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的亏欠

三年前的冬天，九十岁的岳母在一个雪花纷飞的夜里，离开了我们。特别难忘的是，老人家在阖然长逝的几个小时前，听到我俯身在她的耳畔轻声呼唤，艰难的从掖紧的被窝里抽出右手，似乎在暗示着什么。是夜雪花从天而降，那绝望的最后一次抓挠，犹如一根枯草在寒风中轻微的抖动。让儿女们那么疼痛，却又那么无奈！这一幕永远难忘。

你能想象得出，上个世纪初，河南历史上的那次大逃荒吗？你能想象得出，千里逃荒路上的凄凉景象，举家扶老携幼，条件好点的，一家人围绕一个独轮车，车上坐着饥饿病弱的实在走不动路的老人和幼儿，遇上寒冷，遇上冰雪，很多饿死在路旁的人们，可怜的就连一张破烂不堪的苇席遮盖都是奢侈。一般人家，基本上都是手里挎着一只破竹篮，里面放几只破碗，和沿途讨来的剩饭。

就在那一场空前的逃难大军里，一个12岁的女孩和她的家人一起混迹在这支逃荒大军里，也是这个女孩在一场漫天飘飞的雪花里，由于夜黑风高，由于漫空迷茫，她和家人走丢了！每一次摔倒，她总是把自己的右手一再抓狂的伸向空中，总会遇见好心人伸手拉她一把。之后，她便融入逃难大军里，孤苦无依的空前绝望，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花漫空而下，她那声嘶力竭的哭喊渐渐变成间歇性的啜泣，一旦张口就被灌满雪花和寒风。所有的问询一概不知！求生是本能的欲望。逃难大军一路往北，可通往北方的道路千万条，一个12岁的女孩如何去选择？于是，唯有选择一条大路，伴随着逃难的人群潮水一般涌向前方。

不知道经过多少村庄，不知道讨要多少户人家，一碗开水，半碗稀粥，一片霉变的地瓜干……能吃的，不能吃的，只要不是毒药，统统都被饥肠辘辘的肠胃所接纳。当那个12岁的女孩终于来到江苏省连云港，来到一个叫做平明公社纪荡大队的时候，因为一碗热乎乎的地瓜粥，和一张地瓜粉烙饼，让她一路寻找的温暖，瞬间热泪盈眶！当这家人得知女孩的基本情况，他们一再挽留女孩暂时住下，慢慢打听，这是后话。

能够有一日三餐的温饱，对于那个时代出生的人们而言，似乎就是人生的目标，更何况女孩的故乡远在千里之外的河南。本来，暂时留下只是权宜之计，虽然回家的念头依然那么执着，每当这个念头煎熬着她的泪水，故乡和亲情，便如那漫天飞舞的雪花，一片朦胧模糊。好在收留她的这家人善良敦厚，更是因为这个女孩越发出落的楚楚可人，待到出嫁的年龄，经过左邻右舍的撮合，就与这个好心人家的儿子结婚了，而后生儿育女，再后来她就成了我的岳母。

生活安定才有底气寻找故乡，又过去了二十年，她的儿子已经长成帅小伙，尽管岳母不识字，但是故乡的记忆，早就相融于她的血液里。通过她的儿子多次去信河南沁阳当地派出所，终于打听到接近岳母亲人的信息。再后来，双方通信继续确认，岳母踏上南下河南故乡的时间，已经距离逃荒要饭的当年四十多个春秋。一路心酸的记忆，泅渡在按压不住的泪水里。近乡情怯！却又归心似箭！四十多年离别的故乡啊，似乎还是当年的样子，茅屋，老井还在，五十多岁的弟弟，已经未老先衰！哪里还有记忆里的稚气未脱？爹娘？日思夜想的爹娘呢？白发苍苍的姐弟俩，互相搀扶着走向坟地。撕心裂肺的疼痛，亲情走散的绝望，一路讨饭的心酸，风雪交加的长夜漫漫，纵然有千万张纸钱，又如何能够解读，那些袅袅升腾的青烟的乡愁？好歹也是一种抚慰，故乡从此在岳母的心中再次清晰！清晰的茅屋，老井还有，还有她那个未老先衰的弟弟以及他们依旧贫穷的家人。

次年，岳母的弟弟带着他的一双儿女辗转七天来到江苏连云港探亲，印象里，他们总是习惯的站着吃饭，临别，岳母的五个子女凑了一笔钱，算是孝敬这个远方的舅舅！此后不久，听说这个舅舅去世了，又是五个子女凑份子，委托我爱人的大哥去河南。再后来，岳母老了，连同她千里外的故乡河南。

颠沛流离的童年，早年与自己父母走散的亲情缺失，岳母特别疼爱自己的子女！在她的长子和四个女儿中，从来不舍得打骂任何一个孩子。即使他们犯错，也是轻声细语的劝导，本来以为岳母一定可以颐养天年（岳父早在二十多年前的一场大病中去世），偏偏在她即将九十高龄的晚年患上喉癌晚期。

生病不到三个月，岳母终于把她生命的灯盏熬干了，离开这个世界之前，儿女们都没有告诉她癌症的实情，为此我一直感到愧疚。或许当年的雪花也在愧疚？愧疚当年那个女孩年幼无知，孤苦伶仃？如今在她即将返回故土的路上不至于太孤单，一场铺天盖地的雪花，从她离开这个无限眷恋的人间开始，直到她出殡到坟地，一路护佑，直至看到她入土为安，雪花才渐渐停歇下来。

如今，每当下雪的时候，我都有一种无以名状的亲近。走在漫空飘洒的雪花中，任凭雪花抚摸我的头发，我的眉毛，我的脸颊，不知不觉中，就有水滴顺着眉梢、眼角滑落下来，我不想分辨哪一滴是泪水，哪一滴是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