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染
那年我们约莫是五岁吧,也许是六岁,记不清楚了。
记忆里,柳絮正铺天盖地压城而来,才没出点绿意的的枝桠上零星跳着几只家雀,衔着阳光梦似的呢喃。
那时候,赶集似乎还作件正儿八经的事来办,做孩子的早得了信,成,夜早就没觉了,巴巴地晃着存钱的小铁盒子,当啷、当啷,只听着就叫人满足。
天,到底不情不愿地亮了。
外婆,皱缩得像个核桃般的外婆呦,藏在水蓝色衫子下,暗淡得像条影子,唯有她黝黑的脖颈间吊挂着的镀金佛像,在她弯腰絮说些什么时,突兀地跳出领口明晃晃地拉扯眼睛。
“伢子,你要晓得,等上集了,你可得紧紧跟着外婆,像条小尾巴似的。要不,仔细拍花子的!哦呦,还有,集市上那个脏兮兮的女子,可千万莫要与她亲迈,可是了不得!只打眼下她那纸板样的身子,就怕是有病!会传染的,你记住,躲她远远地,可莫要过了去!”
她每一句收尾都带着气息不稳的颤音,像个脆弱的气泡,“噗”的一声炸毁在温煦的春风里。我只顾作出副乖巧样子自顾点头,脑子却跑过集市上的花花绿绿,撒欢的马驹子般,收它不住。
于是,集市上,外婆的“小尾巴”跑了去,没出息地站在糖人架前流口水。
糖稀松脂样颜色,白净的阳光下亮崭崭的。瞧瞧这条龙,健壮得犹如虬劲的老树根,云海中翻腾着、舞动着、也闪耀着。再看看那只蝴蝶,施施然舒展开两只翅膀,灵动欲飞,仿佛广袖一挥的仙子,扇出一阵细碎的风;笑脸迎人的大肚佛,抓耳挠腮的小猴子,神骏的马,威猛的虎……
视野所及的范围内,外婆忙着和卖鲫鱼的小贩讨价还价,偷闲儿瞥了我一眼,又自顾絮叨着:“伢子,莫看了,你妈不许你吃的,外婆不是买给你金橘吗?黄澄澄,甜丝丝……”外婆的话浮在水腥味里,泥鳅样黏腻腻的。
我无法,只得别过脸去照旧痴痴的望着。手里斤重的金橘确乎是“黄澄澄,甜丝丝”,然而和糖人一比,却大是失了颜色,毕竟,小孩子挑吃食许多时候是贪个新鲜好玩。
阳光互相追逐着,撕咬着,熬熬煎煎的,落下撮零乱的尘埃。
那个女子就是在这时出现的,扑面而来的是不同于水腥味道的另一股子臭气——小孩鼻子嫩,嗅觉格外灵敏些——叫人想起村口小石桥下漫生着的苔藓,幽绿色,有异常的剩菜汤水的味道。
我知道她就是外婆口中那个“脏兮兮的女子”,她确实瘦的异乎寻常,突起的血管筋脉蜿蜒着爬满了她的脉搏腕子,红的,绿的,紫的,斑斓得像端午时节外婆打给我的鸡蛋络子,只是欠些细密。她的衣服破抹布似的,披挂在身上直晃荡,偶一阵风来,她便肿胀起来,只是分量轻,险有直欲乘风去的意思。
因为瘦,那双嵌在脸架上的眼睛显得更为空洞无神,教人不由得想起与死亡有关的形容。她定是没有孩子,见了我,欢喜极了,竟有火焰窜起点燃了她眼睛里雪一般的死寂。她艰难地咧开嘴,试图使脸上的线条不要那么僵硬,她试探着问我,嗓子是烟燎过的布帛的破碎:“娃娃,你想要这个?”
我记起外婆的叮嘱:“她有病,会传染。”
她有病,会传染。
几乎动用了一个孩子全部的自控能力,我摇了摇头,怯怯的朝后缩了几步,偷眼去看她冻结在脸上的笑意,感觉她周遭的空气都结了冰。
她小心翼翼地拂开手心的布包,皱巴巴的几张纸币,在几乎辨不出颜色的环境里显得鲜亮。她抬起头,几近祈求了,用那双凄惨的眼睛对准我:“娃娃,你看,我有钱,我给你买个糖画吧?娃娃,你长的真像我家小顺儿……”她情绪明显激动起来,肩膀高下里抖动着,他往前跨了一步,探出手,似乎是想把我揉进她单薄的怀里去,最后,却只轻轻地落在我的肩头,像蝴蝶稍作停留后又迅疾的飞走。
我几是吓得愣在了当场,做不得什么反应,倒是外婆赶到,狠劲儿把我一扯,因为用力过猛,惹得塑料袋中的鱼虾扑腾起几点水星,见到我的脸上,有腐臭的痕迹,似还裹着细碎的冰渣子,刺激着我不由抖了几下。
外婆只道我是被吓怕了,慌得扯起我快走,嘴里却不曾少了数落:“伢子!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外婆没告诉你吗,躲她远些!躲她远些!你想过了她的病去?”
我没言语,回头望去,她站在一片阴影里仍看向我,恨不得目光里伸出双手来把我再锁回去,她的脸在冰冷幽怨的阴影里惨白得发青。她四周白炽的阳光里,有来来往往的行人,自顾忙着自己的油盐酱醋,喜怒嗔痴,像是不曾看见她,不曾看见自己身边的黑暗。
外婆的教训仍未停止:“都十来年了,她见天儿里在这晃悠,从没人肯搭理她,偏就你……”
我像猛地惊醒:“十多年了?”
“可不,十多年了。”
“有人叫她传染么?”
“这,倒没有听说,不过,小心点不是坏事。”外婆的声音不再那样尖利了,向阳光下的冰凌,一点点地沉下去。
“小顺儿是谁?”
“不知道,只听她念叨,没人在乎一个疯子的话。不,她倒还算精神的,谁管这些呢?”
一路再无语,只有柳絮铺天盖地地压城而来,才泛出点绿意的枝桠上零星跳着几只家雀儿,衔着阳光梦似地呢喃。
回到家,我发了高烧,外婆一口咬定是被传染了。有亲戚朋友来看看我,就跟着外婆摇摇头,回去借我做反面典型警示自家孩子“集市上那女子有病,要传染的!”
我在一片混沌的的热中,追想那女子怎么样了,若我真是叫她传染了,可还有人管她死活么?万幸,不几天,我的烧就退了下去,又开始和往常一般精神,我仍是胖墩墩地喜人。听人说,那女子也照旧游逛在集市,像一缕冤魂。
一晃她已经到了这个年岁,我依旧想不明白,为什么我们一看到她,便不由自主地臆想她即将伤害我们,在对她不甚了解时,便对她宣判了“有病,会传染”的罪行。我们步步为营,护自己周全,将冷漠化作一柄淬了毒的长剑,催她掉进万劫不复的深渊。
随着年岁渐长,这些个问题带给我的早已不是道德的挎问和良心的谴责,它褪了色褪了热只成了一种惯性的思考,甚至连好奇也不再强烈。我觉出自己似乎变了。时间真可怕,它是扼死伤痛的恶魔——有些伤痛该留着的——。
又是十多年了啊,集市也败落了不少,且不再见那女子出现,我想打听她的去处,却发现张开嘴后已不懂得怎样发出声音,只绝望的立着,空张着嘴,像只丑陋的蛤蟆。
罢了,罢了,反正也没人知道。
冷不丁的,我觉出左胸没了温度,冷硬如石,叩叩,却连沉间的声响都不闻,是死了一样的寂静。
我想我当真是被传染了吧。
很可怕的,冷漠也是一种病,传染性极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