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代列国11

第二卷　秦晋之争
第一章　五羖大夫
秦国东边的虞国（山西平陆）有一个叫百里奚的人，字子明，农村出身，三十多岁，已婚，生有一子，家里很穷，靠着替别人放牛勉强维持生计。百里奚虽然是个乡巴佬、穷光蛋，但是他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且有着一腔的抱负，因而想入仕为官，干出一番事业。百里奚的心里很清楚，如果一直蜗居在农村的话，他这辈子都没有做官的机会，所以他想出去漂，就跟现在的农村人去城里打工一样；但是，他又放心不下他的老婆和孩子，他怕自己出去以后，他们可能连饭都吃不饱，所以他很郁闷，想出去但又不能出去。
百里奚的老婆杜氏倒是个很懂他的人，她明白百里奚的生平志向，也知道他为何终日愁眉不展，唉声叹气。于是有一天，杜氏跟百里奚说了这事儿：“好男儿志在四方，你满腹学识，且现在正值壮年，怎么能一直守着我们母子而虚度光阴呢？你应当去周游列国，寻找入仕为官的机会，好施展你心中的抱负。”百里奚一脸忧愁：“可是我走了以后，你们母子怎么办，去依靠谁？我不能让你们喝西北风啊。”“你就放心好了，我有手有脚的，能照顾好自己和孩子的。倒是你，如果天天在这种弹丸之地混日子，那才是浪费了你这一肚子的才学，也耽误了你大好的前途。看着你每天行尸走肉的样子，我的心里非常不忍，我希望你能去追求自己的梦想，因为只有你开心了，我和视儿才会开心。”百里奚热泪盈眶：“好，我听你的，出去闯荡一番。”
在临行前，杜氏想让百里奚吃一顿好的，于是她把家里仅有的一只用来下蛋的母鸡给宰了，由于柴火不够，她又把家门给拆下来烧了。吃完一只香喷喷的炖鸡，百里奚感到很满足，这是他十几年以来吃得最好的一顿。在家门口告别的时候，杜氏抱着孩子，拉着百里奚破烂的衣衫，依依不舍地说：“天黑路滑，社会复杂；江湖险恶，不行就撤。如果在外面实在混不下去了，就早点儿回来与我们母子团聚吧；而如果你真的飞黄腾达了，可千万别忘了我们母子啊。”“放心吧，我记住了，”百里奚走了，向妻儿挥手告别，“你和视儿要好好照顾自己，等我回来。”
百里奚离家后来到了宋国的铚邑（安徽濉溪），他在这漂了好久也没遇到什么机会，时间一久连盘缠也花光了，于是他不得不在街上乞讨。“先生，行个好吧，”百里奚的表情跟个老太婆一样，在街头上逢人就讨，“我已经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再不吃就要饿死了。”一个看起来与百里奚差不多大的人走过来，给了百里奚一个馒头，百里奚连忙向他道谢。“兄台，我看你器宇不凡，不像是讨饭的人呐。”这人问百里奚，百里奚回答：“兄弟，被你猜对了。我本来不是要饭的，是想谋职求官的，但是一官难求啊，我的盘缠用光了，所以现在只能乞讨。”“噢，谋职求官，”那人定住了一下，“兄台为何要做官呐？要知道，官场的水可不浅呐。”“自然是……”“唉，”没等百里奚说出口，那人就打住百里奚了，“兄台如果不嫌弃，可否到我家中一叙？”“当然可以，感激不尽！”于是，百里奚就跟着这人到他家里去了。
“我叫蹇叔，不知兄台如何称呼？”到家坐下来后，那人问百里奚的姓名，百里奚回答：“我叫百里奚，字子明。”“不知子明兄为何要做官呐？”“自犬戎破京、平王东迁以来，周天子已经丧失了维护天下秩序的能力，特别是经过繻葛一战，郑庄公射王中肩，天子的威严更是荡然无存，”百里奚喝了口茶，“天下无主，诸侯兴起，彼此之间的兼并少不了战争，而战争是我们这些百姓痛苦的根源。而要制止战争，也就是消除人民的痛苦，这只有一种人可以做得到，那就是统治者，”百里奚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天子的统治已然是昨日黄花，一去不返，新的统治秩序必将由诸侯来建立。但是新的统治秩序究竟要到哪一天才能建立起来，这就难以预料了，而我想要做的，就是加速这一天的到来。”蹇叔茅厕顿开：“这便是你要做官的目的？”“嗯嗯，不错。”“想不到兄台身为一介草根，却能有安邦定国的宏图大志，实在佩服！”“过奖过奖。”“那么你以为，可以创建新秩序的诸侯有哪些呢？”“齐、晋、秦、楚。”“何以见得？”
百里奚摆出一副很正经的样子：“齐国，由周武王封姜太公于营丘所建。齐国靠近东海，那里的鱼盐、矿藏等资源都比较丰富，而且当地的人民向来就有植桑、养蚕、制陶、冶炼等传统，于是姜太公立足于基本国情，大力发展渔盐业、冶炼业、纺织业，并且他还利用齐国海陆交通便利和人民善于贸易的优势，大力发展商业，推行与列国通货的外贸政策，因而齐国的衣物畅销天下，鱼盐流通列国，各地的人民也纷纷涌入进来，齐国便由偏僻荒凉的穷国逐步发展为繁荣贵庶的富国；其后经过齐僖公结盟诸侯、平息宋卫、征讨郕国、伐灭许国、挫败郑国、击败北狄，齐国的疆域不断地向外扩开，至今已然成为东方大国。晋国，由周成王封其弟唐叔虞于唐地所建。晋文侯勤王保驾，护送天子迁都，因而成为周国重臣，并取得了代天子征伐的权力，随后他在汾水流域快速扩张，晋国的土地得以在此向外延伸；今日的晋君更是武功卓绝，先后吞并了霍国、杨国、芮国、魏国、郇国、耿国、冀国等近十个国家，晋国由此成为北方大国。秦国，由周孝王封嬴非子于秦邑所建。秦襄公将兵救周，于是被封为诸侯，并且还获得了在岐周、丰京地带的征伐权力；秦文公继承父业，历经几十余年的准备与奋斗，终于夺得了山川相缪的岐周地区；秦武公策马扬鞭，先后吞并绵诸、邶戎、邽戎、冀戎、翟戎、貘戎、义渠戎等近十个西戎族群，几乎占领了整个关中地区，秦国由此成为西方大国。楚国，由周成王封熊绎于丹阳所建。熊绎虽然身处南海，辟在荆蛮，但是他筚路蓝缕，以启山林，前后历经几代君主才终于带富楚国；而后熊渠吞并庸国、鄂国、扬越，楚武王吞并权国、随国、绞国，楚文王吞并邓国、息国、罗国、申国，势力一度推进至江汉平原，楚国由此成为南方大国。方今周、郑、蔡、陈、宋、卫等国虽然暂据中原，但是他们毕竟都地盘太小，人口不多，实力不强，因而他们最多只能是小打小闹，而实在难以掀起什么大风大浪；反观雄踞于东、北、西、南四方的齐、晋、秦、楚四大强国，此四国个个都地大物广，兵甲数万，实力雄厚，不论哪一国都足够杀向中原，进而定鼎天下。由此观之，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将来天下的新秩序大概会由这四国中的一国来建立吧。”
“妙哉！”听完这番接地气的论述，蹇叔不禁拍案叫绝，“想不到你一个普通小老百姓，竟然能够对各国的历史和天下的局势有如此之细微的洞察，实在不简单呐。”“过奖了，要是连这两下子都没有，那还好意思出来混吗？”“那么，你希望将来定鼎天下的国家是哪一国呢？”“秦人族群本来属于夏代初期东夷族群的一支，后来他们西迁之时逐水草而居，因而形成了一种游牧文明，更何况在西方长期与西戎杂处在一起，这就更加使他们沾染上了西戎的生活习俗。楚人族群本来属于商代初期南蛮族群的一支，后来他们受到商人族群的打压，因而不得不向西南迁移，由于处在蛮荒地带，没有机会向中原人学习礼仪，所以他们的民族文化非常落后。秦为西戎，楚为南蛮，他们都是外族，我并不看好他们。晋国的始封君是周成王的弟弟，这属于周人的一支，所以我希望晋国能够复兴天下；而齐国的始封君是周武王的岳父，这更属于周人的一支，所以我更希望齐国能够复兴天下。”“既然你相中了齐国，那怎么来到宋国了？”“嗨，这不是盘缠不够，所以中途停在宋国了嘛！”“好，既然你有如此的志向，那么我就资助你去齐国吧。”于是，百里奚和蹇叔便一起来到齐国了。
这时的齐君是齐国的第十四任国君，名叫姜诸儿，他并不怎么招揽人才，所以百里奚根本就没有什么机会面见他。百里奚与蹇叔在齐国一待就待了好几年，可是却一直都没等到机会，这么多年等于是白耗了。公元前686年，姜诸儿被他的堂弟姜无知弑杀，姜无知篡位后为了巩固自己的地位，到处收揽人心，招贤纳士。好啊，终于等到你，还好我没放弃，所以百里奚想去应聘，可是蹇叔阻止了他：“你不能去。”百里奚很纳闷儿：“你干什么，我们在齐国等了那么多年，等的不就是今天这一天吗？”“你说得不错，可是现在情况不同了，姜诸儿已经挂了，现在的齐君是姜无知呢。”“你怎么了，姜诸儿挂没挂关我们什么事，只要齐国朝堂能收我们，谁做齐君不都一样吗？”“不一样，姜无知只是姜诸儿的堂弟，而不是亲弟，齐君之位轮谁也轮不到他来坐，他这是弑君篡位呢。而且姜无知这个人人如其名，头脑简单，四肢发达，连弑君工作也做得不干净，给人落下了把柄。现在的齐国看似风平浪静，其实局势非常不稳定呢。看吧，齐国马上就要爆发一场内乱。”“什么，有这么严重？”“作为好朋友，难道我还骗你不成。为了安全，我们还是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吧。”“好吧，在齐国等了那么多年，没想到却等到了这么个烂结果，想想都来火，我们还是去晋国吧。”于是，他们又来到晋国了。
来到晋国，百里奚的遭遇更悲催，他竟然等了十几年也没有等到任何机会，最后连蹇叔都替他受不了了：“子明，我们在晋国已经待了十几年了，看来再待下去也没什么希望了，不如咱们去秦国或楚国吧。”“不行，我们好歹也是礼仪之士，怎么能去那种蛮夷之地呢。算了，我们还是去周国漂一下吧。”于是，他们又来到了周国。
这时的周王是周国的第十七任国王，名叫姬阆。姬阆有个弟弟叫姬颓，姬颓很喜欢斗牛，而百里奚以前总是放牛，于是他把自己养牛的技巧教给了姬颓。百里奚不愧是养牛好手，他的技巧确实有用，姬颓很高兴，于是决定把百里奚收到麾下。而就在这个时候，蹇叔又来阻止百里奚了：“你不能跟着姬颓混。”百里奚不解：“为什么？”“姬颓这个蠢货跟姜无知是一路货色，而且他比姜无知更无知，志大才疏，早晚会引火焚身的。你最好离他远点儿，不然到时候遭殃别说我没提醒你啊。”“好吧，我听你的，不给他打工。”百里奚离家已经有二十多年了，二十多年的流离漂泊与怀才不遇让他很想家，于是他跟蹇叔说：“外面好难混，我想老婆孩子了，不想再这样身心疲惫地到处奔波了，我要回虞国。”“也好，你就在虞国谋个官职吧，我有个叫宫之奇的朋友在虞国为官，我让他给你引见。”“嗯嗯，就在老家当个官吧，我愿意。”于是，他们回到虞国了。
回到虞国后，百里奚第一时间就往家里狂奔，可是他一打开家门却发现，屋里蜘蛛网都结了好几层，原来老婆孩子已经因为贫困所迫而流落他乡了，百里奚因此感伤不已。随后，百里奚和蹇叔去拜访宫之奇了，在宫之奇的引见下他们见到了虞君，并且虞君还给了份官职给百里奚。可是这个时候，蹇叔又出来阻止百里奚了：“虞君这个人见识短浅，而且刚愎自用，不是一个有出息的家伙，你最好还是别跟着他混。”百里奚已经不耐烦了：“为了做个官，我在外漂泊了二十多年，连老婆孩子都给弄丢了。本来我两次有做官的机会，可是都被你给拦住了，我不知道你是何居心。如今能不能在齐国、晋国做官我已经不管了，我只管能不能做官，因为我现在一无所有，只有做官才能糊口，就像陆地上的鱼急需一勺水来救命一样。”“好吧，兄弟你也有自己的难处，我就不再劝阻你了。以后如果你想来见我，就到宋国的鸣鹿村来找我吧。”于是，蹇叔离开了百里奚，回到宋国去了。
虢国和晋国是邻国，但是他们的关系很烂，因为虢国以前总是骚扰晋国，所以晋国就很恨虢国，想报一箭之仇。但是由于晋国和虢国的中间隔着虞国，所以晋国要想攻打虢国就必须先向虞国借道（虢国攻打晋国也得借道），不过虞国是绝对不会借道给晋国的（会借道给虢国），因为他跟虢国的关系很好；而如果晋国强行取道，直接先攻打虞国，然后再攻打虢国的话，那么虞国和虢国就会同仇敌忾，一起对付晋国，这样晋国的处境就不妙了。为此晋君很发愁，不知道该怎样消灭虢国，他的臣子荀息说：“君上如果想要报仇雪恨，攻打虢国，那就必须向虞国借道，而绝对不能强行取道，否则虞国和虢国一旦联手的话，我们可就有点吃不消啊。”“你说的我也不是不明白，可问题是，虞国能借道给我们吗？”“君上应该先想一想，虞国为什么不借道给我们，又为什么要借道给我们。举凡天下之人，无不是有利则合，无利则分。我们向虞国借道，一没给他钱，二没给他地，而虢国一旦灭亡，那么虞国也就会腹背受敌，孤立无援，面临着被我们晋国吞并的危险。试问在这种情况下，虞国凭什么借道给我们，换了你你会借吗？”“嗯嗯，你说得不无道理，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我们要向虞国借道，首先要让他有利可图，而后要让他无所顾忌。”“具体该怎么做？”“给虞君送贵重物品，并且要与他结为盟友。君上不是一块垂棘玉和一匹汗血马吗，如果把这送给虞君，虞君肯定忍不住诱惑。”“什么！”晋君的眼睛瞪得跟鸡蛋一样大，“那可是我的宝贝，不行，我舍不得。”“正因为是珍宝，所以才更能打动虞君。玩物与江山，究竟孰轻孰重，还请君上掂量清楚。”晋君很为难，但终究还是以江山为重，舍掉了宝贝：“好吧，你把它们送给虞君吧。”
“晋国使者荀息拜访虞君。”虞君摆出一副臭架子：“晋使前来，所为何事啊？”“虢国屡次侵犯我晋国的南部边境，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我们晋国打算讨伐虢国，希望虞君能行个方便，借个道给我们。”“什么，借道！”虞君一听晋国是来借道的，不由得勃然大怒，当场就叫荀息滚蛋，“滚，快滚，马上给我滚出虞国！”“虞君先且息怒，晋国向虞国借道，当然不会是白白借道，”荀息亮出了礼物，“这是晋国送给虞国的小礼，还请虞君笑纳。”那垂棘玉的直径不过一寸，小巧玲珑且夜光宝璧，置于暗处也能闪出晶亮的荧光来；而那汗血马浑身血红，没有一根杂毛，温顺可爱而不见丝毫暴戾之气，用来驾车的话，比疾风还快。顿时，虞君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好说好说。”他如饥似渴地欣赏着这两样宝贝，突然缓过神来：“如此珍宝，天下罕见，晋君为什么要送给我呢？”“以前晋国对虞国有些冒犯之处，还请虞君见谅。晋国愿与虞国结为盟友，今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此次虞国如能借道给晋国，一旦消灭了虢国，晋国愿意把虢国一半的财物分给虞国，不知虞君以为如何？”见到有好处，虞君立刻答应了：“好，寡人愿与晋君结盟！”
“坏了，你必须立刻去阻止君上，否则虞国将有亡国之危。”百里奚听闻此事后，立即对宫之奇说。“亡国之危，这话从何说起？”宫之奇感到不解。“我先问你，晋国要攻打虢国，为什么非得向虞国借道，而不是干脆吃掉虞国，然后直接讨伐虢国呢？”“虞国是虢国北面的屏障，倘若晋国灭掉了虞国，那么虢国的北面直接面临的就是晋国。如果说虢国是牙齿，那么虞国就是嘴唇，而唇亡则齿寒，所以虢国绝对不会坐视晋国攻打虞国。由于惧怕虢国援助虞国，两国联合起来抵抗晋国，所以晋国对虞国不敢贸然动手，而只能选择示好借道。”“说得一点都不错，虞国之所以能够免遭晋国的战火，那是因为有虢国做后盾。而倘若今日君上借道给晋国，坐视晋国消灭虢国，那么孤立无援的虞国还能够独活吗？”“嗯，你说得在理，”宫之奇猛然一惊，“可是，晋国似乎并没有吞并虞国的意思啊，他仅仅只是想要打垮虢国，报仇雪恨。”“晋国现在可能真的没有吞并虞国的意思，可是以后呢？”百里奚把“现在”两个字咬得很重，“当虢国被消灭以后，晋国对虞国就形成了一种掎角之势，到了那个时候，晋国对虞国还会没有企图吗？得寸就会进尺，得尺就会进丈，人的欲望是得不到满足的，所以我们绝对不能纵容晋君的欲望一步步膨胀，而必须将它及时遏制住。”“嗯嗯，你说得很有道理，”宫之奇心里一颤，“可是，晋国已经与我们歃血为盟了，他们发誓会与我们和睦相处的。”“歃血为盟，呵呵，”百里奚不由得一笑，“每个人在发誓的那一刻，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都是发自肺腑的，并认为自己一定能够坚守誓言，然而当时代和环境发生变迁以后，他们才发现自己当初真的说过头了。所以誓言这种东西，既不能判断对错，也不能衡量坚贞，它仅仅只能证明一点，那就是你在说出来的那一刻，内心的的确确曾真诚过。更何况，和睦相处，只不过是弱者的一种自欺欺人的想法罢了。”“和睦相处……”宫之奇很是不解，“这话怎么讲？”“强者因为实力强大，所以他们能够兼并他人；弱者因为实力弱小，所以他们只能被人兼并。而所谓的和睦相处，其实就是让强者停止对弱者的兼并，这对于弱者来讲有意义，但是这对于强者来讲有意义吗？毫无意义。就如同让老虎停止对斑马的追捕一样，这是斑马所期望的，但是这也是老虎所期望的吗？当然不是。而究竟兼并与否，也就是要不要和睦相处，是由强者来决定的。请问，让强者去根据弱者的意志来做出决定，这不是自自欺人是什么？让晋国去为了虞国的利益而避免战争，这不是自自欺人是什么？”“你说得对，亏得你提醒！”宫之奇茅厕顿开，“我已经明白事情的严重性了，我们现在就进宫去劝谏君上吧。”
“君上，我们不能借道给晋国，”宫之奇对虞君说，“一旦虢国灭亡，晋国下一个要对付的就是虞国啊。”“你就放一百二十个心吧，虞国和晋国都是姬姓封国，同出一脉，所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晋国又怎么会对同宗下手呢？”“你说什么，同宗，方今之世还有所谓同宗的概念？”宫之奇都不知道该说他什么好了，“霍国、魏国、耿国不也是晋国同宗吗，然而最后不也是为晋国所灭吗？这些都是前车之鉴，君上不能不引以为鉴啊。”“霍君、魏君、耿君都是昏君，那能与寡人相提并论吗？”虞君摆出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更何况，我与晋君手足情深，他怎么会加害于我呢？”“君上，你真的是太幼稚了，”宫之奇哭笑不得，“晋君这个人心狠手辣，他连自己的儿子都下得去手，你还不是他儿子呢，他会对你手下留情？”“人家那是大义灭亲，有何不可？晋君主动与我结盟，并且答应分虢国的一半财物给我，如此美事，你为何阻拦？”“什么，一半财物？”宫之奇欲哭无泪，“君上，你醒醒吧你，那是你最后的晚餐呢！”“行了行了，我不想再听你啰嗦了，”虞君已经不耐烦了，“你要是再敢多说一句，我立马就弄死你，你信不信？”不信！君主守国门，臣民死社稷，弄死我我也不怕！宫之奇本想接着说，可是还没等他说出口，百里奚就已经把他给拉回去了。
“你拉我回来干嘛，我还没说完呢！”宫之奇一腔怒火。“不是，你还没说完呢，你还想说多少啊？”“嘿，你这个人，是你鼓动我进谏的，怎么一进宫你自己反倒哑巴了？”“你怎么就不明白呢，你在虞国都待了那么久了，而我才来几天呐，君上连你的话都听不进去，那他还能听我的？”“可是作为臣子，我们总不能坐视君主犯错吧？”“是不能坐视不管，可是如果君主本人是个榆木脑袋，那臣子就是喷血也没有用啊。”宫之奇屈服了：“这倒是。”“果然如蹇叔所说，君上真的没什么出息。唉，我真后悔当初没有听从蹇叔之言啊，现在要跟着这个草包一起亡国！”“是啊，虞国的死期不远了，既然事情已注定，那我们还是赶快逃亡吧。”“作为一个臣子，就得尽一个作为臣子的忠贞。你刚才冒死进谏，已经尽过忠了；而我们还没尽忠，我得留下来与虞国共存亡。”于是宫之奇走了，而百里奚则留下来了。
虞国借道后，晋国出动四百乘战车，历经数月才把虢国给攻陷了。之后晋君如约把虢国一半的财物运到虞国了，虞君非常高兴，还说这笔买卖做得很划得来。可是就在晋军班师经过虞国的时候，晋军突然卸磨杀驴，发动猛攻，把虞国打得措手不及，最后终于灭亡。对于晋君的过河拆桥，虞君感到非常愤怒：“晋君，你当初不是说过不会黑我的吗，你现在是在干嘛，合着你是骗小孩呢？”“虞君，我跟你说句老实话吧，当初我是真没想过打你的主意，”晋君一副很得意的样子，“可是就在拿下虢国的那一刻，我的主意就改变了，既然虢国已经灭亡了，那么虞国我也就没什么好怕的了，所以我干脆就顺手灭掉你吧。”“无耻，无耻！”虞君气得直跺脚。“君上，你不能怪晋君，”百里奚说话了，“要怪就怪你自己，怪你自己没能遏制住晋君的欲望。”“你就是百里奚吧，”晋君把目光投向了百里奚，“听说你看穿了我的计谋，并且还让宫之奇劝谏虞君，叫他不要借道给我。”“没错！是我干得，咋地？”百里奚摆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看来你是个人才，不如你效忠于我吧，我不会亏待你的。”“我虽然是个亡国之人，但是却不会折了自己的气节，向你这种不讲信用的人低头。”“好大的胆子，竟敢用这样的语气跟我说话，你就不怕自己会没命吗？”“没命又如何，就不怕你！”百里奚突然壮胆，“来呀，有本事你就来呀！”晋君没有跟百里奚计较，他把虞国这一干人等带回晋国充作奴隶了。
公元前656年，秦君向晋国求婚，要娶晋君的女儿做老婆，晋君答应了这门婚事，这就是成语“秦晋之好”的由来。我们知道，女儿嫁到别人家去的时候，娘家一般是要为女儿准备一些结婚用品的，也就是嫁妆。在奴隶社会中，嫁妆除了衣裳、帽子、首饰、器具等，还包括奴隶。晋君在为他的女儿准备嫁妆的时候，他把虞国的那些俘虏作为陪嫁的奴隶了。出来混了三十多年，如今已经七十岁了，没想到最后却做了个陪嫁的奴隶，百里奚感到很耻辱，于是他决定越狱，宁死也不做陪嫁的奴隶，因为这太削面子了。在晋国被看管得很严，百里奚没机会逃走；不过在被押往秦国的途中，被看管得比较松懈，于是百里奚找到机会逃走了。最穷不过讨饭，不死终能出头，百里奚抱着这样的信念向南逃到了楚国的边境，具体的位置在宛城（河南宛城）。在那里，他被楚国的士兵当作别国的奸细给抓了起来，“冤枉啊！我本是虞国人，因为亡国所以才逃难至此，怎么会是奸细呢？”楚兵看百里奚一大把年纪了，似乎连做奸细的资格都不够，所以就相信他了。“你会干什么？”“就会放牛，其他全不会。”于是，刚刚脱离陪嫁奴隶身份的百里奚，就又沦为了替这些楚兵放牛的奴隶。当时楚国有一匹马养得非常糟糕，楚王听说宛城有一个叫百里奚的奴隶养牛养得很好，于是便把他招来问问：“你养的牛为什么都那么肥啊，有什么诀窍吗？”百里奚的内心非常激动，因为他知道机会来了，于是他说了一番格调很高的话：“仔细察看，顺其自然，依照牛的脾性来饲养。当然，最为重要的还是要用心，即知牛之所知，想牛之所想，做到牛即是人，人即是牛，牛人合一；否则不用心的话，一切都是枉然的。”百里奚的后一段话有弦外之音，他本想以此让楚王发现他的才能，从而重用他。然而打脸的是，楚王文化不高，他把重点放在了百里奚的前一段话：“嗯，你这法子不错，想必也同样适用于养马吧，那我的那匹马就交给你饲养了！”于是，百里奚就被调去放马了。这一回，百里奚真的是被彻底打击到了，以后再也不去瞎想什么当官的事儿了，就想好好放马，安度余生。
晋国的新娘子到达秦国后，作为新郎的秦君看了一眼陪嫁奴隶的名单，他在上面看到了百里奚的名字，于是指着问臣子：“这个百里奚，就是那个识穿晋君借道伐虢之计的百里奚吗？”“嗯，不错，就是他。”“哎呀，这人也算是个人才呀，马上把他叫过来见我！”“叫不过来了，他已经在途中逃跑了。”“什么，跑了？”秦君吃了一惊，“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马上察访他的消息！”经过数月的察访，秦君终于得知百里奚在楚国替楚王放马，于是他打算用重金把百里奚给换回来，不过他的臣子公孙支拦住了他：“百里奚现在只是替楚王放马，而并没有被委以重任，这说明楚王纯粹只是把他当个牧师看待，而并没有发现他的真正才干。如果君上现在用重金来换他的话，那么这不等于是在告诉楚王，百里奚不是一个常人吗？到时候如果楚王发现了百里奚是个贤才，那他还会乖乖地把百里奚放回秦国吗？”“哎呀，你瞧我这，差点急昏了头！”秦君拍一下脑袋，“那么，我们该怎么换回他呢？”“不要把他当作贤才来看，就把他当个奴隶来看，一个奴隶值几个钱，就用几个钱来换他。一定要装出一副很淡定的样子，而且要装得像点，千万不能被楚人给识破了，不然这事儿就泡汤了。”“嗯，说得有道理”秦君跟个小孩子一样点点头，“一个奴隶的价值是五张羊皮，那么我们就用五张羊皮来换他吧。”于是秦国使者就带着五张羊皮来到楚国了，秦使对楚王说：“我们秦国有一个叫百里奚的奴隶逃到了楚国，听说眼下他正在替楚王养马，我们要把他拿回去治罪，愿用五张羊皮来换他，希望楚王能行个方便。”秦国是大国，楚王想搞好楚国与秦国的关系，于是便答应了秦使的要求。随后，秦使跟着楚兵来到百里奚所在的牧场，把百里奚装进一辆囚车押回秦国了。在上囚车的那一刻，百里奚激动不已，泪流满面，因为他知道，秦君不会吃饱了没事干，大老远跑到楚国来专门找一个奴隶，这一回机会终于垂青他了，不是闹着玩的。阳光总在风雨后，请相信有彩虹，这也让我们想起了孟子的那篇《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舜发于畎亩之中，傅悦举于版筑之中，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孙叔敖举于海，百里奚举于市。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先生在路上受苦了，”秦君在雍城郊外接见了百里奚，“我听说过先生在虞国的故事，也知道先生的才干，故而冒昧把先生请来。”“实在不敢，实在不敢！”百里奚受宠若惊，“我本是亡国之人，又沦为他国奴隶，今承蒙秦君抬爱，这才能逃离楚国。”“先生今年多少岁了？”看百里奚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秦君忍不住问了一下他的年龄。“七十岁。”秦君说话很直接：“哎呀，都这么老了！”“如果让我跑到街市上打架斗殴的话，那么我确实是老了；可如果让我坐在庙堂上策划国事的话，那么我还算年轻。以前姜太公在渭水之滨垂钓，直到八十岁才被周文王任用，终而帮周灭商。我现在遇到秦君，不是比当初姜太公遇到周文王还要早上十年吗？”“哈哈哈，先生说得是啊。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有一个人我想推荐给秦君，他是我周游列国时在宋国认识的好友，名叫蹇叔。以前我打算投奔姜无知的时候，蹇叔说他没好下场，后来他真的被人杀了，我因为听了蹇叔的劝告，所以就避免了一次灾祸；后来我打算投奔姬颓的时候，蹇叔又说姬颓不是什么好东西，后来他真的死翘翘，我因为听了蹇叔的劝告，所以就又避免了一次灾祸；最后我打算在虞国做官的时候，蹇叔又说虞君没什么出息，后来他真的亡国，这次我因为没有听从蹇叔的劝告，所以就沦为了亡国奴隶。”“什么，竟有如此神人！”秦君大吃一惊，“他现在在哪里，我想见见他。”“宋国鸣鹿村。”“好，我立即命人去那里把他接过来。”
秦君用五张羊皮换百里奚的故事，在列国之间流传甚广，百里奚那流亡的妻子杜氏也听闻了此事，于是他便带着儿子来到秦国找百里奚。杜氏不敢贸然与百里奚相认，因为她怕新官不认旧账，于是便先在百里奚的府上找了一份洗衣服的工作，打算日后司机委婉与他相认。一日，杜氏对管家说：“我稍微懂一点音乐，能不能在廊下露两手，让老爷开开心？”管家答应了，于是杜氏演奏起来了，并唱道：“百里奚，五羊皮，忆别时，烹母鸡，舂腌菜，炊门闩，今日富贵忘我为？”百里奚听歌大惊，因为这歌词道出了他的身世，于是他急忙跑到外面找唱歌的人。三十多年了，夫妻两人相认后紧紧抱在一起，忍不住哭死哭活，这就是汉剧《百里奚认妻》的故事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