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风短篇 | 《荒城》(下)
(接上文)
陆
多年之后,直待匹匹花镌锦绣的时光之帛已为无常世事之手揉扯撕碎,飘零洒落在宿命的风吹里,又在荒草蓁蓁的记忆漠原里沉降成沙,叠累出悼祭往事的衣冠冢,顾照君也无法自那夜的云雨江舟之中全身超脱。
于她而言,战红妘的爱与烈火是这世上唯一得以缀染她心底荒城的一抹动人底色,她的烂漫霞霓衬照着她的晴空惠畅,她的烈火豪情焐蕴着她的如死冰心。而若是她离开了,她的心城便会骤然天崩地坍,秀丽尽褪,灰败陷落。
有些人就是如此,她的爱与她的情足以赐予被爱者续写生命的勇气。若她离去,那身骨仍在人世的她也不过是远疆无人之境的漫天风沙里,一座白骨堆叠残垣颓圮的荒城,亘永杀败了焕然重生的权利。
那一年的顾照君千算万算,却始终没有算到,为朝廷隳肝沥胆了三代、将无数英年儿郎的尸骨都扔在了卫国镇邦的远疆的战家,竟也会沦为父亲筹算全局的一枚棋子。
盛世却逢昏君。再凤翥龙翔的国力也抵挡不住昏聩君王十数年来终日不断的骄奢淫逸、醉生梦死。自继位以来,那威坐紫宸之人不遵礼法、不施仁德,亲佞臣、远贤才,大修琼宫御苑肉林酒池,嬖幸奸妃不问政事。胸蕴万里江山图景的顾照君早已彻彻了然,昔日被誉为琼华十六州定盘之明珠的大靖,如今已如一颗硕干中空的老树,久历风刀霜剑、蚁噬虫蛀,一时的欣茂繁壮不过是在熬沥着历代明君遗下的心血,旦若大厦倾落,纵是神佛在世也无力回天。
天命易轨,紫微星落。世道倾颓之际,天地间灾祸多降,涛涛水患飞漱冲荡,漠漠苦瘠曝尸遍野。白虹贯日,血月现世,旱涝未平却又逢荧惑守心。黎民多历疾苦,四海之内反旗林生,浪起潮涌,他国见此天灭靖国之势,纷纷伺机趁隙而入,十数年安定祥泰的边疆屡遭侵犯,区区不过数月的光景,国事危殆,渐已沉疴。
昌平二十三年,为祈国运重振,昏庸帝王自温柔靡乡中脱出,朝拜太宗,开坛祭祖,并于祀礼之上亲焚骨甲以求天旨,图解国危。
然而,天下之大无一人料得,那日楚天深阔,赤日高悬。头戴玉珠十二旒、身袭玄金龙章衮袍的帝王率群臣登坛敬天,焚香以告,焚骨以祷。甲骨历火后焦黑生痕,竟昭然现出“杀战飼国”四字。
后来,顾照君便看到了此生中最盛烈的那场大火。
那一日,堪堪是她们相识的第三年仲夏。
远天是一派洵美而凄壮的天色。金乌似为巨箭透身,尸横嵯峨峰剑之外,涸血淋漓,于一脉青灰色的天地间卷起漫野滔滔的天火。血霞糜烂,烈霓滚烫,目光所极之处是一束烫透青天的火光,火势如狂龙屠野,热浪冲云蔽空,仿佛顷刻间便要漫野爆绽开来,以绝世惨烈的一场盛礼,来超脱这片衰微土地上所有颠沛于无涯苦海中的芥子庶民。
鬼蜮魍魉,业火莲狂,杀败世间万般色相。
而此时的顾照君,却正被父亲囚困在卧房之中,膏粱锦绣、画堂重重、朱门紧锁,至爱之人正历横祸,可她却如金丝笼中的白翎雀一般,困顿难出。
“父亲,女儿求您,让我去看看她,让我再看她一眼就好。”
心中痛若剜剖,身骨清癯的女儿觳觫如筛,跪地门前,哭求的声声凄楚。身旁遗落遍地瓷骸,琳琅瓷玉在为她大袖拂落戕地的刹那便当场毙命,碎裂得捡拾不起,触目惊心,片片皆如那红枪洒丽的女儿带给她的珀里年光,片片皆是她们无论如何也再也补织不起的破碎情意。
片片皆是她奉爱至深痛若撕扯的玉心。
“求求您,女儿求您。”
她翻身而起,面朝紧锁的房门而跪,连连以首叩地。万籁岑寂、天地止息的方寸里,一计接一计“咚咚”磕首之声凄怆而空落,幽谷钟磬一般徊荡在此间无人管顾的华闺里。几计重叩之后,她如雪似玉的额上现出了一大片紫红淤痕。膝下碎瓷锋利,水叶薄刃一般切入她跪地的膝骨、她伏地的手掌、她潦倒顽挣的每一寸雪肤。
鲜血如开败荼蘼,在身底朵朵渊积簇绽,如割如锥,深切皮骨,可她却无心去顾。天地浩大,她痛彻疼彻的心底却只容留得下一人形影——
那一年,她迢迢遏上战府,一路涉水过桥、穿花拂柳后,在一树血冶火焙的凤凰花下看到了枪风飒爽的她。
那一年,木兰秋狝围猎,她为她夺玉钗、争美璧,漫野红锦失华、血枫绛火的重华山上,她载她一路信马开疆、驰骋逍遥,又在皓月雪辉之下立下嚣狂词句,她说,她要为她打下整片壮丽江山。
那一年,她将她拐带出城,纵步野湖兰舟之上,水光月华漫涨的银色杳雾里,她和她肌理相嵌,命运相连,双双手握冲破世俗伦理,郑重而恣意地在彼此心城的情碑之上烙下了亘永不破的誓言。
那一年,她告诉她,她叫战红妘,她说,生为女子当千山万水、乘风驭云。
“阿妘——!!!!!!”
一声凄心裂脾的痛嘶,如裂石穿空,惊雷炸响,撼彻九霄,天地都被这一声自莲华女儿绝望向死的心底发出的呼唤声所震荡了。滚滚鸿蒙万古凄怆,天神阖目,神佛兴叹。于是,原本被火光燃烫的半边红烂的长空骤然间竟开始落雨,淋淋漓漓的雨水酣流酣淌,嘈嘈切切,滚敲叮当,落得哀愁又悲壮,只一个时辰就浇熄了屠烧战府的那场业火。
可莲华一般的女儿却因痛极而晕厥,仰面躺倒而去,至此,山河哭啸,天地恸嚎,而罩笼她心底荒城的那场冗雨,竟再未停过。
——
许多年后,大靖国的千万粟布衣黎民们犹然无法忘却昌平二十三年残秋的夜里,那场缠绵凄绝的大雨。
那一年,佞臣构陷,甲骨枉卜,昏君骤降法旨,三代效死尽忠的镇国侯战家惨遭灭门之祸,战家当家人——四救先帝性命、驻守边疆数十载、立下彪炳功勋无数的战大将军战婴被当众枭首于青武大殿的万重玉阶之下,至死不得瞑目。
大将星殒的当夜,战家阖府上下上百条性命尽数为奸佞臣宦捕杀而尽,刀光剑影,锋寒粲焕,道道霜白钢练参差劈落,激芒锐电搅涌如浪,老弱妇孺的惨呖声凄厉惨绝如万鬼齐喑,悲彻重云,直抵霄汉,直教玉心酷冷的神佛也不忍闻听。
那一夜,自战府涌淌而出的血河将整个皇城都浸的腥软,漫城奔流的生灵鲜血如冥域血龙,恣睢游窜,纵贯皇城龙骨的朝天大衢被泡做绛紫。此后,任凭后世多少辈人接相清濯刷洗,多少场雨雪冰霜灌淘冲涤,都无法除却那些深淀入土隙砖罅的血迹。
后来,那条绛紫色的朝天血衢,便成了烙印在靖国龙骨上的一痕巨疮,也成了靖国历代帝王永生永世也难脱除的脊上污迹。
志怪兰籍中曾有载,民间若逢旷世冤案,天神必施飞绒大雪降世,以濯慰饮恨亡逝的含怨野魂。也有人说,大雪覆城,往往是为平庶民奇冤,而若赤胆忠勇之人逢冤,往往得唤天神一怒,暴雨倾世,千古难得一见。
战家为灭当夜的那一场大雨,其势足可撼动天地,仿若是银河倒泻、星海逆流,如注如灌,如灾如患。是端坐云端玉宫的神明终于愤开愁目,擎四海千川在握,施雷霆铅云万钧,一计盛怒天决,于一霎轰然掷下,以期沥洗这混沌浊秽的人间。
但那一夜的战红妘却未能听到这些民间神话传言。留在她绝望髓海里的,唯有那场焚烧入天的大火。
那是如斯盛烈的一场大火。盛烈到她这纵情恣意的须臾半生也未曾见。盛烈到只肖望上一眼,便淀凝成了她万古空荒的天地里最深重可怖的一场梦,如鬼邪魍魉随伴左右,毕生纠缠。
多么残忍弄人的命运。
伤痕满身的红衣女儿箕跪在一汪粘腥的血泊里,钢枪已折,月弓已断,残肢尸骸环身而布,堆叠四散。滔天业火正扬舌吞噬着昔日飞彩凝辉的壮丽府邸,烈烈红莲癫狂翻卷,妖冶乱绽,恣意飘扑的烈信烧燎着额面。眼前刺目的火光拟做阴阳一线,隔绝着她与一众悲惨离世的至亲。她在那灼烧肌肤的橙红色光影里无泪问苍天,赤灼灼,目漫漫,十方无量的天地间,为何要她睁睁亲睹这场旷古凄绝的业孽?
可是她并没有很多时间去锤问命运的不公,泪潮汹涌的水眸华泽正紧紧地锁牵在一人的形影上。
顾、紘。
那个与自己父亲结交示好、以兄弟相称、曾宣说顾战两家要左右相偕效伯埙仲篪同侍朝纲的当朝左相。
那个阴晴不定阳奉阴违的歹毒小人。
那个方时领禁军破门而入以刀以剑屠戮她的家人,此时此刻却站在那里袍泽无痕的奸佞之人、那个她毕生的仇敌——顾大人。
那个她此生最爱之人、阿月的亲生父亲。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
她倏而觉得可笑,笑这一簿算错裁错的胭色缘机,笑那年满城春意闹时那场风华不朽的相见,笑那年的金凤如锦、笑那时的情肠忐动,笑那夜的野湖兰舟与霜色皎月,笑自己一厢痴情意深深和此心纯炽错相许。
顾照君,你真不愧是经纶满腹的好才识、筹谋多算的好心机,你面冰心冷,无欲无情,却为何要我错把你的假意当真性?
世上钗裙千千万,你为何、偏偏要来负来欺我这痴极愚极之人?
“月华君子,玉骨无尘。真是好名字,也配得上你。如此,往后我便唤你阿月了,可好?”
阿月,你是否相信,那一年当你自柳帘翠幕之后窈然现身的刹那,我竟真以为,我遇到了我命中唯一可化我一场无边风月之人。
阿月,你是否相信,直至家门湮灭的此刻,我仍然把我二人的这场孽缘,视作彼苍青天一场不可多得的赐予。那年漫野凤凰花开,我与你说过的所有愚言痴语皆是斟以性命般沉重,字字句句。
阿月,你可知,直至我父丧于你手的这一刻,我亦有一问愿亲口付与:这么多年,你可曾有一霎、真正的爱过我?
若是今生有所亏欠,那么来生犹有恩纠怨缠,我们、或许还能相见。
“狗贼,你还我父亲命来——!!”
骤然一声撕破云天的娇呖袭裹着焚天灭地的恨意破面而来,自始至终一直凛容看着那疯癫无状笑泪的顾紘并未料到,眼前这通身浴血遍体鳞伤的女儿竟霎时似蕴擎天之力,竟愤然蹿跃而起手持残剑双目猩红地向他杀来!
可、重伤在身的战红妘终是难还出昔日勇毅。
顾紘大惊失色,连连退却,而眼前破空的剑锋在堪堪指至他胸膛便停了下来。战红妘只感颈后骤然传来一计重击,仇敌之面近在咫尺,眼前却一阵晕眩,她还未来得及咽下满腔恨怨,人便如凋花落叶般软倒了下去。
许多年后,大靖国的千万粟布衣黎民们犹然记得,昌平二十三年残秋的那个夜里,一场百年难遇的大雨将整个皇城浸得透软。 那一夜,神佛垂泪,青冥痛泫,流风啜咽,烟笼寒城。千万颗水泽莹透的玉珠自云端决然投世,仿若是凝掬了三迭春秋来人世间所有的愤怨与悲愁,尽数斟做了这沥洗人间的大雨,以堤决城溃的壮烈姿态来成就此一折旷古绝今的情恨。
只是那一夜,那以巨恸引雨的伤心女儿,和这为夜雨柔抚的苦命女儿却双双未曾看到那场濯洗宿命的大雨。
柒
诸行无常,生潮漭漭。
远超亲睹生父冤殒、阖府为屠,更让战红妘痛心无极的是,纵便是她深知自己与顾照君已是千仇万恨、不共戴天,她都没有一刻真正的恨过她。
哪怕是自己重伤入狱、屡受酷刑;哪怕是她整日整夜被关锁在那暗寂如死、四壁湿滑的鬼域之地;哪怕饱受折磨的她卸干了通身气力、只得如一副破败潦倒的皮塑木偶一般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任自己的鲜血将囚中的青石砖面渍出一片一片黑紫的伤淤,她都没有真正恨过她。
当爱意足够深重,以致成为诠说宽谅的证词,奉爱者或许只有将自己重枷死判,才得从这场悔恨与深情的水火磨折中开解超脱。而今,火劫与情障已双双化身命运宿敌,可在战红妘那伤痕累累的心里,却犹然还为那明月莲华一般的女儿辟留着容身之地。
而最让她自觉讽刺的是,心底那一抹雪袂翩飞的身影,如今,竟成为了唯一让她燃出求生之愿的托依。
神智半失,髓海混沌,可留在迷濛梦境中的,只有那人水裾超然莲容玉质的动人形影。多少次痴笑摇首,她宁判罚自己承受就此堕沉、永世无脱的酷刑,也难以把恨意当做反指的戈撠,向她复仇。
有时她甚至在想,或许,一切就这样结束,也好。
可她却总也求不得一个尽头,司命之神似是犹然未尽其兴,硬要将她最后一寸英骨都敲打成出极尽凄怆的节韵,以她血肉梵唱这无常世事,方可给她一个死无全尸的圆满。于是,纵便是多次身受酷刑,到底也不过是肤体皮肉之创,并不至于要了她的命去。
如此,捱忍至今,已是她被关进天牢的第四个月。
原本凤凰花一般绚烂艳烈的女儿歪躺在血渍深重的砖石上,瘦骨形销的身上遍布痂疮,累累伤痕错交密布,殷殷血迹涸了一叠,又干了一叠,层层淀凝,滴滴皆是她饮咽割喉的痴情。不过四月已矣,她竟似换了一个人一般,形魄潦倒,憔悴清癯,浑似行尸。只是英气眉宇间的那抹傲意峥嵘竟犹然未熄,时而在她清醒之际倚墙而坐时方依稀闪现,矜贵不甘间,仿佛还是当年那个飞缰弛野、枪风凛然的战家娘子。
第五个月,囚中的她依稀听到了重重牢墙外传来了鼓乐之声——竟是又一季万宴笙歌、曼舞欢庆的瑞春时节。
昌平二十四年季春,靖国国政濒衰,兵连祸结,内忧外患。左相顾紘以“杀昏君以复国”为帜发动政变,乱刃弑上于御塌之侧,自立为帝,改国号为:楚,改年号为:昭元。
——
顾照君再次见到战红妘,是在顾紘登基称帝的两月之后。
宿命何其诡谲弄人,那时,顾照君已贵为琼华十六州定盘之明珠——昔日的大靖国、如今的大楚国尊贵的大帝姬,金枝玉叶,无上雍容。
而战红妘,是天罚误国之族的战家遗留下来的唯一血脉。千古奇冤尚未雪昭,她以一副羸弱身骨担承起了枉屈阖族的罪名,仇字当头,恨念蚀骨,当她从重重监牢之中全身而出,窥见了家族覆灭的百日来的第一抹天光的刹那,这杳渺无涯的人世间再没有一片天地,容予这烈火豪情的女儿千山万水、乘风驭云。
可任凭心底如何恨意滔天,她都不会做出叛国负邦之事,战家的每一个人亦是不会。这一点,那身首异处的靖厉帝不知,新皇登基的楚威帝却深知,贵骨仙姿的大帝姬顾照君更是深知。
因而,当她毕生的仇敌——当今天子亲下诏旨,要她远赴北疆平乱、戴罪立功之时,她竟是无悲无喜、礼数备至地接下了那道旨意。
听得她将远征的讯息,那莲华堕世一般妙逸出尘的女儿特特自桂殿兰宫中迢递而至,赶来相送。
蔼蔼云卷,铅冥浩荡,荒烟落照,山河垂老。天地间一片杳然深阔,神佛以此间万籁息声的旷辽渺远,来成就这一场割袍断席的诀别。
一壁是列队征人,弓马待行。一壁是仪仗奢丽,裙袂翻香。顾照君浅浅提起裙摆,向那军伍之首红披挽缰的人影走去。而战红妘看到这屡屡入她梦中的仇敌之女向她步步走来,默然了片刻,亦翻身下马,迎她而去。极目之处黄沙万里,淡日失华,漠野平芜。远疆关塞传来阵阵唱和凄清的羌笛与琶音,头顶有雁奴成行眷恋飞过,阵阵乡歌凄切如割,寸寸刃破恹灰色的无澜之空。山河为衬,天地共证,远远望去,九重茫茫间,徒见得两抹久未相见的倩影相对而立,彼此眼波之中各自潮漾着千重万叠的心事。
再次见她,她清瘦了许多。
是一袭雪玉之色的曳地凤尾裙,肩同色鹤纹外披,无双雅姿就像梦里那般灵荷璞质,不惹铅华。只是她的脸比似从前却惨白了许多,也瘦了许多,原本就清瘦锦立的一把玉骨如今看上去,竟平添了几分憔悴。这城外的风沙这样大,她却穿得如此轻薄,竟是不怕染病么?她怎生如此瘦弱了?几缕糙砺的风尘削吹而过,便似要随流云仙去了一般。
再次见她,她沉默了许多。
是一袭银盔寒甲的赤色征衣,依然是那般明丽招摇的颜色,就像梦里那般烈烈顽艳,放浪不羁。只是她的眸色再不似从前那般灼亮生华,却平添了几笔惨淡黯然,或许因数月深缠悲骨的病痛,她的面容也不似初见时那般明媚朗润。这城外的风沙这样大,她大病初愈身骨可经得住么?她怎生如此沉默了?几缕糙砺的风尘削吹而过,便似黄沙绵叠的龙漠里一樽亘古不变朽的塑像一般。
“阿妘……”
终究是她先声开口唤她,声中却拧了几分哭音。可眉目英烈的女儿却始终未曾拾起目光接下她相思满蕴的眸华。
果然么,她有意避她。
眼底黯然。
“此去山高水长,望卿珍重。”
纵有千言万语,终究化作这云淡风轻的一句。却凝融了多少说解不清的愁肠别绪。
“战红妘,拜别大帝姬。”
以无上勇毅之姿,奉这水裾灵曼之人。
眉目英烈的女儿双掌交叠而立,一振身后赤色战袍,单膝而跪。一丈长风袭来,猎猎招摇起她背后三尺红云,时光咽泣间,多少日夜的冗杂情愫都如沙砺般抖散扬尽。顾照君忍住满腔冷泪,只痴痴地看着眼前之人,其时其刻,在诀别的风尘里,她只愿亘永勒下她这明丽一面,留画在这注定毕生枯靡的心间。其时其刻,在这厉厉风刀的砭刮里,她已摇曳成一幡永远镇驻她心底荒城的血旌。
而跪姿不卑不亢的战红妘亦是内心明净,不日,她便要在那片尘硝飞扬、业火肆虐的土地上为那雠寇之君抛肝沥血,洒铸忠诚,以净家族碑文。一并血祭了的,还有这场写错圈错的胭脂风月。
可是她不悔,亦誓愿尽忠。只因,这一杆寒枪披靡并这一副铮铮英骨卫守的,是这片数代战家儿郎们以浓烫鲜血沥洒百年的土地。只因她卫守的,是战家满门感天动地、惊泣鬼神、任是多少冤名枉案也难降埋的旷世忠心。
只因,她卫守的,是这眼前雪袂动人的娘子心底那片寒月霜照的漠漠荒城。
以血,以肉,以骨,以身。
旋身的那一刻,她再未回头。
军阵远去,垂垂化就天地相接一线簇簇渺微难辨的星子,旋即便次第陨落,垂垂泯入了那场送行的风沙中,再也看不到分毫的形影。
可雪衣缠骨的女儿却始终痴痴地望着那人离去的方向,许久不愿离去。
那时,顾照君并未想到,那便是她们此生的最后一次相见。
后来,她曾无数次痛心遥想,若是那一年万艳凋敝的风尘里,她愿除履拔足,抛天舍地,向她忘情狂奔而去,或许一切,会是不同结局。
可今岁他年,万丈红尘,宿命从不会宽宥任何别离,她此生竟再未有任何缘机,允她把誓言重许。
捌
再次自遥遥北疆听到那凤凰女儿的音信,是在她离去后的第六个月。
重华山的凤凰花在熬燃尽了整一季的艳绝颜色后,便在秋风的刮剔里落尽了毕生的生气。自始至终、由生到死,这明媚招摇不知沉敛的花儿便如那迢递远走的人儿一般,纵便风刀霜剑、朝生暮死,也要铮骨咄咄的立于鸿天浩地的窝抱里,俯仰之间,纵情磊落,无双盛烈。
等待的时日仿若梦里年华,苦染相思的顾照君几乎夜夜梦魇,几回娇起玉帐,正正窥得月到帘栊,宿云霏微。窗外几换时节,绒絮如雨,因春而泪,杨柳重重垂翠,可征人却迟迟不归。博山沉水在香篝中滃然流蜜,无声焚消着冗长寂寞的岁月。流云驮水,香记成灰,堕世莲华一般的女儿困身于金丝囚笼之中,立于膏粱锦绣的香闺里,数看着庭前种种恨红怨紫芳沉馨陨,在这脂香流腻的世间,她虽以一把冰铸玉骨镇出了方寸间的绝世静邃,但终究,她早已命定要珠瘗在这场无边的烟尘里。
花影消尽之后,重华山上的凤凰花树已为父亲尽数移除消毁,她曾遣人去移救回一棵植在自己的庭院里,却哪知,昨日尚且根虬壮硕的一冠花树,第二日便枝叶尽落,萎枯而死。
是啊,英英凤凰丹羽原应属归畅阔无拘的山水天地,此等朱门锁禁金堆银垒的窒闷所在,怎能豢养得住一抹自由的花魂?
但她却未曾想到,或许是确曾想过却有避讳,那一年人间凤凰花齐齐凋亡,实是在深切致哀一个天涯远走的征人。
昭元初年的晚秋,杏奴捧回了一件血迹斑斑的征衣,和一个我军大胜敌军的凯信。
“听说战娘子率袍下军士苦战苦撑了整整一月,终于攻下了北疆的大半江山……”
双目长久澹寂如潭的女儿在看到那副血色浸染的盔甲之时,毕生修得的冷定端肃只在一霎便溃崩了个淋漓。
目眦欲裂,她定定得看着那件血旌一般的征衣,抖颤不已的瘦掌紧紧捂住檀口,而贝齿已不由得将唇瓣啮死,香血弥漫间,她似乎尝到了她饮恨亡离时的那股腥。痴傻了半晌,她拾起踉跄难持的步子,流离垂暮老妪一般一步一步走近那件无比眼熟的征衣。喉头涌上一股腥涩的泪浪,壅塞住了一记几欲破唇的绝望呼喊。她抬手抚上那斑驳乱洒的血痕,一时只觉心肺如扯、五脏为撕,冲荡千川的痛苦倒流入了两池痛眸中,化作重重水雾烟云。神明钳制住她的首、她的身,要她孱羸纤薄的身体蕴出焚天灭宇消魂噬骨的一场巨恸,怮到万古怆绝。
终究是天涯各处,终究是相隔太古。
她的手指摩梭在那血污淀染的残破衣理,摩的绝望,抚的缠绵,仿佛是在轻勒恋人渺远于云间的脸。抚至胸膛处大片大片触目的殷红时,不自觉的、她的髓海中便开始映现出她伤重濒危的彼时。
——这么多的伤痕,这么多的血迹,是多么锋尖锐利的一箭流矢,竟可透甲而入,如此精准地洞穿心脏。
“阿妘——!!!!!”
那是她第二次那般撕心裂脾的唤她。
却也是最后一次。
一口腥咸的红雾破口而出,她再难忍抑,一任深缠瘦骨的悲痛将她包囚锁困,将她鞭笞摔打,一任自己叠布伤痕的心再现出狰狞难愈的一疮,一任自己抖颤如筛的身体滚落了足前的玉阶。
万艳凋落,荒城沉陷,此后冗长一生的身外人间世,她再也无心去赏去看。
——
顾照君是在七日之后,方才从重重沼窠泥泽般的梦魇中醒来。
仿佛是做了一场好长的梦。梦里斯人犹在,花若丹凤,铜雀春深。旦若梦醒,身边却只剩一副残破盔甲,千疮百孔,血痕淋漓。
醒来之后,她便不食不言不寝,亦不妆花开奁。只是终日失魂落魄地抚摩着怀中的那副盔甲,形同疯傻,任凭多少侍婢来哭来唤,任凭她金龙至尊的父亲甩了她满脸的指印,亦是不移不动。她紧紧地抱着怀中那副血迹斑斑的盔甲,仿佛是怀有拔山填海之力,如同抱着自己的性命一般。
第八日夜里,明月飞霜,银华雾漫,她在盔甲胸口内侧发现了一处簇新的缝补,细细捻搓,竟似藏有玄机。于是,她悄持金剪裁拆开来,果真看到其中藏有一纸轻薄的血笺,展将来看,竟豁然是阿妘的手记。
混浊痴钝的眼底骤然燃起一簇星荧,她忙忙裸足下榻,碎步而奔,借来花案上的一烛灯暖,去读她留下的临终血笺:
阿月吾妻,恭呈俪鉴:
记得曩昔初见时候,你袭水碧一色的清丽裙衫,只肖是在那帘柳翠前遥遥望来的一眼,便足以碧波荡漾了我的整片天地。我是否曾如此坦言相告?阿月。你确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纯粹、干净的女子。月华霜照,玉骨冰成,你的身上有我终生难求的松竹澹净,亦有我毕生觅追的清风明月。
其实,在你开口报我名姓之前,我已然兀自固执地为你取名阿月。后来,你告诉了我你唤作照君,我便欢欣至极,想来,这也算是一桩上天恩赐两相心照的缘机罢!可痴愚如我、钟情如我,彼时,我竟是未任这欢欣袒露半分于你。并且诚心而言,那一日,我在你面前所武的那折朝凤枪诀实则错落了一步,好在我习武多年,腿风却是不差,竟止住未倒,硬以一计粗鄙的步法生生填补了这一空缺,我想,你定是未曾看出这错漏的,是也不是?
阿月,请原谅我,纵便是毕生豪情如焰,也难免在你面前瑟瑟惊惶,恨怕丢丑。且时而埋怨自己的笨拙、莽撞、不尽洒然。我也曾听那些故作高矜的书生们叨念过这样一句迂腐之词: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遇你之前,我只觉这词句拈酸酸过甚,遇你之后,我却觉有理至极了。我想,我如此痴愚、鲁钝,只因,你是我的阿月。是我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的挚爱。
可阿月,从前我从未想过,你我有朝一日竟会走至如斯境地。
如此再度忆起,那年皇城之外的野湖舴舟之上,你蛮横又勇敢递来的一吻曾真真让我以为我是世上最幸运的女子。那时我曾想,我实是真好命也,我有深爱我的爹爹,有深爱爹爹的娘亲,纵便她在我幼年时便已早逝,有忠君爱国的好家族、好肱骨,而今,我又有了你。阿月。
但命运何其弄人,它这般薄待于我。我何曾料想得到,带给我毕生最大痛楚,要我伤心欲绝、生不如死的,竟会是我此生最爱之人。
天意。
可阿月,我不知你是否相信,其实,时至今日,我仍然相信这桩桩件件的深冤血案与你并无干系。我没有据证,我只是相信。
在初见你的第一刻,我便相信。
那般冰清玉洁的女儿啊,我这一生也只遇到了你一人。
但阿月,还请原谅我。我实是无法不恨你。那一夜战家族灭,原是你父亲引禁军而至的结果。我自知昏君当政,愚下冤旨,你的父亲是奉旨行事。但我还是无法不恨他、不恨你。
想来,爱的尽头便是恨了。这原也合理。也足以印证我心意。我虽恨你,却犹然会为那日我征行前赶来相送的你而心痛。你的衣衫为何那般轻薄?你的面容为何那般憔悴?我虽恨你,却依然诚心愿你余生顺遂,安泰康健。可笑吧,我以为我已是恨极了你,但我仍然还是牵挂你、心慕你,为你,相思成疾。
如今,我受命驻守在这风沙砭骨的边境荒城,却依然能梦到你。我日日血战、日日受敌,钢枪覆沙、盔甲蒙尘,多少朝夕相处的面孔在我身边相接倒下。我总算知晓何为“将军百战死”,但想来,我或许再未有归日了。
莫怪我说此荒唐不吉之语,阿月。敌军之数数倍于我,我已领兵苦撑一月有余,却依然未看到驰援的阵队。
若我是你的父亲,也不愿指派大军去救回这满腔愤恨的仇敌之女吧。
如此,我自知时日无多,只得修书一封,缝藏于盔甲内侧,以期它有朝一日能代我这薄命之人迢递返乡,与你一述相思情绪。阿月,你我虽同为女儿,但我要认真对你说一句,我挚爱你,珍爱你,是山盟海誓的那般爱,是花好合卺的那般爱,且这爱意如此温润厚重,要我在身死野疆尸骨无栖之际,也可怀有笑意。
有好多次,我遥望远处沙天相接的一线,仿佛依稀又见你素裾缠身的清丽身影,但我知,那不过是我的梦罢了。我在这黄沙之中终日行走,野雁、白骨、荒城,旦夕之间,我好像忘记了自己,却始终都无法忘记你。
这时节,重华山的凤凰花该是又开了。我不禁逸想,若是在不同故事里,我们是否也会不同结局?
奈何,这人间,总有些相识注定别离,总有些情深注定悲剧。
那一年,我曾誓愿要为你打下一片江山,如今,我确然是做到了。
谢柳下姝影、谢一夜春深、谢今生知遇相见,愿卿珍重,至此长绝。
来生再见。
只愿那时,还是此世花凤流锦的好时节。
妘 绝笔
阅至此处,一颗真粹的玉心已然碎得尸骨无存,泪水扑簌簌落得如暮春里最后一场妒红之雨,满腔伤彻肺腑却无处倾说的巨大悲痛,终究还是泣洒的无声无息。
原来,至痛至伤的悲切并不是海倾山裂、天崩地垲,而是心中至软至柔的一处所在于不动声色之间立碑封茔、芜做荒城。垮坍亦或是萎谢,比之这亘长宕荡的岁月而言,是一般无二的缄默与无力。
愿、余生顺遂、安泰康健。
她在榻前箕坐了良久,终究摇摇起身。
鬟云乱瀑,裙裳不整,她环身而顾,却发觉周遭阒寂如死,偌大的帝姬殿空荡寥落,宛若墓穴深深,竟只剩她一人。天地无吟,人籁止声,万古空濛间,她仿佛听到了自己身体里血骨激荡的声音。
尾声
世事空漫,流水浮生。
在顾照君的眼里,自红装烈烈的女儿魂离身去后,这空茫辽渺的人世便因那长眠太古的人儿凋褪了全部颜色。花木扶疏、晴丝袅袅,皆不过是为妆奠那些尸骨无存的岁月;日华炎丽、月水澄透,皆不过是为照影斯人迢递归去的形容。此后经年,纵便世事如何历变兴衰,面目皆非,于九皋冰峰之顶冠帔流彩的她而言,那一年烈死远疆的那个女子,已永远化做了她心底一片不可修葺的荒城。萝草没膝,残阶覆苔,恒久不落的寒月垂照出一片惨淡凄迷的茫雪之境,斑驳倾垲的墙壁镇守着的,是一段杳渺难追的记忆。而这目漫漫无边无际的世间的唯一一抹丰采,徒不过那座心城中一树自土缝石隙之中窈然长出的凤凰花。
而她,这孤守世间的未亡之人,实则早已与她合骨葬在了那一年凤凰花尘拢就的丘茔里,葬在了风吟沙啸的遥遥漠野,葬在了阵阵雁鸣笛催的悼亡曲里,葬在了她心底里那座封葬情缘、沉尸宿命的斑驳荒城。
魂灵早已为她殉情,而今仍然留住自己这一把伶仃无依的身骨,徒不过是为周全那纸血笺上她愿许下的寥寥数笔。
她知道,纵便如今阿妘已经离去了,她却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
后来数年,多载风云变幻,时至今日,仍有诸多霜鬓老人记得那些年晴云诡谲的莫测时局,仍有茶馆瓦舍在交诵着那些年经传难写的旷世传闻。
史书兰典有记:昭元三年仲春,新皇顾紘突发急病,骤然驾崩于寝宫之中,谥曰:楚威帝。
威帝辞世的一月后,原本欲遵父命远嫁和亲的大帝姬顾照君缟素加身,亲送父亲身骨封棺入葬,哀礼至终亦未洒下寸泪。
先帝匆匆而逝,生前并无留有遗诏,也未议立储之事,国不可一日无君,于是,昭元三年暮春,群臣共迎大帝姬顾照君为新皇。史称:靖明帝。
明帝在位期间,旗以仁孝而治天下,宵衣旰食,勤政爱民。扬贤惩佞,轻徭薄赋。区区五年光景,靖国便扭转了衰亡之势,千里同风,国用丰衍,六畜兴旺。边疆战事渐定,四海来朝,靖国昭昭又是一番定盘明珠的盛象。
可令天下人皆未想到的是,昭元九年、国定邦安浮世清平之际,明帝竟骤下罪己诏,匡靖国国号,并一力洗雪了昔年灭门战家的所有枉背罪责,复战家镇国辅运之威名。又不顾群臣反对,再拟一旨,将靖国君主的尊位禅让给了靖厉帝的嫡子——那个彼时被自己父亲以年岁尚浅为由幽禁兰宫深处的俊秀少年。新帝登朝,痛慨生父当年种种误国行径,立誓终生不忘前人之鉴,必定恪尽帝王之责,兴国爱民。
千番春秋,事了拂衣。那一年,重山肃立,万艳伏首,天际一捧日血泼得畅意而凄烈,一漾糅烟薄云将人间一干仇怨都融消化解,而那千古称颂的女儿罢钗素衣、寡颜净面,在万人憧敬的目光中澹然皈依。去路在前,前生在后,广袖轻履的一抹清影行吟自去,驷马难追,从始至终,都未曾再回过头来,看这茫茫红尘一眼。
——
顾照君再度看到一树咄咄锦丽的凤凰花,已是她决然出世的五十三年之后。
多少血泪流荒、岁月空茫,算来到头不过是世事无常。昔日的水裾灵曼易做素麻僧衣,昔日的冰塑莲容转眼鸡皮鹤发,时光并不曾格外疼惜这毕生苦伴青灯诵念伽蓝的孤独女儿,莲华堕世的姿容仿若是梦中照水,而今,所有的冰肌玉骨皆已淀做一副朽腐枯木。
只是混浊双眼中的那抹夺人的傲意却隐隐还在,云雾般的翳症旦若游散,仿若又可窥到当年孤标傲世端立莲台的女君明帝。
雪眉婆娑的老人靠在藤椅上,手捻念珠,僧衣褴褛,仿佛是已走过了几世的苦厄劫数。如今,已是她迁入重华山中这所辟小院落中的第五十三个年头。整整五十三年的光景,她独自一人捱软了五十三轮的日升月落,千万个清贫独守的昼夜,她将寿岁光阴的冗长当做一场天罚点滴翕受了,每一句经诵都是深疚入腑的忏悔,每一轮珠捻都是殷殷切切的悼念,每一回跪修梵行,都是肃眉佛陀座下的自苦自抑。
可昔日盛烈涛涛、漫山漫野的凤凰花,却再也未曾开过。
以无边的恨意来止切肤的爱渴。她知道,那个红装明烈的女儿,至今都没有原谅她。
而她自己,也不曾宽谅过自己。
那年那时,她在那副鲜血淋漓的征衣中找到血笺的当晚,却发现杏奴并不在寝宫之外陪侍。一番疑思心生,她裸足去寻,却正正撞到侍女和父亲在园中廊下花影投深之处隐秘私语的样子。
于是,所有她自以的无常世事、宿命弄人一夕间全有了释解。甲骨现世是父亲所为,远疆征行是父亲所为,斯人惨死荒野仍是父亲密派杀手所做的孽果。
实是可笑至极。当年战家门灭之后,她曾在那场泡软皇城的大雨中长跪三个昼夜不起,苦苦哀求,才为她换来一旨“戴罪立功”的转机。却原来,一切皆不过是心思诡诈的父亲的缓兵之计。那个为脱岳家钳束而亲手毒杀她生母的她的所谓父亲,哪里是对她起了怜惜之心?不过是为了周全自己的千古名声。
就连自幼与她相伴的杏奴,都不过是父亲暗中监探她的一双眼睛。
而随后的鸩父自立,不过是一场迟索了十年的仇恨。那个予她血肉身骨却夺尽她毕生所爱的俗世父亲,终究成为了这筹谋决断的一生中她唯一亲手刃杀的人。
回首向来萧瑟处,如今看来,除了她早逝的母亲,这目漫漫伶仃孤苦的一生中,阿妘竟真的是唯一疼爱过她的人。
却也因她,落得了个阖族倾覆、尸骨曝荒的下场。
是有多少年未曾尝咽过眼泪的味道了?自那年她离开后,她的血她的骨都已如冰雪封凝,又何况是泪呢?
滚烫灼肤的两行水泽自两眶枯干深陷的衰眸中淌了下来,滑过道道丛丛深刻肌理的褶纹,无声润泽了这数十年枯寂无边的荒芜岁月,又悄然流失在了颈窝里。这一年,她竟已七十岁。
五十三年间,重华山的凤凰花竟从未开过。
而所有未及述说的千言万语,皆不过是为填埋闺阁岁月中的一场空欢喜。
她巍巍站起身来,迈着蹒跚迟缓的步子,走向庭院中立着的那颗凤凰树。分明是花信正适时候,那树却依然还是枝叶寥寥的忌开之象。
她抬手抚上那苍劲壮耸的树干,指尖触及糙涩树衣的刹那,倏而竟见周遭凄景渐次朦胧,日华骤盛,光影流转,眼前一阵惺忪模糊,旋即竟有十丈霞光烂烂大泄——而在那日华极盛之处,在一冠艳如凤凰之羽、赤若血枫绛火的花树下,有一个手持九尺钢枪、红衣顽艳的英气娘子,正飒然地舞着一阙快冽无双的枪法。
一时间,佝腰又复曼直,屈背重还松挺,僧衣念珠白发雪眉皆不见了,她看着自己,一头墨绸云荡及腰,雪玉肤光,笋管纤修,冰绡曳地,水裾超逸,竟又是当年那般翩然无双的年轻姣貌。
泪痕犹在,而她已雀跃地提起裙摆,向那正回眸含笑望她的英气娘子奔了去。
她含泪离去的这一年,重华山的凤凰花终于又开。
老人倒下的刹那方寸里,凤凰羽一般的花儿欻然纷纷扬扬,漫天漫地的飘落。一树妖冶异象,烈烈歌泣着一簿胭色缘机的章终,也层层绒盖了一副老朽无依的身骨。这画地自囚的甜暖,总算可予她长久安眠。
这一年,她总算原谅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