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梦‖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毛毛的细雨打在庭前的白玉兰上,雨滴凝聚成一个个小水珠,等到花瓣不堪重负,又一连串地翻滚下去,白色的花瓣落了一地,幽幽地承接着雨水。
这是第三个年头了吧,安宁心底叹了口气,第一次见到这个场景还是她初来这里那年。那时候,她刚得了贵妃的称号,被皇帝赐下了这座宫殿。
说来可笑,作为一个和亲公主,又占着四妃之首的位置,安宁却至今未曾得见天子龙颜。
她完完全全就是一颗棋子,一颗被用来暂稳朝局,却无人关心的棋子。
“娘娘,窗边湿气重,进屋子里歇着吧。”婢女环儿给她搭了条披风,疼惜地说道。
“环儿,这些年跟着我你受苦了。”安宁心中一暖,动情不已。
“娘娘哪里的话,能一直陪在娘娘身边是环儿的福气。”环儿从小与安宁一起长大,眼睁睁的看着她由一个天真烂漫的少女,成长为一个如古水一般的深宫贵女,心中极不是滋味。
她忽地想起了那年那个黑衣公子。
那时候,安宁还只是云泽国的小公主,率性天真,无忧无虑。
今日云骈渡鹊桥,应非脉脉与迢迢。
家人竟喜开妆镜,月下穿针拜九霄。
乞巧节,历来是云泽国的大日子,这天,万千少女都会对月祈祷,求一片玲珑巧思,盼一段美满姻缘。
“多谢姑娘抬爱,夜某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如洞箫般的嗓音传来,安宁和环儿躲在葡萄架下,一动不敢动,生怕吵了说话的两人。
说来也是倒霉,偏偏让她们撞上了这档子事儿,她们是来听仙子夜谈的,可不是听人墙角来的。
“夜公子,我...”姑娘还想说什么再努力一下。只听得那公子回了句:“其实我喜欢男子。”
安宁和环儿瞬间瞪大了双眼,面面相觑。
“抱...抱歉!”安宁用脚趾头都可以想象出那姑娘的落荒而逃。
“姑娘,你还是出来吧,这般偷听别人说话,可是不太好。”黑衣公子冲着安宁的方向说到。
安宁被当场抓包,尴尬不已,脚掌蹭地地走了出来,贝齿咬了咬红唇,嗫嚅着开口:“我才不是故意要偷听的,我们一直都在,是你们没发现罢了!”
“哦?是吗?”黑衣公子挑了挑眉梢,尾音上扬,说不尽的撩人心扉。
明月这才注意到,眼前这位公子,不仅声音好听,面容也长得极其俊美。长身玉立,眉眼精致,磅礴中又透着丝丝蛊惑人心的妖魅,借着月光的缘故,飘飘似仙,又摄心如魔。
这世间竟有如此雅致的男子,安宁心跳如鼓,方才因尴尬而羞红的脸越发红润不已,亏得夜幕的缘故,才不甚明显。
黑衣公子只是一笑,转身离去,似是并不期望得到安宁的回答。
看着对方离去,安宁才如梦初醒,暗自懊恼方才的失态。忽的又记起方才那公子所说“喜欢男子”,她的一颗心又揪了揪。
环儿看着这光景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里叹了口气,轻轻地扯了扯明月的衣袖:“公主,我们赶紧去抓喜蛛吧!明天也讨个好彩头。”
安宁回过神来,舒了口气:“走吧!”一颗心有些空落落的。
在深宫大院里是捉不到那种又美结丝又多的蜘蛛的,那天安宁特意在皇帝面前讨了恩准,这才有机会出宫。
次日,拿着装了喜蛛的锦匣走在路上,安宁和环儿有说有笑,好不快活。自己的这个彩头定是会比过其他人的。
忽见的前方人头攒动,一男一女打得好不激烈。两人都是身手了得,一时间不分上下。
安宁虽身在宫中,却有一颗快意恩仇的心。一看到这里,怒火陡升,光天化日之下,欺凌女子,真真是岂有此理。一个飞身跃到台上,安宁帮那女子把对手打了个落花流水。
台上的两人显然没想到,这个时候会有人上台,惊得目瞪口呆,双双收了势。
“这位姑娘,你跟我们凌家有什么深仇大恨,偏要扰乱小女招亲?”一个白发老者及时出面,气得胡须一抖一抖的。
“深仇大恨?”安宁愣在当地,“喂,我明明是救了你的女儿!”
环儿上气不接下气地跑到台上,紧紧扯住了安宁的衣袖,一个劲儿的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家小姐当大侠心切,一时冲动,坏了您家小姐的比武招亲,实属无心,见谅见谅。”比武招亲四字咬得尤为深重。
安宁见状,后知后觉地吐了吐舌,趁人不备,拉起环儿就跑。
“呵呵!”夜倾一袭黑衣,坐在窗边,手里把玩着一个小酒杯,不小心笑出了声,这姑娘,真是又傻又精明。
“公主,慢点儿慢点儿。”环儿实在跑不动了,央着安宁,“都那么远了,没人追上了。”
安宁鬼头鬼脑地往后看了看,这才一下子倚在了路边的垂柳上,“你这丫头,为何不早说是比武招亲。”
环儿一脸委屈:“我还没来得及,您就一股脑地跑了去,我哪里拦得住。”
安宁心虚地嘟了嘟嘴,确实是她的错,她只听过有比武招亲这个词,却从未见过这个阵仗,今天算是开了眼了。
“我的喜蛛呢?”安宁一抬手发现少了点什么。
环儿小脸儿一下子垮了下来:“不是公主自己拿着呢吗?”
“我们得回去!”安宁一听急了,费了那么大劲儿才找到的,怎能说丢就丢了呢!
环儿认命地叹了口气,满脸的生无可恋。
两人鬼鬼祟祟地低着头,沿着道路一路寻找。
忽见一双流云锦靴停在面前:“姑娘可是在找这个?”
这声音有点耳熟,安宁一抬头,只见昨夜初见过的黑衣公子笑盈盈地站在自己面前,手里拿着的正是自己的小盒子。
“小姐,小姐?”环儿见安宁盯着黑衣公子半天没反应,忍不住开口提醒。
安宁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忙接过盒子,指尖无意间划过对方的掌心。夜倾手指颤了颤,轻轻握了握拳。
“狼蛛太过危险,在下未经小姐同意,擅自将它处理了,不知可否邀小姐茶楼一叙,聊表歉意?”夜倾眉眼温润,一派优雅贵公子形象。
安宁有一瞬间的痴迷,不过也只一瞬:“什么?你杀了我的喜蛛?”
夜倾身后的小厮见安宁对自家主子大吼大叫,气愤不已:“你这个人也真真是不识好歹,什么喜蛛,那是狼蛛,狼蛛懂不懂,会要人命的!”
“好了!”夜倾出声制止,嗓音里有些微凉意。
安宁一时气愤,口不择言:“你,你就是报复我昨日偷听,你这个,这个...”
突然间想起了什么,安宁一时语塞。
夜倾自是明白她在想些什么,心里叹了口气。这些年来,他不知用“喜欢男人”这个理由拒绝了多少莺莺燕燕,这会儿头一遭竟有些懊恼。
“姑娘,人在江湖,身不由己,这句话可曾听过?”夜倾说着,眼神里尽是无奈。
原来他是故意的,说自己喜欢男人,不过是为了摆脱那女子罢了。安宁虽不经世事,却是冰雪聪明,一点就透。可是心里那股窃喜是怎么回事儿?
夜倾看她这副样子,自是明白她懂了自己的意思。这丫头,倒是机灵的紧:“不知姑娘可愿接受在下方才的提议?”
安宁刚要答应,突然意识到,这样会不会太不矜持?再者,出宫的时间就快到了,为了不影响父皇下次批准自己出宫的爽快程度,她还是早早回去的好。
想到这里,她才说到:“明日吧,今日晚了些,我该回家了。”
夜倾勾唇:“好,那明日福来茶楼见!”
安宁点了点头,转身离去,除去独处时的跳脱,大家气质尽显。
“公子,我们明日是要进宫的。”小厮小声提醒夜倾。
夜倾脸上的笑意一点点冷却下来。父皇当年幸得云泽皇的相助才稳坐帝位。当时就定下两国姻缘,天启皇太子必娶云泽国公主为妃,生下皇长子即后位。他的姻缘,怕是自己做不了主。
安宁回到宫中,见宫里处处张灯结彩。她竟不知,只是出去两天,这皇宫里就发生了什么喜事儿不成?
“恭喜公主!”奴才们一个个眉开眼笑,安宁心里却慌的不知所以。
“母后,发生什么事情了?”安宁风风火火地进了皇后寝宫。
皇后一脸疼惜:“安宁长大了,明日天启国太子就会进宫,是时候履行你们的婚约了。”
安宁后退了半步,为什么偏是这个时候。她早就知道这个婚约,可为什么要是现在?
早些她可以毫无怨言,晚些或许有不可知的转机,可却偏偏在此时,她才刚刚遇见那个令她心动的男子啊。
享受了这么多年的公主身份,终于要履行公主的使命了吗?
安宁失魂落魄地回到寝宫,把自己关了起来,谁都不见,从窗前一直坐到第二天深夜。
“公主,吃点儿东西吧!”环儿带着哭腔。
“你说,他这会儿是不是已经走了?”许久未开口,安宁声音有些嘶哑。
环儿自是知道她指的是谁,小心开口:“已经过了一天了。”
安宁的脸色有些暗淡,问这个有什么意义呢,就算见了面,他们仍是没可能,何必害人害己。
“那天启国太子可离宫了?”安宁叹了口气,继续问。
“那太子初来乍到,身体稍有不适,向陛下呈了情,推迟一天入宫。”
“我知道了,你下去吧!”安宁点了点头,见环儿端着饭菜,犹犹豫豫,又补了句,“给我端碗鸡蛋羹来”。
“好嘞!”环儿一听,欢欢喜喜地跑了出去。
安宁么摩挲着失而复得的锦盒出神,鬼使神差地打开了去。
只见盒子边角一只黑色的小蜘蛛正在奋力地结网,网结得很大。安宁失笑,眼角划过一滴泪痕。
三日后,良辰吉日,安宁公主凤冠霞帔出了宫门,远嫁天启。除了新人,堪称普天同庆。
这一路上,新人不曾相见。
到了天启,天启老国主退位,太子即位。新皇给了云泽公主无上荣耀,却赐了她离自己寝殿最远的重华宫,不曾踏入半步,云泽公主也乐得清净,从不出宫门。
“衰草连横向晚晴,半城柳色半声笛。”安宁一时兴起,轻抚瑶琴,铮铮乐音撩人心扉。
只听得哎哟一声,院子里落下一个粉色的残影。
“谁?”环儿一身戒备,拿起鸡毛掸子就冲了出去。
“别打别打,是我是我!”来人一袭桃色衣衫,环佩叮当,娇俏可人。
“你是谁?”安宁悠悠然站起身,理了理衣袖。
“我是华瑶啊!”自称华瑶的女子,一派自来熟的样子,“贵妃嫂嫂可能不认识我,三年前嫂嫂嫁入皇宫的时候,我恰好随师傅游历去了,不在宫中。今日回来,自然是要来拜见的。”
华瑶上下打量了一番安宁,心中了然,怪不得哥哥只此一个妃子,绝色啊!
“哦?”安宁瞥了眼墙头,一派调侃之意。
华瑶干笑两声,挠了挠头:“在外边疯癫惯了,嫂嫂见谅!”
她才不会说自己是偷偷跑过来的呢,不过这个嫂嫂,她倒是喜欢的紧。
“嫂嫂,你刚弹的什么曲子?真是好听。”
安宁早就听说过,这宫里有这么一位古灵精怪的公主,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不过,还真是惹人喜爱呢。
“家乡的曲子,你喜欢我可以教你。”
“真的?”华瑶双眼放光,跃跃欲试。冲着捧着鸡毛掸子的环儿做了个鬼脸,挽着安宁坐在琴前。
孤独惯了,忽然来了这么一个活泼可爱的客人,安宁有些不习惯。想自己出嫁前,何尝不是这么无忧无虑的。
一首曲子还没学完,云泽传来消息,皇后病重。
安宁一听着了急,却无能为力。托下人向皇帝讨了恩准,去护国寺为母祈福。
少了个玩伴,华瑶每日里过得百无聊赖。忽然想起自己回来后还没怎么见过皇帝哥哥呢,一时心血来潮,向着御书房走了去。
御书房里,夜倾正对着一副丹青发呆。时间过了那么久,他本以为他会忘,不成想,却是越陷越深。
她被抓包时的羞赧,闹出乌龙时的义愤填膺和俏皮,指尖划过掌心的温度,还有转身离去时的端庄,无一不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那日,他甚至推迟了入宫的日子,等了她整整一天,从日头初上到夜深人稀,却没有等到她的到来。
接下来的一切就像一场梦,他失魂落魄地进了宫,稀里糊涂的成了亲。
自知对不住那位云泽公主,他给了她无尽荣宠,只除了自己。
华瑶没有让小太监通报,偷偷摸摸地走到夜倾身边,只见他正对着贵妃嫂嫂的画像发呆。
这幅画,估计有些日子了。画上的贵妃还是一个娇俏的少女,比不得现在端庄沉静,却是多了几分少女的灵动。
华瑶撞见了皇帝陛下的心事,促狭地笑了笑。这一笑,惊醒了迷梦中人。
“你这丫头,什么时候进来的?”夜倾嗔到。
“哎呦呦,我的亲亲皇兄,贵妃嫂嫂这才走了几天呀,你这就开始魂不守舍啦?”华瑶一脸的贼笑。
夜倾蹙了蹙眉头:“胡说什么呢?”
华瑶撇了撇嘴:“我哪有胡说,明明是你,看人家的画像看的都要着魔啦。”
夜倾一惊,失控似的握住华瑶的双肩:“你说什么?”
华瑶吓了一跳,肩膀被捏得生疼:“放开,疼!”
夜倾手忙脚乱地松开手,又指着画像追问道:“你刚说什么?她是谁?”
华瑶不明所以:“贵妃嫂嫂啊,皇兄这是怎么了?”
此时夜倾心里翻江倒海,是了,她是云泽国的人!那天没有出现想必是因为自己原本那天进宫。怪不得她婚后如此平静无争,如果是她,那就解释得通了,见她的第一面他就知道,她就是这样的人。
“备马!”夜倾吩咐到,不能等了,他现在就想见到他的贵妃娘娘。
一骑绝尘,华瑶挑了挑眉,这皇兄,什么时候这般喜形于色了?
看着潜心礼佛的女子,夜倾从未如此安心过,原来心底那个人,一直都在身边。
他忽又想起,那年初见,月光下,一身素衫的她如天女下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