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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人间词话精读》三十

2022-11-25  本文已影响0人  萧沐林

如果说纳兰性德身上真有什么“未染汉人风气”的地方,那一定就是他在婚姻生活中对爱情的真挚。汉人传统的婚姻生活是与爱情无关的,甚至可以说,以爱情为基础的婚姻或多或少都带有几分不道德的色彩。我们看那些美丽的宋词﹣往情深的爱情都是写给歌女的,即便如苏轼悼亡之作《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对妻子的感情也只是一种相濡以沫的患难真情,而不是纯粹意义上的爱情。

纳兰性德却真正以纯粹的爱情爱着他的妻子卢氏,所以在卢氏早早地故去之后,他写了太多的悼亡词来缓解那其实根本无从缓解的哀伤。

                            《恋花》

辛苦最怜天上月。一昔如环,昔昔都成玦。若似月轮终皎洁。不辞冰雪为卿热。

无那尘缘容易绝。燕子依然,软踏帘钩说。唱罢秋坟愁未歇。春丛认取双栖蝶。

月亮在一个月中只有一天圆满,其他的日子里都有或多或少的残缺。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永远聚少离多。若能使明月长圆,若能使我们永不分离,我一定“不辞冰雪为卿热”。

“不辞冰雪为卿热”,这是《世说新语》里的一则故事:荀奉倩深爱他的妻子。有一次妻子患病,身体发热,体温总是降不下来,当时正值隆冬,荀奉倩情急之下,竟然脱掉衣服,赤身跑到庭院里,让风雪冻冷自己的身体,再回来贴到妻子的身上给她降温。如是不知多少次,但深情并没有感动上天,他未能留住妻子的生命,自己也被折磨得病重不起,很快也随妻子而去了。可是这样的爱情非但不曾赢得世人的感动与同情,反而大受讥讽,就连《世说新语》也将它归人“惑溺”的篇目,认为荀奉倩惑溺于男女之情,以致丧失了应有的理智。

在汉人传统的观念里,妻子是负责持家、生养和奉敬公婆的,理想的夫妻关系应该如梁鸿与孟光那样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唐人刘商有一首《赋得射雉歌送杨协律表弟赴婚期》,明明是恭贺表弟新婚之喜,却还要一本正经地说“昔日才高容貌古,相敬如宾不相睹。手奉蘋蘩喜盛门,心知礼义感君思”,礼仪才是婚烟生活的第一要义。而爱情是一种惑溺,怎可以出现在夫妻关系里呢?

但纳兰性德不是这样,他有深沉的爱,所以有深沉的痛。“唱罢秋坟愁未歇",这是隐括李贺《秋来》“秋坟鬼唱鲍家诗,根血千年土中碧”的句子,真有一种惑溺得一往无前、不可自拔的姿态。

“春丛认取双栖蝶”,这是我们最熟悉的“化蝶”的故事,这个故事其实有不同版本。 《山堂肆考》记载:民间传说大蝴蝶必定成双,是梁山伯、祝英台的魂魄所化,一说是韩凭夫妇的魂魄所化。《独异志》又有记载说,宋康王夺走了韩凭(又作韩朋)的妻子,派韩凭修筑青陵台,借机害死了他。韩凭的妻子请求临丧,乘间跳下青陵台自尽身亡。《太平寰宇记》的记载更详,说韩凭的妻子事先将衣裳腐化,在青陵台上突然投身跳下,当左右的人急忙去拉扯住她的衣角时,谁知衣服触手即碎,化作片片蝴蝶。宋康王愤恨不已,将韩凭夫妻分别埋葬,岂料两座坟墓上分别生出了两棵大树,枝条互相接近,终于缠绕在一起,这就是人们常说的连理枝。或说韩凭夫妇化为蛱蝶,如李商隐《青陵台》:“青陵台畔日光斜,万古贞魂倚暮霞。莫讶韩凭为蛱蝶,等闲飞上别枝花。”纳兰性德有《有感》诗:“帐中人去影澄澄,重对年时芳苡灯。惆怅月斜香骑散,人间何处觅韩凭。”他已将自己与卢氏想象成悲剧故事里的男女主角,不断幻想着化蝶式的重逢。

                        《浣溪沙》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小词明白如话,只有“赌书消得泼茶香”一句用到一则习见的典故:李清照《金石录后序》记载自己与赵明诚的夫妻生活,说每次饭后都在归来堂烹茶,指着堆积的书卷,互相考较某事在某书第几卷、第几页、第几行,以胜负决定饮茶次序。答中的人每每举杯大笑,以至于把茶水倾在怀里,反而喝不到了。

往事已矣,在秋风中独自品味孤独,回想当时与卢氏的种种生活细节,每一个细节都曾是那样的快乐,那样值得人无限珍惜,然而“当时只道是寻常”,当时所有的寻常在今天的回忆里都变成了遥不可及的甜蜜,任何体会过永失所爱的人都会为这一句词而潸然落泪。

纳兰性德的气质很接近李煜,当时陈维崧便说他填词“得南唐二主之遗”。的确,他和李煜都是天才勃发型的词人,能够以骄人的天资将最平常不过的语言点化为感人至深的艺术。王国维“北宋以来,一人而已”的评价在词史上来看也许多少有些过誉,但站在《人间词话》一贯所持的叔本华式与尼采式天才论的立场上,纳兰性德完全当得起这个评价。

有人考证说纳兰性德就是贾宝玉的原型,明珠府上的故事就是《红楼梦》的原型。这也许是一种焚琴煮鹤式的文学解读,但至少说对了一点:在纳兰性德的身上,真有着太多贾宝玉的性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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