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态诗意缘续情中完美主义症候群

曼城流浪者

2017-11-17  本文已影响1454人  菜七
曼城流浪者

文|菜七

在曼彻斯特,在北京,在所有不华丽地转身后的华丽回眸。想起我与她模糊的约定,肉体被摁进了无数个黑夜,孤独一再如约浮上心头。即便我从曼彻斯特溃逃回国,这孤独如风似影一般追着我,一夜又一夜,一座城再一座城。

三年来的夜晚,每当我以流浪歌手的角色,怀抱着吉他或肩着小提琴,站在昏暗的桥洞甬道下表演。当风撕扯断了曲音,我总忍不住抬头连起视线,将桥洞里昏黄的光亮收入我黑色的眼珠,而情绪却犹如狂怒抵触的幽灵,瞬间迎向微光,从眼里向周遭喷薄而出:是铺天盖地的甜蜜里裹着苦涩的感觉。

我无从得知人们是否也和我一样,越珍视、越在意的幸福,难免在欣喜之中夹着唯恐留不住的哀伤。

这感觉来自于我和小为起初的约定,来自于逃避后的困惑、也来自于卧在过往里的感悟。离开曼城和小为三年,我四处游荡着唱歌,不停地追问自己何去何从?

我还是决意再返曼城。我想,我是真的爱她。我回了英国,事先并没有告诉小为,也不急于立即去见她,犹如离家乡久远的人,有一天重返故土,难免露些怯怯之情。最真实的实际情况却是,我需要一点儿时间,好让流浪的记忆赶上我流浪的身体。

我是幸运的,过去像一尾洄游的小鱼,披着风雨,穿游于我途经的一座座城市,最终在曼城我匆匆住下的旅馆房间苏醒,记忆追逐着在我的脑海叠涌。

三年前的一个冬夜,我在曼城一家旅馆附近的地下过街甬道里。夜里行人稀疏,我密集地弹着吉他,用憋足的英文唱着自己编的歌。以歌声和寒冷的桥洞对抗,也仿佛在唱给自己听。

我闭目弹唱:我爱上风、爱上自由,饮冷风作烈酒,化去心头的霜,滴出眼内滚烫的汗,瞧虚伪的烟火,假装那烟火不颓唐,为下个路口,为聚散,再干一杯,假装远方没有离散......

小为来到我面前时,我刚好停下,为吉他调弦,一睁眼,一道比夜色更深的黑发瀑布倾泻在面前,她正弯腰放钱在地上的帽子里,是一堆硬币,我估计差不多有二十镑。

随后她站起身,喃喃自语地抱怨了句,风可真够大的。她说的是中文。她一只手拢起额前飞舞的秀发,皱眉扫视一下四周,然后再次弯腰,用另一只手取出帽窝里的钱,将钱压在地上黑色的小提琴包下面,她又轻按了按,吁了一口气,才缓缓站起身。我也安心地无声叹息一声,原以为她后悔给多了。

我真诚地朝她点头,用力拨一下弦,习惯性地说英文:“谢谢你!”

她回了句,不用。也是英文。在甬道的暗光下,她忽闪的眼睛看起来像明亮的星星、大而灵动,嘴唇小巧,脸庞比流行的锥子脸略显健康而丰满,我不喜欢那种网红脸。我几乎是有些不太礼貌地瞧她,我觉得她一定是华人。

“你好,谢谢你。”我自信而保守地以中文再次表示感谢。

“能不能再来一首?噫……”她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盯着地上看。用的中文。她忽略了我的问话,似乎曼城华人已多到让她麻木了。

我探询地看向她,循着她思索什么的视线看去,方向是我的小提琴包和她压在下面的几枚硬币,于我,这二十镑是压在我心里的。我在想,她可真够多虑,硬币不太容易被风吹跑吧。

“怎么?”我忍不住问她。

“嗯,我是杭州过来的,你呢。”她到底还是细致的人,我窃喜她没有忘记我的问话。

“你的眼神看起来好干净。”我有些呆滞,马上又说,“我是北京。”

说完后,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但她的大眼睛太特别了,泛浅蓝的白色眼底,衬得眼珠黑水晶一般透亮。

她没笑,思索着瞥我,“嗯,你好!为什么不多穿点衣服呢?今天晚上好大的风。”

见她穿着一件黑色的厚羽绒外套,我非常歉意于自己单薄的呢大衣,既让她费心关怀问我,也显得她穿得臃肿。我莫名其妙有些内疚了。

“忘带了。独自一个人,怎么简单就怎么来了。”我回答。

其实我在想,成双成对的人也不见得能多么理解、照顾对方,两个人都不容易办到的事,何况单身的人呢。

“可以拉这个么?”她指着地上的小提琴,撇嘴问。眼神有些质疑。

她跳跃的思维与充满距离感的语气,我一点都不奇怪也不在乎,我只在意有人愿意付钱听我唱。

“小提琴?”我连忙说,“可以,随意听,还是有自己喜欢的呢?”

“嗯,有喜欢的,很多人喜欢,也有很多人拉不好的经典,你知道是.....”

“帕布罗·德·萨拉·萨蒂。”我的话和她几乎同步,于是两股话语交汇,合成了叮咚泉水似的笑声。

“流浪者之歌?”我问,“或者:吉普赛之歌?”

她像滴滴答答的泉水般频频点头。

“名曲,不好锯出效果。以晦涩深奥的指法演绎的,确实好听,但很伤感。”

“没事,你拉吧,会吧?”

“会。”我犹豫着说,“对不起,我能不能先问一下你?”

“嗯。”她温顺地点头。

我原本想问她为什么给我二十镑那么多,还想问问她是不是和我一个学校。话到嘴边,却变了。

“呃,点的,你能给多少钱?”我嗓子干涩地问。我首先想到的竟然是钱。

她伸出戴着手套的手,调皮地将拇指和食指张开,做出八的样子,“如果确实拉得好,就给你这么多了。行吗?”

我想,再拉一首曲子,有八镑不错了。

我一边取小提琴,仔细调弦试音,一边轻声告诉她,只拉轻柔旋律的那部分。

我习惯性地合上眼,小提琴的曲调浪花般溅起,在冬夜的冷风里回旋,却莫名其妙地第一次荡起了我脑海里忧伤的涟漪,我想起在自己曼彻斯特的经历、想起了以为早模糊了的过去......

原本体制内的工作,带着所谓光环的身份,在我毅然决然选择了去曼彻斯特后释解。我始终没能攒够学分,犹如后来,我始终没攒够在大理开客栈的钱一样,周而复始地轮回。我把全部的时间留给了写乱七八糟的文字、献给了拉小提琴上,结果是文不成章,曲不着调。像我毫不知情而睿智的母亲生气时抱怨的:你的人生也快要不着调啦。流浪歌手听起来浪漫,只是这风餐露宿的浪漫,有太多难以言说的感慨。

于是,我索性瞒着家人朋友,开始学着遗忘,不再去想明天,我也试图与蹉跎的过去和解,可是逃避地和解拯救不了迷失的当下。学习基本算放弃了。上街头唱歌,赚了一些钱后,我不规划开支也不存,留下点饭钱,多余的便随意给旅馆附近的流浪汉,或遇到的街头艺人。

不一会儿,琴音与我忽然记起的失败一起停了,被风带起撞击甬道的回音也散去,我紧紧闭着眼睛,热的液体还是滑落了,风拂过脸颊,整张脸竟感觉到一丝温热。

我一睁开眼,面前是她递过的纸巾,白色纸巾在风中忽闪,像她明亮的眸子生了白色翅膀,她眼里有几点星光闪烁。

“拉得真好听。很晚了,天冷。快回旅馆边的公寓吧。”她仰头看通道低矮的水泥穹顶,仿佛那里挂着时钟。

我注视着她,张着嘴,心里恍然觉得熟悉,似曾相识的感觉。奇怪她如何知道我住哪。她抿着嘴善意地笑,但她马上瞪着大眼睛,开口了,我得到了一个不太明朗的答案。

“嗯,好几次,在旅馆门口,我看见你拿吃的,送给那个年迈的老人。”她指着头顶斜上方,那座被水泥和黑夜隔绝的旅馆说。

“噢,那个德国老头。”我若无其事地说,“以前,我唱歌,他给过我小钱,现在他流浪街头,所以......”

“我叫小为。”她说。“见过你好几次了,我有时在那家旅馆边的餐厅洗碗,偶尔看见你和老人聊天。晚上下班,无数次路过这个过街通道,你闭眼唱歌,估计没注意我。嗯,这回算是,我偷听的补偿吧,你不必客气的。”

她说话的方式透着温柔的冷静,我找不到理由多说什么,她的眼神体贴又温暖,她让我觉得轻松、神秘,可以信任。我主动告诉她,我在哪个学校,为什么来曼彻斯特,为什么做街头艺人,跑去巴黎卖唱的经历......甚至包括我上一段感情。我与她有些久别重逢的况味,我坦诚地讲自己的一切感伤,隐约也有想引出她说类似事情的念头。

她似乎也不讨厌我,她告诉我出国留学前的许多事,倒是留学期间的事情说得不太多。她说,喜欢我那首胡编的歌词、爱听我充满缺陷而动听的小提琴;我们聊得不算多热闹,如同慢条斯理流淌的小溪,持续轻松,自然而然地,她说起了自己的感情经历,爱得非常辛苦而结局不好。我默默地听着,我有些替她困惑了,她头脑冷静理智得仿佛镜湖水面,面对感情却如恣意又敏感的巨浪。真正的爱情或许如此,什么道理都懂,却让人无法计较得失成败。

直到她告诉我,面对凋零的感情,沉沦过后,她的选择是努力让自己变得更好,所以她吞下苦涩,来了曼彻斯特。我先前的困惑有些无知,而浅薄的欣赏变成了由衷的钦佩。我想,小为这样的女孩,永远站在洁白的圣殿,属于人格天生高贵那类,她不该亦不会被卑污的低劣浸染。

然而听她极富条理的述说,我的心有些紊乱,此前拉琴时的伤感又回来了,它试图凿穿我的心。她见我郁郁寡欢着沉默。她顿了一下,神情渐渐平静,语气安宁,仿佛在港湾里停泊的船,她缓缓的说了一句,

“我全都明白,也懂的。”

我故意说,“不过是锯了支曲子,唱了一首歌,哪能冒冒失失地懂了呢?”

“请相信呢,我全都懂。”她重复道。我认为她仿佛在说着一个约定。“我就在曼彻斯特,哪儿都不去。你总能找到我,你记住,别消失。要好好的。”她定定地凝望着我的眼睛说。

我感慨道,你说的话听得我想哭,她问为什么,我说,恐怕只是为自己感伤吧。她不知道,我心中有一片森林,谁也抵达不了的森林,而在今晚,遇见了小为,与她聊天的时候,她犹如月色,远远的悬挂在天空,在我的森林上空照耀,我从未想过会有这样一番遇见,心里的森林顿时绿浪涌动,也跌宕着对小为的心疼与悲悯。

她说,我刚说的算是一个,嗯,咱们之间的约定好不好?

我眼眶湿润,别过头,手指凌乱地拨弦,假装为小提琴试音。难言的情绪一再袭向我。她富含真诚的话语和弯弯的眉眼,使我的眼发胀;我相信那一刻空寂的过街通道、仍在我腮边的小提琴、充盈通道的夜风以及稀薄的暮色,在她语音落下的同时,只一瞬间,全都想起了晴时的暖风。

她偏头瞧我一眼,在跨在肩上的包里翻找。风扬起她乌黑的长发,她白皙的脸仿佛绽放的白玉兰。

我费力地说,“既然你是见过我,那八镑不要了,你随意......”

她却抬头打断我,回答令我意外。

“嗳,我伸指头做出八的样子,并没有说,听你拉小提琴给八镑。”她狡黠地笑,塞给我八张纸币,是八十镑。

我先是在鼻端嗅见一阵淡淡的清香,然后耳边才听见她温柔、耳语般的话语。我捏着钱,想说话,她用目光制止了我。

小为的目光洒向我,我脑袋里的念头一扫而空,来不及想要说什么,就点了点头,应了她说的约定。同时我非常确定,她的慷慨一定有其他理由。

她转身离开前,我梦醒似的问她。她先是说,我知道你需要钱,然后说,你问那个德国的老头呀……

我脱口而出,他其实也不算是老头,今年才五十多,有一个十岁的孩子,爱拉小提琴,我们约好在今年圣诞节送她一个六千镑的琴。他曾经带我在英国流浪、学琴......后来,他破产了,我最后解释说。

小为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灼灼生辉的眸子盯着我。好吧,我全告诉你,她说,那个人,曾经和我一起短暂地在一起打工,他告诉了我,你对他的回报。我觉得你是个有趣的同胞。

小为离开后,我承认,她的善良与智慧打动了我,随后,我的流浪歌手身份又制止了我的期冀。然而,爱情毕竟类似于信仰,不会轻易死亡,不在自己的岩石夹缝里生长,也会在别人的枝头绽放玫瑰。何况小为这么理智,她明白自己想要什么,怎么做。她带给我勇气,我们开始了约会,她常常来听我唱歌,偶尔也带朋友同学来。她鼓励我继续坚持学业,让我和她一起去餐厅打工......

和她在一起以后,我的一切与过去变得不同,我心里有一种妙到毫巅的情愫。开始按时上课、打工,也很少去唱歌了。而且学习也好、生活方式等,都仿佛将要走上正轨,忽然发生的两件事,改变了方向。

先是她总被餐厅经理骚扰,原本她完全能够应付,而且不得罪人。可我作为男朋友,实在忍受不了。那应该是我第三次遇见,目睹那个肥胖的英国男人在卫生间门口挡住小为,对她动手动脚时,我用拳头宣示了主权,打爆了那胖子的鼻子;

我又回到了街头唱歌,小为重新找了一份兼职。我很自责。在这样的情况下,她仿佛为了安慰我,提出我们住一起,至少每月可以节省五百镑。我当然乐意。可是,她国内的前男友总是打电话给她,好几次晚上,我们正在亲热,那男人的电话来了,小为接听电话。我便再无兴致,以后一年,我们便很少有身体接触了,不是她不想,也不是我生病,而是总被那样的电话打扰,我每次抱着她,就想起她与那男人做爱的画面。激情迅速降到冰点。

我们俩的爱情与生活,其轨迹水到渠成的改变,我告诉她想回去坚持唱歌,而曼城生活成本太高,我可能会回国。她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告诉我,她会在曼城等我,总在那等我。

“一定记住我们的约定!你要好好的。在你回来前,我努力不打扰你。”送我回国那天,她拳拳地注视着我说。我点头,抱着她,吻着她软软的耳垂答,一定。我心想,该是我努力不打电话才是。后来三年,她果然没有联系我,而我,几经努力,没有忍住,写了好几次信和邮件,她遵守了约定,没回。

回国之后的三年,有些东西渐行渐远,而与小为的约定、对她的想念、我的孤独,全都密密匝匝贴紧我,越来越重地压在心上。再次回到曼城,回到爱开始的地方,我坚信也必将持续华丽的地方,我的心平静又雀跃,哀伤而幸福。

次日早上,从凌晨五点开始,我无数次拿出手机,翻出通讯录中设置成“Ai小为”的号码,我的心竟然砰砰作响,犹如巨鼓雷动。时间从来没有如此缓慢,到七点时,我觉得仿佛过完了一生。

七点整,我下楼打出电话,电话通了,单调的嘟嘟声很好听,堪比“帕布罗·德·萨拉·萨蒂”的原版,我带着激动的心情等待花开一般的声音。

“喂?”带点睡意的声音让我有瞬间的凝滞与陌生,但我很快听出了那久违的、柔和优美的嗓音。

“是我。亦枫。”我说,“亲爱的,我回来了……”

“回来?”她的嗓音清晰了些,“好久不见。回哪儿?”

我笑着说,“你身边啊……对不起,我当年离开,不是因为不爱你,而是我需要时间。这几年,我四处走,其实,一直在围着过去绕圈。我终于知道,我来来去去在找什么。”

“当初......我明白的。”她问。“找什么”

“找一座除了没有海,有风有雨的城市,我们的曼彻斯特。还有一个深深爱着的人......”

她打断了我,“对不起,亦枫,你走的方向错了,也走得太远、太久......我一年前就回国了。我和他刚刚结婚.....”

我的电话无声无息地摔在街心,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旧情终是难了。一个梦,我做了三年。还是醒了。呆立在霎时变得陌生的曼城街头,天空又刮起了大风,像过去一样卷着忧伤的风,正像锯子锯着我的灵魂。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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