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奶奶
印象中的四奶奶是一个见人就傻笑的丑女人。瘦小又驼背的她,每天只是默默的拿着农具去田地里干农活,很少说话。
四奶奶其实是四爹爹从外地买来的媳妇,在本地没有亲戚朋友。而她嫁到赵庄多年,除去生了俩个儿子,自己一点变化也没有,依然还是一口让人费解的南蛮话。因此,庄上没有哪个七姑八婶愿意和她串门唠嗑,能和她交流的也只有丈夫和儿子。在小村庄里,她简直就像是隐形人一样,存在感实在是弱的可怜。
托她的福,四爹爹晚来得子。两个儿子生下来时四爹爹已经五十多岁了。明明长我一辈的两兄弟,年纪却比我还小几岁。所以,在一块玩耍时,我从不肯依辈分喊他们叔叔。
每回我们在村里玩游戏,到了该吃饭时,家长们就会在门口放声高喊孩子们的乳名:“二~蛋/张三/杏子......快来家吃饭喽!”
其中最具特色的,就数四奶奶的喊声了:"心~疙~瘩~!修~疙~瘩~!......"
字与字之间那拖的老长的腔调总叫人忍俊不禁。但只要听到这一声喊,不管游戏进行到了多么紧要的关头,玩的多么在兴头上,兄弟俩必定马上收敛了神色乖乖回去了。从没去过外乡的我们,有事没事就把这个拿出来逗弟兄俩,再像模像样的学着四奶奶的腔调喊上几嗓子,惹来阵阵哄笑,兄弟两却也不恼。
等到了上学的年纪,他俩和村上其他小朋友一样,进了大队的小学读书。茶余饭后,大人们偶尔也会说起他们一家。虽然大家都认为有儿子是喜事,可都很为这兄弟俩担心。怎么说呢,就算只把他俩养活到十八岁,四爹爹那时候也要七十岁了,更不用说还要供他们读书。庄稼人靠得就是力气,等四爹爹年纪大了,干不动活了,谁来管他们俩呢?这些本应沉重的话题,到了孩子们耳朵里竟又变成了趣事。周六周日饭后无事,一群小伙伴们聚在一起,说着说着,话题就转移到弟兄俩头上,
“修疙瘩,等你爸老了干不动活了,挣不到钱你怎么念书呀?”
“怕什么,到时候我就自学成才!” 一向腼腆的哥哥骄傲的说。
于是,在一片哄笑声中,大家又开始寻找其它话题去了。
时间就像村外那条小河,缓缓流淌而过。后来,我们陆续升了初中,又认识了更多好玩的人好玩的事物。大家不再像以前那样,每天放了学就到一起疯了,跟他们兄弟俩的接触也越来越少。倒是上学放学回家的路上,经常在村口碰到正去下地或者刚从田地里回来的四奶奶。这时我也会冲她咧嘴一笑,偶尔也恭敬的喊声四奶奶。她总是很开心,咧开嘴很大的笑着,消瘦的脸上皱纹格外明显,并和我说几句我听不懂的外乡话。应该就是些你去上学啦,你回来啦之类的。我也只是点点头,说着嗯,嗯,就走了。
再后来,我去了县里读高中,回家就更少了。兄弟俩也一直坚持着在读书。有一次我从村里出发去县城,在村外的路上碰到了弟弟。他急急忙忙的迎面跑过来,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差点没认出他来。虽然见到他我也很高兴,但还是做不到按辈分那样喊,只能赶紧说别的话叉开了,
“怎么跑这么急呢!咦,你拿的什么呀?”说话间才注意到他手上拿着俩个红红的东西。
“啊?没什么,嘻嘻......”他腼腆的笑了一下,低下头看了看手里的石榴。
“刚刚放学吗?”我也笑了。
“嗯,这个,给你。”犹豫了一瞬间,他坚决的把一个石榴递到我手边。
“啊?不要,不要,”我一边缩回手,一边笑着拒绝。大家都知道他家比较困难,怎么好意思拿他的东西呢。
“拿着吧。”他正色道,拿着石榴的手一直举在我手边。
“哦。” 我只好接了过来。
离别后,我一边走,一边打量着这个石榴。很大,成熟的也很好,应该很甜。我很珍惜的一点点剥开外皮,里面那些半红半透明,水晶般璀璨晶莹的颗粒慢慢显露出来。
又过了几年,我大学也快毕业了。在领毕业证之前还有一小段空闲时间,于是我回到家乡,准备度过这最后的假期。这一次我没有在村口遇到四奶奶。早先已听说哥哥因为经济所迫,不得不结束了学业出去工作了。那么弟弟呢?吃饭时,我忍不住问妈妈。
“哦,弟弟还在念高中呀,说起来你四爹爹真是够能干的了,都这么大年纪了,身体还很好呢。”
“真的啊 !”
捧着饭碗,我努力去回想四爹爹的样子。可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四奶奶那佝偻的身躯——肩上背着柳条粪箕,手握着镰刀,站在村口冲我傻笑。
生活的苦难之处,她似乎毫无察觉。
也或许,她从未想过什么是人生,什么是理想;什么叫苦难,什么叫享受。她只是个最简单,最质朴,最原始的行动者。对她来说,生活如此平淡无奇,就像那一杯温开水。持久无味,却必不可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