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谈写作
1.鲁迅
其实即使天才,在生下来的时候的第一声啼哭,也和平常的儿童的一样,决不会就是一首好诗。因为幼稚,当头加以戕贼,也可以萎死的。
《坟·未有天才之前》(《鲁迅全集》第一卷,第277页)
哪里有天才,我是把别人喝咖啡的功夫都用在工作上的。
《鲁迅全集编校后记》(《鲁迅全集》第二卷,第663页)
我也尝见想做小说的青年,先买小说法程和文学史来看。据我看来,是即使将这些书看烂了,和创作也没有什么关系的。
《而已集·读书杂谈》(《鲁迅全集》第三卷,第331页)
一、留心各样的事情,多看看,不看到一点就写。
二、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
三、模特儿不用一个一定的人,看得多了,凑合起来的。
四、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宁可将可作小说的材料缩成sketch,绝不将sketch材料拉成小说。
五、看外国的短篇小说,几乎全是东欧及北欧的作品,也看日本作品。
六、不生造除自己之外,谁也不懂的形容词之类。
七、不相信“小说作法”之类的话。
八、不相信中国的所谓“批评家”之类的话,而看看可靠的外国批评家的评论。
《二心集·答北斗杂志社问》(《鲁迅全集》第四卷,第289页)
还有,做医生的有秘方,做厨子的有秘法,开点心铺子的有秘传,……但是,作文却好像偏偏并无秘诀。假使有,每个作家一定是传给子孙的了,然而祖传的作家很少见。
自然,作家的孩子们,从小看惯书籍纸笔,眼格也许比较的可以大一点罢,不过不见得就会做。
目下的刊物上,虽然常见什么“父子作家”“夫妇作家”的名称,仿佛真能从遗嘱或情书中,密授一些秘诀一样,其实乃是肉麻当有趣,妄将做官的关系,用到作文上去了。
《南腔北调集·作文秘诀》(《鲁迅全集》第四卷,第471页)
假使做事面面顾到,那就什么事都不能做了。
《鲁迅全集》第七卷,第453页)
你还是休息一下好。先前那样十步九回头的作文法,是很不对的,这就是在不断地不相信自己——结果一定做不成。
以后应该立定格局之后,一直写下去,不管修辞,也不要回头看。等到成后,搁他几天,然后再来复看,删去若干,改换几字。
在创作的途中,一面练字,真要把兴趣打断的。我翻译时,倘想不到适当的字,就把这些字空起来,仍旧译下去,这字待稍暇时再想。否则,能够因为一个字,停到大半天。
《致叶紫信》(《鲁迅全集》第十卷,第242页)
太伟大的变动,我们会无力表现的,不过这无须悲观,我们即使不能表现他的全盘,我们可以表现它的一角。巨大的建筑,总是一木一石叠起来的,我们何妨做做这一木一石呢?我时常做些零碎事,就是为此。
《致赖少麒信》(《鲁迅全集》第十卷,第273页)
作文要誊清,是因为不常写的缘故:手生。我也这样,翻译多天之后,写评论便涩滞;写过几篇之后,再翻译,却又觉得不大顺手。
《致曹白信》(《鲁迅全集》第十卷,第303页)
不要看了就写,观察了又观察,研究了又研究,精益求精,哪怕是平凡的事物也能创造出它的生命力来。
《回忆伟大的鲁迅》,第190页
文章应该怎样做,我说不出来,因为自己的作文,是由于多看和练习,此外并无心得或方法。
《致赖少麒信》(《鲁迅全集》第十卷,第273页)
2.外国名家谈写作
果戈理名言: “ 没有什么,你就拿起笔写:我今天什么都写不出来,我今天什么都写不出来,我今天什么都写不出来,总这样写,最后,就写出来了。”
何塞 · 马蒂说: “ 我不是用学院的墨水写作,而是用我自己的血写作。 ”
冈察洛夫说: “ 我只能写我体验过的东西,我思考过和感觉过的东西,我爱过的东西,我清楚地看见过和知道的东西,总而言之,我写我自己的生活和与之常在一起的东西。 ”
契柯夫说: “ 请你尽量多的写,请你写,写,写 —— 写到手指头断了为止。 ”
雪莱说过: “ 虽说写作只花了六个月的工夫,构思过程却长达数年之久。 ”
福楼拜说道: “ 有些夜晚,文字在我脑海里像罗马皇帝的辇车一样滚过去,我就被它们的振动和轰鸣的声音所惊醒。即使在游泳的时候,我也不由自主地斟酌着字句。 ”
贺拉斯说道: “ 忧愁的面容要用悲哀的词句配合,盛怒要配威吓的词句,戏谑配嬉笑,庄重的词句配严肃的表情 —— 神说话,英雄说话,经验丰富的老人说话,青春热情的少年说话 —— 其间大不相同。”
高尔基说: “假如一个作家能从二十个到五十个,以至从几百个小店铺老板、官吏、工人中每个人的身上,把他们最有代表性的阶级特点、习惯、嗜好、信仰和谈吐等等抽取出来,再把他们综合在一个小店铺老板、官吏、工人的身上,那么这个作家就能用这种手法创造出典型来 —— 而这才是艺术。 ”
屠格涅夫说道: “ 必须还得阅读,不断地学习,注意观察周围的一切,不仅要努力从生活的一切现象里抓住生活,而且要努力去了解它, —— 不管怎样,要完全忠实于真实性,不要满足于表面的研究,避免一切印象与虚伪。 ”
列夫 · 托尔斯泰说: “ 写作而不加以修改,这种想法应该永远抛弃。三遍、四遍 —— 那还是不够的。 ”
歌德说: “ 创造性的一个最好的标志就在于选择题材之后,能把它加以充分的发挥,从而使得大家承认压根想不到会在这个题材里发现那么多的东西。 ”
“ 在活生生的现实里有很多美的事物,或者,更确切地说,一切美的事物只能包括在活生生的现实里。 ”—— 别林斯基
“什么叫写作?写作就是把自己心中的一切都敞开,直到不能再敞开为止。写作也就是绝对的坦白,没有丝毫的隐瞒,也就是把整个身心都贯注在里面。 ”
—— 奥地利著名小说家卡夫卡
3.余秋雨:写作是许多人必备的素质
在这个识字已经比较普及的时代,写作首先是练习一种与社会、与人沟通的方式。
如果学会了很好的写作技能的话,实际上就学会了一种很好的与人沟通的方式,学会了一种和世界对话的方式——这是健康人生的重要开端。
无论从事何种职业,这份本领都是健康人生的重要开端,是对自己内在灵魂的挖掘方式、表述方式。
一个不被挖掘、不被表述的灵魂是深刻不了、开阔不了的。不被表述的灵魂无法不断地获得重组。
不断的表述实际上就是在不断地组建自己的灵魂。当你被一种很好的表述方式打动时,其实是语言背后的那个灵魂让你感到有魅力,而不是它的主语谓语有魅力。
要学会表述灵魂、挖掘灵魂,然后更好地与世界沟通、对话。更深刻的人还会进入另一层次,视作文为思考者的起点。
臂如你现在写作文,努力想说一些别人没有说过的话,你才感到痛快,感到满意,这就表明你已经开始进入思考层面了。
你要创造这个世界上未曾有过的思想火花,你要点燃它。久而久之,当你有更多的知识之后,你就会成为一个很好的思考者。
为了思考,你就需要有更多的素材作为你思考的原料。于是,你就成为了一个观察者。一个思考者必然是观察者。
作文是超越具体专业选择的现代人必备的素质。
4.周国平论写作
好的作品必须有两样东西,一是好的内容,二是好的文字表达。这两样东西不是在写作时突然产生的,而是靠平时下工夫。当然,写作时会有文思泉涌的时刻,绝妙的构思和表达仿佛自己来到了你面前,但这也是以平时做的工作为基础的。
作家是世界上最勤快的人,他总是处在工作状态,不停地做着两件事,便是积累素材和锤炼文字。严格地说,作家并非仅仅在写一个具体的作品时才在写作,其实他无时无刻不在写作。
灵感闪现不是作家的特权,而是人的思维的最一般特征。当我们刻意去思考什么的时候,我们未必得到好的思想。
可是,在我们似乎什么也不想的时候,脑子并没有闲着,往往会有稍纵即逝的感受、思绪、记忆、意象等等在脑中闪现。
一般人对此并不在意,他们往往听任这些东西流失掉了。作家不一样,他知道这些东西的价值,会抓住时机,及时把它们记下来。如果不及时记下来,它们很可能就永远消失了。
为了及时记下,必须克服懒惰(有时是疲劳)、害羞(例如在众目睽睽的场合)和世俗的礼貌(必须停止与人周旋)。
写作者是自己的思想和感受的辛勤的搜集者。许多作家都有专门的笔记本,用于随时记录素材。写小说的人都有一个体会,就是故事情节可以虚构,细节却几乎是无法虚构的,它们只能来自平时的观察和积累。
作家的另一项日常工作是锤炼文字。他不只是在写作品时做这件事,平时记录思想和文学的素材时,他就已经在文字表达上下工夫了。
事实上,内容是依赖于表达的,你要真正留住一个好的意思,就必须找到准确的表达,否则即时记录了下来,也是打了折扣的。
无论写什么,包括信、日记、笔记,甚至一张便笺,下笔决不马虎,不肯留下一行不修边幅的文字,如果你这样做,日久必会写出一手好文章。
5.莫言:生活是创作之源
我小说中的很多人物,都是以我的故乡真实存在过,或者听过其传说的人物改编的,基本源自于对人物原型的描写。
《红高粱》中着墨最多的“我奶奶”,由三个现实中的人物合成;《檀香刑》中的戏班班主孙炳,就是清末时期反抗德国人被抓,后被清政府处以酷刑的高密孙文;《生死疲劳》中的单干户蓝脸的原型是他的家乡一个坚持单干的农民,而他的爷爷也是重要原型之一。
很多人物都有真实原型,因为就是他们给我提供了灵感,是他们的存在让我感到写作的时候如鱼得水。
无论多么有才华的作家,都不可能脱离自己的生活来写作。我熟悉的环境是中国北方农村的生活,让我写一位南方的或者城市里的人,我就感觉心里没底,非要写也写不好。
别人也问我为什么写的都是狗啊、牛啊、猪啊,没有别的动物,我说因为我找不到别的动物的原型。如果让我写袋鼠、写熊猫,我估计无法下笔。
所以,如果你不是一个想象力极强的人,从生活开始写起未尝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其次,作家要想持续不断地写作,就必须克服个人的好恶,与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越是你不喜欢的人,越有可能成为你小说中的原型。
这样的经验积累得越多,对人的认识才可能越全面、越深刻,写作才越有把握,写出来的人物才越有真实感和生命力。
我曾经说我是一个讲故事的人,实际上我是一个观察人、研究人,包括观察我自己、研究我自己的人。
只有理解了别人才能理解自己;当然,也只有理解了自己,才能更好地理解别人。
6.老舍:给初学写作者的意见
有不少初学写作的人感到苦恼:写不出来!我的看法是:加紧学习,先别苦恼。
怎么学习呢?我看哪,第一步顶好是心中有什么就写什么,有多少就写多少。
永远不敢动笔,就永远摸不着门儿。不敢下水,还学得会游泳吗?自己动了笔,再去读书,或看刊物上登载的作品,就会明白一些写作的方法了。只有自己动过笔,才会更深入地了解别人的作品,学会一些窍门。
千万别着急,别刚一拿笔就想发表不发表。先想发表,不是实事求是的办法。
假若有个人告诉我们:他刚下过两次水,可是决定马上去参加国际游泳比赛,我们会相信他能得胜而归吗?
不会!我们必定这么鼓舞他:你的志愿很好,可是要拼命练习,不成功不拉倒。这样,你会有朝一日去参加国际比赛的。
我看,写作也是这样。谁肯下功夫学习,谁就会成功,可不能希望初次动笔就名扬天下。
我说有什么写什么,有多少写多少,正是为了练习,假若我们忽略了这个练习过程,而想马上去发表,那就不好办了。
是呀,只写了半篇,再也写不下去,可怎么去发表呢?先不要为发表不发表着急,这么着急会使我们灰心丧气,不肯再学习。
若是由学习观点来看呢,写了半篇就很不错啊,在这以前,不是连半篇也写不上来吗?
不知道我说得对不对,我总以为初学写作不宜先决定要写五十万字的一本小说或一部多幕剧。
也许有人那么干过,而且的确一箭成功。但这究竟不是常见的事,我们不便自视过高,看不起基本练习。
那个一箭成功的人,想必是文字已经写得很通顺,生活经验也丰富,而且懂得一些小说或剧本的写法。他下过苦功,可是山沟里练把式,我们不知道。我们应当知道自己的底。
我们的文字基础若还不十分好,生活经验也还有限,又不晓得小说或剧本的技巧,我们顶好是有什么写什么,有多少写多少,为的是练习,给创作预备条件。
首先是要把文字写通顺了。我说的有什么写什么,有多少写多少,正是为逐渐充实我们的文字表达能力。
即使我们一辈子不写一篇小说或一部剧本,可是我们的书信、报告、杂感等,都能写得简练而生动,难道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吗?
当然,到了我们的文字能够得心应手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试写小说或剧本了。文学的工具是语言文字呀。
要学习写作,须先摸摸自己的底。自己的文字若还很差,就请按照我的建议去试试——有什么写什么,有多少写多少。
同时,连写封家信或记点日记,都郑重其事地去干,当作练习写作的一种日课。
文字的学习应当是随时随地的,不专限于写文章的时候。一个会写小说的当然也会写信,而一封出色的信也是文学作品——好的日记也是!
文字有了点根底,可还是写不出文章来,又怎么办呢?应当去看看,自己想写的是什么,是小说,还是剧本?假若是小说或剧本,那就难怪写不出来。
首先是:我们往往觉得自己的某些生活经验足够写一篇小说或一部三幕剧的,事实上,那点经验并不够支持这么一篇作品的。
我们的那些生活经验在我们心中的时候仿佛是好大一堆,可以用之不竭。
及至把它写在纸上的时候就并不是那么一大堆了,因为写在纸上的必是最值得写下来的,无关重要的都用不上。
这样,假若我们一下手就先把那点生活经验记下来,写一千字也好,两千字也好,我们倒能得到好处。
一来是,我们会由此体会出来,原来值得写在纸上的并不像我们想象得那么多,我们的生活经验还并不丰富。假若我们要写长篇的东西,就必须去积累更多的经验,以便选择。
二来是,用所谓的一大堆生活经验而写成的一千或两千字,可能是很好的一篇文章。这就使我们有了信心,敢再去拿起笔来。
不要贪大!能把小的写好,才有把大的写好的希望。况且,文章的好坏,不决定于字数的多少。一首千锤百炼的民歌,虽然只有四句或八句,也可以传诵全国。
还有:即使我们的那一段生活经验的确结结实实,只要写下来便是好东西,也还会碰到困难——写得干巴巴的,没有味道。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看大概是这样:我们只知道这几个人,这一些事,而不知道更多的人与事,所以没法子运用更多的人与事来丰富那几个人与那一些事。
是呀,一本小说或一本戏剧就是一个小世界,只有我们知道得真多,我们才能随时地写人、写事、写景、写对话,都活泼生动。
我们必须深入生活,不断动笔!我们不妨今天描写一棵花,明天又试验描写一个人,今天记述一段事,明天试写一首抒情诗,去充实表达能力。
生活越丰富,心里越宽绰;写得越勤,就会有得心应手的那么一天。
是的,得下些功夫,把根底打好。别着急,别先考虑发表不发表。谁肯用功,谁就会写文章。
7.论技巧(沈从文)
几年来文学词典上有个名词极不走运,就是“技巧”。
多数人说到技巧时,就有一种鄙视意识。另外有一部分人却极害羞,在人面前深怕提这两个字。
“技巧”两个字似乎包含了纤细、琐碎、空洞等等意味,有时甚至于带点猥亵下流意味。对于小玩具小摆设,我们褒奖赞颂中,离不了“技巧”一词,批评一篇文章,加上“技巧得很”时,就隐寓似褒实贬。
说及一个人,若说他“为人有技巧”,这人便俨然是个世故滑头样子。总而言之,“技巧”一字已被流行观念所限制,所拘束,成为要不得的东西了。
流行观念的成立,值得注意,流行观念的是非,值得讨论。
《诗经》上的诗,有些篇章读来觉得极美丽,《楚辞》上的文章,有些读来也觉得极有热情,它们是靠技巧存在的。
骈体文写得十分典雅,八股文章写得十分老到,毫无可疑,也在技巧。
前者具永久性,因为注重安排文字,达到另外一个目的,就是亲切,妥贴,近情,合理的目的。
后者无永久性,因为除了玩弄文字以外毫无好处,近于精力白费,空洞无物。同样是技巧,技巧的价值,是在看它如何使用而决定的。
一件恋爱故事,赵五爷爱上了钱少奶奶,孙大娘原是赵五爷的宝贝,知道情形,觉得失恋,气愤不过,便用小洋刀抹脖子自杀了。
同样这么一件事,由一个新闻记者笔下写来,至多不过是就原来的故事,加上死者胡同名称,门牌号数,再随意记记屋中情形,附上几句公子多情,佳人命薄,……于是血染茵席,返魂无术,如此如此而已。
可是这件事若由冰心女士写下来,大致就不同了。记者用的是记者笔调,可写成一篇社会新闻。
冰心女士懂得文学技巧,又能运用文学技巧,也许写出来便成一篇杰作了。从这一点说来,一个作品的成立,是从技巧上着眼的。
同样这么一件事,冰心女士动手把它写成一篇小说,称为杰作;另外一个作家,用同一方法,同一组织写成一个作品,结果却完全失败。在这里,我们更可以看到一个作品的成败,是决定在技巧上的。
就“技巧”一词加以诠释,真正意义应当是“选择”,是“谨慎处置”,是“求妥贴”,是“求恰当”。
一个作者下笔时,关于运用文字铺排故事方面,能够细心选择,能够谨慎处置,能够妥贴,能够恰当,不是坏事情。
假定有一个人,在同一主题下连续写故事两篇,一则马马虎虎,信手写下,杂凑而成;一则对于一句话一个字,全部发展,整个组织,皆求其恰到好处,看去俨然不多不少。这两个作品本身的优劣,以及留给读者的印象,明明白白,摆在眼前。
一个懂得技巧在艺术完成上的责任的人,对于技巧的态度,似乎应当看得客观一点的。
也许有人会那么说:“一个作品的成功,有许多原因。其一是文字经济,不浪费,自然,能亲切而近人情,有时虽有某些夸张,那好处仍然是能用人心来衡量,用人事作比较。至于矫揉造作,雕琢刻画的技巧,没有它,不妨事。”
请问阁下:能经济,能不浪费,能亲切而近人情,不是技巧是什么?所谓矫揉造作,实在是技巧不足;所谓雕琢刻画,实在是技巧过多。是“不足”与“过多”的过失,非技巧本身过失。
文章徒重技巧,于是不可免转入空洞,累赘,芜杂,猥琐的骈体文与应制文产生。文章不重技巧而重思想,方可希望言之有物,不作枝枝节节描述,产生伟大作品。
所谓伟大作品,自然是有思想,有魄力,有内容,文字虽泥沙杂下,却具有一泻千里的气势的作品。
技巧被诅咒,被轻视,同时也近于被误解,便因为,一,技巧在某种习气下已发展过多,转入空疏;二,新时代所需要,实在不在乎此。社会需变革,必变革,方能进步。
徒重技巧的文字,就文字本身言已成为进步阻碍,就社会言更无多少帮助。技巧有害于新文学运动,自然不能否认。
惟过犹不及。正由于数年来技巧二字被侮辱,被蔑视,许多所谓有思想的作品企图刻画时代变动的一部分或全体,在时间面前,却站立不住,反而更容易被“时代”淘汰忘却了。
一面流行观念虽已把技巧二字抛入毛坑里,事实是,有思想的作家,若预备写出一点有思想的作品,引起读者注意,推动社会产生变革,作家应当作的第一件事,还是得把技巧学会。
目前中国作者,若希望把本人作品成为光明的颂歌,未来世界的圣典,既不知如何驾驭文字,尽文字本能,使其具有光辉,效力,更不知如何安排作品,使作品产生魔力,这颂歌,这圣典,是无法产生的。
人类高尚的理想,健康的理想,必须先融解在文字里,这理想方可成为“艺术”。无视文字的德性与效率,想望作品可以作杠杆,作火炬,作炸药,皆为徒然妄想。
因为艺术同技巧原本不可分开,莫轻视技巧,莫忽视技巧,莫滥用技巧。
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七日作
(选自中国社会科学院科研局组织编选《沈从文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7.02。)
8.冰心谈写作
有人说:“写作靠天才。”其实,这话并不尽然。所谓天才是什么?天才的定义,是一分灵感,九分出汗,这句就是说要多写多看。
关于多看,中外书籍都应当看,不但是文学,就是心理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等都应当抱着“开卷有益”的态度去多看。
胡适之、梁任公,都有青年必读书目,要选择去读。因为多看可以:
一、扩充情感上的经验,使未经验过的事能以从书上经验到。
二、学习用字,用字对于写作,正像钥匙开锁一样,只要运用得纯熟,便可门门俱通。
拿个事实来说吧:有一次我在轮船上,锁钥丢了,无论怎样打不开箱子。后来找到了一个专门开锁的人,他有一大串锁钥。他告诉我,这串锁钥曾经打开了许多人的箱子。果然,我的箱子也被打开了。这字眼便像钥匙,可以打开许多难题。
三、学习用一样譬喻。会演讲的人,多是用比喻,以具体的事物去形容抽象的东西。
如孔子论“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蚀焉”,这便是说明了君子之过失,好像日蚀、月蚀一样的显明,人人都能看得见。
又如耶苏讲天国,也是把天国比做具体的事物。
除以上所述以外,一个作者还应当:
一、多接近前辈作家,多和他们谈话。因为谈话也是一种艺术,富于热情的人,他的谈话有力,富于想像力的人谈话很美,头脑清楚的人,他的谈话有条理。
这三种便是写作三个最重要的条件。使你听了,自然感觉到轻松,愉快而有意味。
二、多认识不同性不同行的人,尤其是医生、律师和心理学家,听他们述说经验以内的事。
有一次,我在火车上,碰着了几位空军壮士,于是我便问他们,“当你们驾机腾空和敌机战斗的时候,心情究竟怎么样?是不是像一般人所认为的那样英勇?那样光荣?”
他的回答是,“哪儿有的事。当敌机快来轰炸我们的时候,我们马上就得加好了汽油,穿好了服装,配备好了战斗的工具。
然后坐在机房内,把稳了飞轮,看准了时刻。一分,二分,三分,五分,十分,二十分的等待着。
眼不能展,头不能动,四肢连伸都不能伸,周身像木片一般的麻木。
敌机临空了,便起飞,当驱逐和战斗的时候,既不惧怕,也不英勇。心里只好像一张白纸。
由此看来,一般作者形容的空军壮士,都是客观的,不是主观的,是想像的,非经验的。
三、多旅行多看山水风物;城市乡村的一切,便可多见事物的背景,多搜集写作的丰富材料。例如各地的风俗、人情、习惯都是值得作者研究的、宝贵的。
再说到多写,多写是和多看同样的重要。
一、兴到就写不拘体裁——当你有什么感触的时候,马上就把它写下来,留待以后再整理。
二、不要写经验以外的东西——一定要写你经验以内的事实,不然,便太冒险了。
三、细心观察一凡是一个写作对象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要仔细去观察、分析。
不但是大事,而且小事,不仅是表面,而且内衷,尤其要注意话后的背景和引起的反应。
四、练习观感——这也是写作中重要的条件。
视觉—注意形式颜色等,譬如说白人、白马、白玉和红布、红绒、红绸,虽然都是白的和红的,然而它们中间有着很大的差别。
b.听觉——当你和别人谈话时,要注意音调和字句,即使你一个人静待的时候,也应当留心周围环境的声音。譬如秋声赋,完全是各种声音的描写。
c.嗅觉——如同香、臭、辛、辣。而且要会描写出来。
d.味觉—辨别各种食物的滋味,就如说,那种东西是甜的,它是怎样的甜;那种东西是苦的,它又是怎样的苦。
e.肤觉——如同冷热、松、紧、粗细、干湿等,而且要会描写出来。
最后是作者本身的修养。一个作者一定有其作者的风格,并且每个作者都有其特殊风格。
平常说风格有两个定义:
一、作者把适当的字眼用在适当的地方。
二、风格就是代表作家自己,换句话说,就是文如其人。所以一个作家要养成他的风格,必须先养成冷静的头脑、严肃的生活和清高的人格。
一、作家应当呈示问题,而不应当解决问题。也就是说作家应当站在客观立场上来透视社会,解剖社会,社会黑暗给暴露出来。
就好像易卜生的娜拉也不过是呈示妇女问题吧了。所以当着妇女们欢宴恭请他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我写拉那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您们。”
二、不要先有主义后写文章。因为先有主义便会左右你的一切,最好先根据发生的现象,然后再写文章。
三、不要受主观热情的驱使,而写宣传式的标语口号的文艺作品。使人看到感觉滥调和八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