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名人
小城名人
一
他是县城里的名人,几乎谁都认识他,他也似乎谁都认识。无论官民百姓,都叫他三傻儿,因为大家都不知他姓甚名谁,也无暇去打听,或者打听也打听不出来。放心,不管男女老幼,只要一叫“三傻儿”,他准脆生生地答应,绝不生气。
他管所有男人都叫叔叔,所有女人都叫孃孃(四川话对年轻女性的称呼)。有时难免把辈份弄得很乱——父亲和儿子都成了他叔叔;母亲和女儿都成了他孃孃。大家也不介意,和傻儿计较什么。
他吃低保,每月定时去居委会领取150元。一领到钱,他便会去小餐馆花十几元大吃一顿,肉足饭饱之后,立付现金,从此再不乱花一分钱,直到下一个月领补贴。如此周而复始。
平时他游荡于大街小巷,茶楼酒肆,机关单位之间,有椅子就坐,有茶就喝,给饭就吃。谁要是赶他走,他立马就走,但必定边走边骂。当官的就骂:“腐败份子,早晚要遭双规。”做生意的骂:“奸商!工商、税务迟早要来收拾你。蚀本!蚀血本!”这两年,当官的,有钱的谁不图个吉利,谁愿意让他骂得胆战心惊?于是听之任之,尽量满足他的一些微不足道的需求。
其实三傻儿人也不算讨厌。饭馆老板给他饭吃,他从不上桌,总是夹一点菜蹲到墙角,三下五去二吃完,抹抹嘴就去帮老板收拾碗筷。
在茶楼他总是喝走了的客人的残茶,而且喝完后还会把茶叶倒尽,茶杯洗净。
他只能算轻微的智障。在某些方面还颇有过人之处。认人便是他的一绝。如果他突然笑咪咪地叫你某叔叔、某老师、某局长、某书记,请别惊讶,一定是不知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他听别人这么叫过你。而且从此以后他就会这么叫下去,决不会弄错你的姓氏,你的职业,或你的职务。
初冬的阳光弥足珍贵,我和王哥、张哥在河堤下的茶馆里沐浴着温暖的阳光喝茶玩牌。三傻儿正游走于各茶座之间,这桌打个招呼,那桌指点两句,来到我们桌前,见有一把空椅子就坐了下来,认认真真看我们打牌。自他坐下之后,张哥连放几炮,不禁迁怒于三傻儿,想把他支开。
“三傻儿,上去看看李叔叔的摩托车还在不在。”
“车号?”
“3218!”
三傻儿立即起身,跑上河堤。几分钟后又跑了回来。
“叔叔,车子还在!我五分钟上去看一趟,保证安全,你们安安心心打牌。”
果然,他不再坐下,在茶座间转一圈就往河堤上跑,如此十余趟。
直至饭点已到,我们准备回家了,三傻儿来到我面前。
“李叔叔,你的摩托还在!”
我有些感动,顺手给了他10元钱。他笑嘻嘻接过钱说:“李叔叔,天天好手气,盘盘和大和!”
从此三傻儿把我当作朋友,我也对三傻儿的为人留了一份心。
“叔叔,你往天带的不是这个孃孃。”
三傻儿悄悄对一个潇洒的中年男子说。
“别乱说!”说着掏出10元钱,塞给三傻儿。
“叔叔放心,我不乱说。”
“钱书记,我没钱了。”三傻儿在县委书记办公室说。
钱书记递给他100元,“三傻儿,没事别到处乱窜!”
“清官,清官!步步高升。”
三傻儿在这个饭馆抹桌子、捡碗,在那个茶馆里搬椅子、冲茶,俨然服务员一个。
“四个人的饭,四十元标准,送悦宾茶楼雅三,要快!”完全是一副大款气派。这是三傻儿在帮牌客叫餐。命令下达后,他会一直守在饭馆,直到饭菜配好,然后带着服务生送去,一点也不耽误。
有一天三傻儿神秘兮兮地对我说:“钱书记遭双规了!”
我大吃一惊,“三傻儿,乱说要遭起!”
“乱说?纪委书记亲口说的。”
“纪委书记会给你说?”
“昨天他们在明珠大饭店吃饭,我亲耳听到的,还说贪污了两千万!吓人啊!”
我有点信了。他接着自言自语:“其实钱书记不算坏,他不嫌弃我,还拿过钱给我,他贪污的肯定是贪官的钱,奸商的钱,他不贪污,我们也得不到……”
过了两三天,钱书记双规的事被证实了。金额不是两千万而是三千万。这些钱果然包括了各级官员买官、几个大企业行贿,以及出卖国有资产吃的回扣。
三傻儿是不会乱说的。我不禁对之刮目相看。
三傻儿仍然游荡于大街小巷,茶楼酒肆,机关单位之间,用他明亮的眼睛观察着,用他幼稚的大脑思考着。他用简单的劳动换碗饭吃,他也用独特的方式让作奸犯科者出点血。
二
三傻儿非常需要钱。每月150元低保根本不够,但是他从不随便向人讨钱。他帮你做了什么事,你愿意给钱他就笑咪咪地收下,你如果不给,他也不见气,以后你再叫他干什么,他也照干不误。
王哥开了个小饭店,一天三傻儿游过店前,“王叔叔,生意好!”
王哥从我这儿听过三傻儿不少事迹,对他颇有好感,再加上饭店开张不久,生意十分清淡,于是一边招呼他坐,一边吩咐后厨:“一份回锅肉,一碗菠菜豆腐汤!”
三傻儿起身要走。王哥说:“坐下,今天王叔叔请客。”三傻儿便不再客气,一会儿饭菜端了上来,三傻儿埋头苦干,直吃得满头大汗,盘光碗净。
“谢谢王叔叔,我帮你干活!”
“不用,不用,你去耍你的。”说着掏出5元钱递给三傻儿。三傻儿双手急摇:“王叔叔,你们做生意也不容易,今天吃了你的都不好意思,哪里还敢要你的钱。谢谢,谢谢!”一边说一边转身就逃。
三傻儿实在没钱用了,就会去找钱书记要。因为他知道钱书记是最大的官,也是最有钱的人。
三傻儿亲眼看见过钱书记赌钱。
有一天钱书记和县里的几个大人物在南庄度周末。晚饭后七八个人围一张大圆桌“诈金花”。老百姓也“诈金花”,通常是五毛、一块的,那天三傻儿看见桌上堆的全是中国最大的钞票,红鲜鲜的、新崭崭的。每张钞票上都有一个“毛主席”被这一群公仆同志当作筹码甩来甩去,他老人家泉下有知不七窍生烟才怪!
有一局似乎人人都拿到一手好牌,一个接着一个把“伟大领袖”往桌上甩。三四轮之后,桌上红红的一大堆,桌旁只剩下钱书记和财政局伍局长对峙着。钱书记见伍局长还在顽抗,两眼一瞪,甩出一沓钞票:“要跟就跟,不跟给老子丢牌!”伍局低头看看自己手中的牌,抬头看看钱书记那对似乎立刻会弹出来伤人的眼球,急忙丢牌:“钱大爷,我服了!”
钱书记把牌“叭”的一声拍在桌上:“你们哪一个有我大?三个10——飞机——来贺礼!”
钱书记一边收桌上的钱,一边收贺礼,一边大笑:“量你们几个都难翻得了梢,回去好好睡一觉,养足精神参加明天上午的反腐动员大会。”
三傻儿绕着圆桌冲茶点烟,他看得清清楚楚,伍局长趴了的是三个“A”——天字第一号大牌。
“要是换了我,拼着不当局长,也要和他整下去,可惜了那么多钱啊!”三傻儿忿忿地说。
那天散伙的时候,钱书记给了三傻儿两张百元大钞,三傻儿不但没有祝他“步步高升”,而且还在心里骂:“不光彩,厚脸皮!”
从此三傻儿没钱就去找钱书记要,他的钱来得太容易了,不帮他花点天理难容。
钱书记也从不让他落空,少则100,多则200,但也少不了要教训他几句。三傻儿一点也不在乎“脸皮厚,跟你学的!”
三
有一天,我又碰上了三傻儿。只见他满脸通红,满嘴酒气,脚步踉跄,远远的就同我打招呼:“李叔叔,烧烟,烧烟!”边说边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来。我一看,哟;中华——七八十元一包!
“三傻儿,发了啊!抽中华。”
“哪里,哪里,今天参加公安局长的婚礼,随便拿的。”
“你娃胆子越来越雄,敢到公安局骗吃骗喝。”
“他自己请我去的,啥子骗吃骗喝啊!”
“你参加局长的婚礼送礼了吗?”
“送礼?开玩笑,我送得起啥子礼啊!你没有看见那些来吃酒的,送的红包都是胀鼓鼓的,一会儿就堆满了几大盘,有好几个上过山的,红包特别大——真弄不懂。”
“他们为啥会请你?”我赶紧岔开话题。
“为啥子?为他的新老婆嘛!”三傻儿说起十分自豪,“那个孃孃又年轻又漂亮,前两个月老公才出了车祸,摔得稀烂,我正好碰上,就学了回雷锋,帮他又洗又擦又换衣服,把那个漂亮孃孃感动得直说谢谢兄弟!”
“今天听说她结婚,我当然要去看闹热。那个孃孃懂感情,一看见我就请我进去坐,我不想去,新郎官还骂我‘稀屎糊不上墙’我就说不吃白不吃,吃了也白吃,就去了。”
“那两口子还专门给我敬了酒,我也回敬了他们一杯,并且祝他们新婚快乐。我还说了以后你们结婚我一定还要来!”
“他们没骂你?”我问。
“当然没有,只送了我两个字——傻儿!”
四
三傻儿给人帮忙总是一心一意,死心蹋地,不计报酬,由于总是些跑跑颠颠的小事,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不良后果。
有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发现了三傻儿这一长处,加以灵活应用,竟让三傻儿成就了一番事业。
那个人是何孃孃,国土局周局长的老婆。
“三傻儿,你给我帮个忙。”
“孃孃,帮啥子忙?”
“你帮我看看周叔叔一天到晚在干些什么?”
“要的!”
从此三傻儿便缀上了周局长。
三傻儿是个引人注目却又不令人注意的人,周局长自然不知道三傻儿缀上了他,仍然一如既往。
“何孃孃,周叔叔早餐在面馆吃面,三四个人抢着替他给钱,好有面子啊!”
“上午周叔叔在办公室喝茶、看报,茶是一个年轻孃孃帮泡的,那个孃孃说周叔叔日理万机,好辛苦哦。周叔叔说,不对,不对,是万机日你。”
“中午周叔叔在明珠饭店吃饭,三四个大老板陪他,喝的是五粮液,烧的是中华烟,周叔叔海量,一点也没有醉。”
“吃完午饭后,一个老板叫周叔叔去洗脚,一个老板叫周叔叔去唱歌,一个老板叫周叔叔去桑拿,周叔叔都不干,说要回来陪你,何孃孃你好幸福啊!”
“他下午到底干了些啥?”何孃孃问。
“他回来陪你有啥子看头,我就喝茶去了。”
何孃孃一脸遗憾。
“三傻儿,明天无论他说到那里,你都给他缀起。”
“要的!”
“何孃孃,上午和昨天差不多,下午没有去喝酒,几个局长一起在茶楼打牌,周叔叔手气不好,输了一千多元!”
“难怪回来气冲冲的!”何孃孃恍然大悟。
“明天继续,特别注意他一个人放单的时候。”
“要的!”
这一回三傻儿终于有了重大发现。
“何孃孃,周叔叔他们上班好安逸啊!,上午喝茶、看报、和办公室孃孃些开玩笑,大家都很高兴,周叔叔领导得好,国土局一片和谐!”三傻儿也引用了当今最时髦的词语,用得似乎十分精当!
“下午呢?”
“下班后,周叔叔亲自开车,我在后面猛追,幸好街上人多,车开得不快,我见周叔叔到了东方花园。”
“他到东方花园干啥?”
“我见他上了三楼,自己开的门,我没敢跟进去,就转身了!”
“这个狗日的!”何孃孃咬牙切齿地骂。
接下来的情形,大致是这样。
周局长养了个小蜜,还为她置了份产业——就在东方花园A座三楼。
何孃孃纠集了几个壮汉,敲开了3楼的门,大打出手,让那套原本富丽温馨的房子变得狼藉凶戾;也让那位外来的小妞被“120”送进了急救中心。
同时周局长被就地免职,反贪局立案调查,不久得出结论:贪污受贿一百多万元,判了五年,进了班房。那套房子成了赃物,被收缴拍卖,为县财政增收50余万元。
三傻儿替何孃孃揪出了“叛徒”,按说何孃孃该论功行赏,可是何孃孃最后闹得人财两空,还被行政拘留了7天,哭湿了好几张枕巾,不知该怨自己还是恨三傻儿。
反贪局的年终总结上增加了光彩的一页,他们自然不会有片言只语提及三傻儿,更谈不上给他发奖金什么的。
三傻儿既不高兴,也不遗憾,仍然游荡于大街小巷,茶楼酒肆……
五
三傻儿发现了个天大的秘密。一天半夜,钟老板的儿子钟山钻进了一辆宝马,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往南去了。
钟大老板是全县最大的老板。他有多少钱——没人知道,他有多硬的后台——没人知道,只知道他要你升官你就会升官,要你发财你就会发财,比钱书记还要管用得多!
钟山三十来岁,钟大老板独一无二的传人。他似乎并不仗他老子的势,而是自己打出了一片天地,黑白两道通吃,官民百姓都对他敬而远之。听说他赌钱,一晚上进出数十万,他贩毒,瘾君子们把他奉若神明;他玩女人,稍有姿色的大姑娘小媳妇,或趋之若鹜,或`畏若豺狼。还听说他杀过人,都有人帮他顶了罪……总而言之,没有人不怕他,没有人不恨他,没有人敢惹他。
钟山半夜坐宝马走了算什么新闻?他就是半夜三更坐飞机飞了,也会人人相信。
可是第二天就听说他死了!而且下午就匆匆火化。
三傻儿说:“送进火化炉时,一张白布从头盖到脚,鬼才知道那是谁!”
第三天县城气氛不同寻常,一场空前的严打行动开始了。由省市公安联合行动,一夜之间抓了不少犯罪分子。全城百姓拍手称快,大街小巷,议论纷纷。
“钟山这娃儿如果不死,这次肯定滑不脱!”
“他娃儿真的死了吗?蹊跷!”
“什么真死假死,不要乱说!谨访祸从口出。”
‘’我亲眼看见,上前天半夜,他坐宝马跑了!他是诸葛亮,未来先知。”三傻儿大声武气,逢人就发表他的感叹。
我早已把三傻儿当作朋友了,听说他到处乱说,不禁替他捏一把汗。接连几天,我找遍了大街小巷,茶楼酒肆,都没见三傻儿的影子。
三傻儿哪儿去了?问谁,谁都说没见过。
“他是傻儿,傻儿有傻福。”
我在心里祈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