,即便她的孩子都一事无成。原来一直漂泊的人是母亲,她的心一直游弋在我们仨的身边,一刻也未曾停歇,只有这短短的相聚才让她停歇须臾。从她的眼里我看到的是未曾长大的自己。
日子总是不紧不慢,痛痒兼收的过着,巴掌再也拍不醒那些一个一个埋在地下的亲人了。看着母亲跛足支撑着臃肿的身体和鬓角越发花白的头发,她的生命开始一天一天在风霜雪雨中一片一片凋零时,我的心竟然痛的恶心起来,我终是不能说服自己去接受命运早已给她编排好的落幕。
母亲他们这一辈人是真正能理解“患难与共”这四个字的,他们吃完了他们所处时代的所有苦才过上了安稳的日子,所以他们的经历和阅历潜移默化在他们内心深处的是有一份规规矩矩安安稳稳的工作,若是女子便寻一个可能既非锦绣又非良人的男子安安稳稳过日子才是女人这一辈子应该恪守的本分,若有人违逆而行却是他们万万不能接受的。 尤其是拥有一份“铁饭碗”的正式工作的人想要离开可能会保她一辈子衣食无忧的岗位时,他们是怎么也不能接受的,可是我的母亲是例外 。
母亲不自欺,她明白女儿身上的骄傲和骨子里的倔强,她一直用沉默的宽容纵容着每次都违逆自己的期望的女儿,不管是婚姻还是工作她都不曾言我一二,可我又何曾不明白她爱我且为我计深远的苦心。母亲每次都只会羞涩像是在询问自己的情事一样试探地问着我感情的事情是否有了着落。而我的摇头只能让她把失望偷偷地掩藏进低头不语时的眼神里。
我每次回家就像一个日暮途穷的羁旅倦客归于一个栖夜宿黑的客栈,在黑夜里像一个侵掠者一样肆无忌惮地攫取着从母亲怀里流出的不需要任何等价的物质或者情感交换就能得到她不曾保留并有她炙热体温的爱。她说她害怕面对天明时我离开的背影,因为她不能说出让我停留下来的理由。她也更害怕我离开后房屋里的空荡淹没在黑夜里衍生出能吞并她的孤独。余华说有这样的孤独时,她已经站在了生与死的界线上了,同时又被两者抛弃了。母亲剩下的只有暮年之后的等待了,等待着我的到来,等待着我早点成家,等待着某一天黄土将她掩埋,等待着她在地底的腐烂成灰归于无。
我不知道我的三十年里给这个总是活得小心翼翼耽怕哪里出一点差错的女人带来的是慰藉还是数不清道不明的心酸,但我确信我让她心酸过。在我难过的不成样子的日子里,我也把她带进了我凄凄惨惨戚无法自拔的惨状当中。那段日子里母亲收起了她的所有的情绪,只为了宠着,腻在三千离愁不肯出来的我,我看见从她眼里流出眼泪的时候,我在心里忏悔过,我竟然在折磨一个当初穷尽全身所有力气饱尝了人间最剜心的疼痛将我带到人世的女人。于是我又生还了一次,我深切的知道我的重生是从母亲在宫腔里再次孕育而生的,我的脱胎换骨再次让她饱尝了剜心断肋之痛。
我看着她眼角慢慢爬上来的皱纹越来越深,深到我用手指也捋不平,她的臃肿的身体越来越显得笨重,走路像极了我们刚开始蹒跚学步的样子。是的,我的母亲老了,那些叠加在她矮小躯体上的生命汲取了她花儿一样青春,她越来越衰弱了,终有一日她的身体会缱绻成一个需要人照顾的婴儿,而我则长成了一个能照顾这个婴儿的母亲,我将担起她的生命,将这份叠加的使命继续延续下去。
生活是一个很强有力的对手,栽倒在它手里的人不计其数,能不慌不乱的在栽倒的地方重新生根发芽茁壮成长起来的却寥寥无几。母亲面对我们在生活中的失败她总是充满了愧疚感,她说她除了一日三餐的保障再出不了任何力。她如鲠在喉的说出这些话时,眼睛总是因为眼泪的浸湿而显得血红,这种红像是一种罪过的象征。她把我们三个的失败归罪于她自身的“无能”,这是一个农村母亲宠爱自己孩子的固执的己见,这个时候我总会像对待孩子一样,将她环抱在我的怀里,耐心的化解着她内心的委屈“我们仨现在身处的种种状况都不是失败,我们是在完成自身生命轨迹上的探索,在探索的过程中我们会像其他人一样,都会遇到类似于头疼脑热的难处。飘雨不终朝,骤雨不终日这些都会过去的”。
时间最会教人学着如何长大,如何认清那些时刻牵起你思念的人便是永远守在你身边的家人。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母亲也成了我牵肠挂肚的人,就像母亲牵肠挂肚自己的孩子那样思忖着她的种种。
这么久以来,谁能知道时间本来的面目会是什么样子,但我想我是知道的,也看得清清楚楚它在母亲的身上照出的自己的影子,这一点母亲自己是不知道的,她不知道在她身上叠加起来的是整整三代人的时间,这份分量终究就吸干了她的青春年华。她从来不去质疑,那些她亦步亦趋走过的时间雕刻出自己残年风烛的模样是否合理,她为全家人的一日三餐奔波劳碌是否必须去完成一样不去置喙。她显然在很早以前就已经忘了,她身为一个女子对自己应该尽的义务是什么了!
母亲的这一辈子时间里从没有在太阳初升的早晨,打开东南隅的待字闺窗,为自己描眉如远黛,施粉如羊脂,口如含朱砂。她不知道纤细的腰身,一鬓一笑皆是温婉淑良,是该有男子为她倾倒,这是她的青春赋予她的权力。可她所处的年代给了她们那一代人尤其是农村女人不幸的一切,扼杀了她可能会拥有的一切美好,那时年幼的她来不及去识得一字半句,来不及真正踏足人间的车水马龙,就过早的嫁做了他人妇。
母亲总说她的半身已经入了土,这些土一天一天的将她埋的更深了,直到一天,这堆土掩过了她的喉咙,她就再也不用吸尽这人间的烟火;当土埋过她的眼睛,她就不必理会这日头下曾让她精疲力尽的生活;掩埋过耳朵,她就不再听这些嘈杂无章却又无时无刻不在索求她付出的声音;当这堆土彻底高出她的头顶时,她闭上眼睛终于可以洒脱的如一个卸下重任的英雄一样,将一切留在她初来的世界。
这一世,她拼尽全力只成为了母亲,却忘了自己也是一个女人。有来生,我是说如果有来生,我希望她只为了自己,活成一个真正女人,那怕来不及做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