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我快成功了！
爸爸的头发白了。
我十二岁坐爸爸的摩托去海边，
那天爸爸的头发是黑的。
（1）
爸爸，你希望我成才，就像我希望你发财。
2000年盛夏的一天，你问我：“是不是真想去‘二小’读书？”我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你转过头问妈：“读‘卫小’和读‘二小’真有那么大差别？”我妈拼命点头：是的，差别很大！
于是乎，你付了8000块借读费，把我从“卫小”转到“二小”。当年的8000块，能买两间房的地皮。你没有毫不犹豫地拿出来，但最后也狠下心拿出来。交费当天，三十六岁的舅妈去世了。
2006年，外婆去世。半年后，我从“二小”毕业。毕业成绩惨不忍睹。我攥着成绩报告单，在你面前遮遮掩掩。你一把夺过去，眼睛疯狂扫射成绩单。你气得满脸通红，唾沫星子乱飞，把我骂得狗血淋头，顺带连我妈一起骂！“真的是老娘们当家，房倒屋塌！”其实，我本人内心也很不好受，也无比酸楚，也十分自责。被骂后，我心底暗暗发誓：上了初中一定要成为尖子生！随后对着窗户愤怒地学习两个小时，下午就和程哥去稻田捉青蛙了。
爸爸，我知道，你骂我是因为你恨我的不争气，恨你白白损失的8000块，恨领居家的小叶读“卫小”也考上了县城的初中。但是爸爸，我知道你真正恨的，是你自己的不如意。
（2）
爸爸，你从二十几岁开始做塑料生意。印象中充斥童年的，是我妈祭祀的咒语：保佑惠实有贵人相助，生意八面来，早日发财！每次祭祀，我妈都逼着我跟她一起念：保佑你赶紧发财！我对此信以为真。
有次年底，你捧着一大叠钞票回家，跟我炫耀：今年赚了这么多钱！我开心得一逼。后来问我妈，她一脸冷漠：“这些都是收回来的货款，还要付欠款的。”说白了，这些钱只是过个手，还没热乎，就要给别人了。我难过得一逼。
爸爸，你以前很风光，雇几个外地人给你打工，自己打麻将，一天三次，一日三餐。后来大环境不行了，塑料行业没落了，生意每况愈下。为节省成本，你辞退了小工，亲自动手干。你在前线拼搏，我妈在后方发力：保佑惠实有贵人相助，生意八面来，早日发财！
十二五规划，党和政府围绕“环境保护”，大量取缔环境污染企业，把你也给取缔进去了。原来的厂房不能租了，你偷偷租了一间隐蔽的厂房。结果还是被城管给查了。只好搬出去。之后，你花钱在亲戚的田地上盖了违章建筑作厂房。天杀的又被城管发现了。房子被挖掘机推倒，你几乎破产。2007年底，你借钱卷土重来，顶风作案，在环保检查最严的时候，违章盖作坊搞生产。说来奇怪，这次没人来查你，而且生意好得出奇。你说你一天赚一千！我说爸爸你真棒！
不过谁也没想到，08年金融危机来了！你的生意突然间被冻住了。你也一下子颓了。
爸爸，我都怀疑你为什么这么背？我想到妈经常跟你说，“惠实，出门在外要广交善缘，多结交贵人，这样才能辟邪！才会发财！”现在看来，你应该是中邪了。爸爸，我多么希望你发财。但你没有。一直到多年后，我似乎找到了你发不了财的原因。这是朋友沈添乐跟我说的。他看了我老家的风水：“你家位于岔路中的弄堂，属于小路中的小路，这叫“没有出路”。你看那个弄堂住的都是什么人？有眼睛瞎的，脑子坏的，儿子淹死的，妻子发疯的，欠债跑路的。像你家这样还能安安稳稳过来的，已经算‘贫民窟里的百万富翁’了！”我震惊！
爸爸，生活的不如意让你殷切地盼望我能好好学习，早日成才！盼望着，盼望着，你盼来了我一塌糊涂的成绩单……
（3）
2011年夏天，高中班主任打电话给你，给你报了喜讯：你儿子帮你省了八万块钱！那年我高二，从全班倒数第一考到全班第十，从专科线考到本科线。你很兴奋，鼓励我继续努力。其实，爸爸，我每次回家看到家里残喘的状态，看到你为了躲开城管的追捕凌晨出去干活，看到妈妈的手糙得四下开裂，你觉得我还需要你的鼓励吗？你觉得我仅仅靠努力就能考出好成绩吗？同学们以为我在跟他们竞争，其实我是在跟他们拼命啊！
2011年年底，我从全班第十考到全年级第六。我妈没见过世面，当场疯了，亲戚圈牛逼乱吹。班主任打电话到家里，问我家是不是遭遇了什么变故给我造成了心理刺激？
爸爸，你看到这一切并没有欢欣鼓舞，只是跟我说继续努力。2012年4月，我从全年级第六考到全年级第一。2012年6月高考，我以年级第一的成绩考上了重点大学。我回想起三年前有个老师断言：我只能考专科。我不响。别人说这一切靠我的努力，只有我自己知道背后的原因：爸爸破产早，儿子学习好！
（4）
15年国庆，我得了水痘，在家休息半个月。你每天带我去医院打针。我坐在你的电瓶车上，脑袋盖着布（得水痘不能吹风），穿梭在破旧的弄堂间，感觉人生没有了意义，生活看不到出路，做人完全打不起精神。
爸爸，有一次你问我，“毕业什么打算？”
我回答：“没有打算。”
“留在南京还是回来上班？”
我摇摇头说，“还没想好。”
你沉默了。接着哭了。你说我现在不愿意跟你说话了。是不是因为爸爸没钱？
我笑了。我说你这是干什么？这有啥好哭的？
你哭得像个孩子，边喝酒边抽泣。那天妈妈不在，去山上拜佛了。
爸爸，那时候的我很不懂事，觉得你帮不了我什么。既然帮不了我，就不用花费时间跟你解释。解释了也不理解，理解了也不支持，支持了也没能力。
爸爸，我没有满足你对生活的期望，就像你曾经让我失望的那样。爸爸，那时候我只看到自己的痛苦。我并不明白，儿子的痛苦在父亲心里总是加倍的。
对了，爸爸，15年我写了本小说。出版后我拿给你看。你戴着老花镜，看了几个晚上，最后兴奋地说：我写的是你！
爸爸，这本小说是关于两代人的人生总结。我把对生活的想法，我的愿望，我的不安，我的痛苦，和我看到的遭逢，都打碎写进每个小说人物里。
最后，那本小说销量惨淡。所有复刻版都堆在你的床下，每天陪着你入眠。梦里它告诉你，如果一切可以重来，当年的8000块应该去买地皮……
（5）
16年大学毕业，我去了广东工作。因为离不开我的姘头，辗转半年后，我向公司申请调回了老家。后来，我跟你说，我要买辆车。你听了，眉头紧锁。我接着说，钱我自己付。你听了，眉头舒展。
之后，和姘头的关系发展到一定阶段，要谈婚论嫁了。我跟你说，我要装修房子。你听了，眼里充满了灰色。我接着说，装修钱我自己搞定。你听了，重新有了生活的勇气。
爸爸，我每次看望奶奶，她都叮嘱我：“花钱要省，你赚钱很苦，结婚还要花大钱哩！”。这些话像咒语一般纠结着我。
18年5月，我和姘头结婚。婚礼宴席上，你笑得皱纹都挤在一起。后来你偷偷和奶奶说，“一切都像梦一样。”
是啊，爸爸，2000年到现在，前后穿越18年的光阴，真的像梦一样。我从无能为力的尴尬年纪，到现在可以和你并肩作战，为大家小家去打拼。我唯一希望的，是时光可以等等我，等你需要我的时候我能呼风唤雨，等我腰缠万贯的时候你还没有老去。
爸爸，今天是父亲节。写了很多废话，都是为了祝愿您父亲节快乐！
写于2018年父亲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