习惯

夜深了，故事客栈内的人们却还未歇息。

习惯

大厅里的每一盏灯都是亮着，周六的夜晚，点滴的夜色都被人们贪婪的索求，彷彿只要眼皮尚未合上，今日就还未结束，用明天的时光兑换今夜的狂欢。

一如既往地，这样热闹的夜晚，掌柜总会随着跑堂来回招呼，以示热诚，却让帐房先生去坐在帐台处。偶尔与客人一同举杯，偶尔讲讲自己的故事，偶尔也听听别人的故事。

这天，掌柜来到一桌较长的座位，拉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这一桌坐了四五人，里面有几个掌柜是认识的，就住在附近，周末总喜欢来这里结交新朋友，有几个却是陌生的旅客。

当大家介绍自己来自天南地北时，一个男子快步走了进来。掌柜认识他，他也住附近，只见那男子脚步不停的走到掌柜这一桌，主动拉过椅子坐下，开心笑道：“我失恋了。”

一桌的人都抬起头来，无论认识不认识的，都往他脸上看去，发觉他脸上的笑容很虚，如同文件纸上的立可白，下面还有一层情绪。没有人想揭开笑脸下的情绪是什么，多半都猜到了。

“喝酒吧，陪我喝一杯，你喝吗？”男子一个一个问过圆桌的男女，两名女大学生轻轻摇摇手，表示不喝，其余几个男生都点头，点的有些同仇敌忾。

掌柜立刻起身去拿酒，顺手端过几只碗来，一一满上。男子抢先端起碗，咕都都喝下一大口，也不问桌上的肉片是谁买的，捏起一块便往嘴里送。

女大学生瞪大了眼珠子，那是他们买的。

男子嚼了片刻，才有些困难的吞咽下去，说了一句废话：“我心里不好受。”

谁都看出来了，却没有人说什么，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我没想到会这么放不下，在交往之前，我们只是朋友。”男子用力眨眨眼，望着桌上那包腌牛肉。“还有纯粹肉体上的关系。”

几名男生尴尬的留意女大学生的表情，她们却点点头，没有打岔。气氛显得沉重，却唯独男子一人笑着，掌柜明白，他若不笑，只怕就要哭了。

“一开始真的没有感情，我们只是一起工作的同事。”男子又喝了口酒，笑道：“但也许就是相处久了吧，慢慢的，变得⋯⋯”

“日久生情。”掌柜微微笑，一语道破。

“对，就是这样。”男子笑了。

听懂的人都沉默了，那些故事都很像，从原来的没感觉到日久生情，从你侬我侬到同床异梦，从无所谓到快窒息。就连没谈过恋爱的女大学生，都跟所有人一样，从他的故事里看到自己。

也许人一世跌跌撞撞，总有重叠的、共鸣的心事，当有人提起那些忐忑时，当有人说起那种空洞时，感到一阵异常的熟悉，彷彿别人在说着你的故事。

大厅仍是热闹的，但仅此一桌，似乎与全世界分隔了。

这时候，掌柜突然道：“跟你们说个故事，好吗？”

一阵闹铃声响，男人睡眼惺忪的关掉嘈杂的手机，倒头又睡。这天是假日，他只想睡到实在睡不下去了，再爬起来。于是躺在床上，半睡半醒的滑着手机。

他心里隐约有一种感觉，好像什么不一样了，又说不上来。

这一觉，就睡到中午。

男子翻身起床，慢悠悠的进厕所洗了把脸，回到房间。房间昏天黑地的，只有手机的屏幕亮著微弱的光，更把空荡的屋子照的昏暗。

“中午吃什么好呢？”男子在心里思考着。

右手很自然的去抓留在床上的手机，打开通讯录，不加思索的按下几个键，眼睛连看也不看的，就要按下拨出键。然后在一瞬之间，停住了。

混沌的感觉烟消云散，他意识到：“啊，已经分手了。”

心里好似有什么东西，被拿走了，不见了。

“习惯。”掌柜难得低下头，沉吟道：“太可怕了。”

男子点点头，答道：“我懂了。”

那些真正击垮你的，不是生死相拥的浪漫，不是刻骨铭心的亲热，而是日常相处的琐事，行动坐卧间，一呼一吸里。

说到这里，男子不再笑了。他终于弄清了自己难受的原因，但是太清晰，于是连笑容也遮掩不住了。

掌柜喝尽剩余的酒，娓娓道：“有时候，做梦仍会梦到她，靠在怀里，抬起头，调皮的笑脸，吹乱刘海的风。”

“你想她吗？”男子突然丢了一个问句。

掌柜沉思了片刻，也笑着说：“我想她。”

接着，一桌的人纷纷说起了自己的感情，没有恋爱过的人当听众，那些爱情大同却小异，那种心酸深刻而普遍，于是众人发现，彼此都能代替对方把故事说完。

男子的表情，渐渐没那么哀戚了。

此时，掌柜拍了拍男子的肩膀，微笑道：“突然想起，我有一个好消息跟一个坏消息，想先听哪个？”

“好消息是什么？”

“没有一件事是永恒的。”

“坏消息呢？”

“没有一件事是永恒的。”

男子一愣，一桌的人都沉默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