鞋垫
有娘在,家就在。我们打工在外,会定期回老家看看婆婆和母亲。我们的双方父母都已经是古稀之年的老人了,每次回老家,婆婆总会提前给我们整理好一兜一兜的蔬菜,我们会顺便购买一些食品送给婆婆,更会驱车十几里地看望年迈的父母。
父母亲怕影响我们上班工作,基本不跟我们打电话联系。我们打电话问候,他们总会回复:“没事,我和你妈身体都好着呢,你们甭操心。”
有时候打通电话通知他们去看望,父亲就会脱口而出:“甭来了,你们安心上班吧,别都瞎跑在路上了。”
话虽这样说,都知道子欲养而亲不待的道理。所以,我们还是得常回家看看。在我们去探望的路上,总会提前给父亲通电话,怕他老人家出门散步或者找朋友下棋,我把父亲的电话打通:“伯,我们一会儿就到,你们在家里等着。”
父亲接到电话就说:“啊!你们又来了?好,好,我和你妈在田里呢,马上回去。”
父亲不是嫌弃我们去得勤,而是不希望我们去的频繁而花钱。日子过得好了,哥嫂不在家,他们也有他们的生活圈子。我的姐姐也会经常去探望,在外面安家落户的哥哥会和父亲电话联系报个平安,老人家已经很知足了。
先生很孝顺,总会叮嘱我多买点礼品看望老人家,买得礼物多了,父母亲反而不好意思了,每次走都是给孩子们捎点这吧,稍点哪吧。不给我们往家稍点啥,他们心里不安。本来他们是生我养我的人,我应该报答他们的,他们反而感觉欠我们似的。
母亲让我们稍东西,先生也示意我不能拿,我会根据蔬菜的新鲜度带点回来,要不然,他们会念叨半天,还会嘱咐我们不要买这么多东西,只要能看看他二老,能面对面说说话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以前。我没有考上学,妈妈会羡慕上大学的表妹如何如何,现在,母亲才明白过来,还是守着的孩子最孝顺,总是对乡邻说:“孩子们能隔三差五地看看我们老两口,比什么都强。”
母亲糖尿病二十多年了,还好没有什么并发症。有的糖尿病引起高血压,眼睛失明,坏足,母亲还算是身体硬朗。
我们买了各种食品来到母亲家的村庄,母亲虽然有腿疾,依然趔趄着身子站在整齐的排房路口等我们。我们的车子还没有停好,母亲就迈着一瘸一拐的步伐迎到我们跟前,一看我们从车上掂下来的牛奶,面包,酸菜牛肉面等,母亲嗔怪道:“又花这么多钱干啥?你们不用老买东西,能来和我这个老娘说说话就行。”
我掂着礼品,边走边说:“花不了多少钱。”
“就是,有你们这些老人家在,我们还能有个去处就是福气。你们身体健康了,我们就安心了。”先生接着说道。
我回头看了一眼,不爱说话的先生这次嘴巴挺甜的。
老父亲听说我们要来,在厨房里准备饭菜呢。
母亲把姐姐给他们买得食品全部兜出来,让我们边吃边聊天。我拿起一包萨其马放到嘴里,甘甜爽口。母亲刚坐下又想到了什么,又用手按着凳子艰难地从低矮的凳子上站起来,颤颤巍巍地走到屋内。从里屋的床头上摸出几双自制鞋垫。
母亲做的鞋垫用满是茧子的老手地递在我的手心里,慈爱地说:“这是我闲的时候,纳得几双鞋垫,你们年轻人垫吧。”
我看着七十八岁的老母亲用一针一线纳的五颜六色的鞋垫,心里感慨,将近耄耋之年的老人居然还能看见这么小的针眼?连我这个不惑之年的人看针眼都模糊不清,她老人家竟然摸索着完成了几双。我看着精巧赏目的鞋垫,心花怒放。
连忙从母亲手里接过,看了又看,用青筋暴起的手不断地摩挲着凸透有致的花骨朵,还有嫩绿嫩绿的叶片。这么好看的花儿怎么舍得垫在脚下?一是埋没了母亲的手艺,又摧残了争奇斗艳的花朵。我看着层层叠叠的花蕊和栩栩如生娇嫩的花瓣,似乎是穿越了时空隧道,回到了少年时代的我。
记得那年我十一岁,入学年龄较晚的我上的是五年级。看着未出阁的姐姐经常坐在太阳底下或者是夏天的树荫下一边乘凉,一边纳鞋垫。
我看着姐姐的针线在鞋垫子上来回穿梭,轻松自如,犹如轻功水上漂一样蜻蜓点水。那漂亮的花朵好像是朝着我咧嘴笑。我即羡慕又好奇,有种蠢蠢欲动的眼神在姐姐面前来回摇晃。
我忍不住夺过姐姐手中的针线,试着在鞋垫子上使劲扎。不但没有扎透。还把针头不小心扎到自己的指头上,指尖瞬间冒出鲜红的血液。姐姐说:“甭逞能了,你的小手太嫩了,经不起打磨。”
我不服气地蔑了姐姐一眼,伸手把带着血的手在嘴上吸了一下。又使劲在鞋垫子上猛劲扎,谁知道一下子扎到手心里,我不由得发出尖叫:“啊,疼死我了。”
清秀水灵的姐姐哈哈一笑,伸手接过鞋垫子说:“光使蛮近不行的,看见这个没有?”
姐姐说着,伸出戴着铁质顶针的右手让我看。我从姐姐手指头上去掉顶针。尝试着戴在我嫩葱似的手指上,有点大,顶针在指头上打晃晃。
我进屋拿了一张薄纸,缠在指头上,这样子,顶针才稳当当,服服帖帖地套牢了。
可是,还没有试几下,那纸张又硬又硌得慌,气得我甩掉了这个大顶针,那顶针蹦在地上,咕咕轮轮跑出多远。母亲走过来。笑吟吟地说:“你想学,我把顶针箍小点。看来,你喜欢做女红,也好,女孩子早晚要嫁人,是该学习点针线活的。”
姐姐说:“你要是真想学,我教你,要从抿袼褙纸开始。”
我一听姐姐愿意教我,高兴的合不拢嘴。妈妈哂笑道:“学做活也那么兴奋。”
我嘿嘿傻笑。天生倔强的我对什么事情不会轻易服输,也开始跟着姐姐学起了手艺。
母亲先用面糊糊打糨子,等到浆糊冷却后,姐姐拿出母亲做衣服剪剩下的零碎布块。有红的,蓝的、绿的、黄的、各种布头都有,找出一张旧报纸,铺在桌子上,把它铺展铺平。再把报纸上涂抹上糨子,再拿着一块儿一块儿的布条贴在上面。
把布条的薄后分配均匀,这样贴出来的布条又硬又熨帖。如果布块贴得薄了,鞋垫太薄,经过水洗后不是很舒展,还容易卷。贴得太厚了,鞋垫不精巧,而且纳鞋垫的时候针线不好穿透。所以,别看这些不起眼的动作,都是有功夫和讲究的。
姐姐交代我贴四到五层最合适,也要根据布块的薄厚度。如果是涤卡布,四层就可以了,如果是的确良布料就要多一到两层。
经过糨子铺成的布块被称为“打培子”。我们这里叫“袼褙纸。”贴好的“‘袼褙纸”在太阳底下晾干晒透。再用剪刀比着鞋子的大小剪成鞋样儿。这是最初的工作,不要以为万事大吉了,后面的工序还多着呢。
乱七八糟的布块粘在一起,显得有点凌乱不堪,表层需要用干净整洁,颜色鲜艳的布料再熨帖一层。这样子给人的视觉有美感。姐姐说:“一面用红颜色的布做反面。一面用纯白色的布料做表层。然后在表层上面用尺子量着,用圆珠笔画出一道道的小格子,这样,纳鞋垫是不容易乱针脚。”
当我把这些工序做完时,我就显得不耐烦了,看似简单的东西,却又这么多复杂的工序。我对姐姐说:“不做了,麻烦。”
姐姐笑着说:“急性子。啥活都是慢慢干,慢工出细活嘛。八字没一撇呢,就嫌烦了,这急性子脾气会能干成啥?”
我听了姐姐的话,瞪了她一眼,悻悻地坐在一边赌气。
母亲从厨房听见走过来说:“是女人都要做这些手工活的,这不是你要求学的吗?”
我噘着嘴,翻了翻我的双眼皮,低头不语,嘴里咕哝道:“女人非要做这个吗?”
姐姐哂笑道:“你早晚都得学,你不会做女红,将来谁要你?”
“要你管?我才不嫁人。”我狠狠地剜了姐姐一眼,撂出这句话。
母亲听了哈哈笑。
姐姐无奈,笑笑说:“不想做就算了,知道你是三分钟热度。”
我听了她们对我的评价非常不服。不行,我要做个样子给他们看看。
等到星期天,我涉及慌忙地把作业写完,乖乖地搬个小凳子,坐在小院的葡萄架下,阳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在我的身上,金光闪闪。我开始用心地跟着姐姐学习,用圆珠笔拿着直尺一下一下地画着小方格,当我静下心来,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好像是画的宏伟蓝图,给自己定了宏大目标似的,对琐事的反感一点一点消失,反而有了一种快乐的兴趣。
小方格画好,姐姐又拿着莲花,紫藤,菊花等图样让我看。莲花的花瓣图样比较大,但是,姐姐说:“花瓣要分几层,用不同的颜色穿插,才能让花朵层层递进,活灵活现。”
我听着姐姐的描述,又看看姐姐做成的花样,那花朵跟真的似的,心想:自己笨手笨脚的,啥时候能做出这样的鞋垫?
正在我走神之际,姐姐在我的脑袋上崩了一个脑瓜崩,笑着说:“想啥哩?脑子不专心。”
我疼得暼了她一眼,又低头看样品。
心灵手巧的姐姐把图样用圆珠笔比划着画下来。看看图样是否完整,大小是否合适,然后认认真真的用小针穿上粉红颜色的丝线,右手戴上顶针。
当姐姐沉浸在自我时,那样子美极了。犹如绣花时的林黛玉清纯灵秀,又含蓄内敛。
我接过姐姐手中的鞋垫,学着姐姐的样子,平静地拿起针线,一针一针,在穿透鞋垫的时候,好像是穿越到了外星上遨游。
姐姐指挥着我用什么颜色的线做花蕊;什么颜色做绿叶;什么颜色的适合做颈根。
当我把这当做是美好的事情时,越做越有兴趣,也不感到为难了。每天放学早早把作业写完就拿着鞋垫,像模像样地做起来。
第一只做完时,姐姐看着五颜六色的花朵,还夸我说:心灵手巧,可以过关了。
得到姐姐的夸奖,我做的更加努力了。白天没有时间,在宁静的夜晚,在昏黄的灯光下,我会坐在床上继续做。
第二只做到一半时,我感冒发烧了,停止了针线活。
生病好后,我创作的热情似乎没有了。就闲置了好长时间。母亲看着我扔到角落里的针线框和做了一半的鞋垫,意味深长地说:“做事情不能有头无尾,半途而废,这是做事的原则。”
母亲的话又提醒了我,让我醍醐灌顶。在暑假的日子里,我又把剩下的一只完成了。
看着一对惟妙惟肖的莲花花瓣还有嫩绿嫩绿的茎叶。母亲夸我:“动手动脑利于身心健康发展,手巧的人必定心灵活跃。”
那是第一次纳鞋垫,不熟练的我不知道把针扎到手上多少次?戴着顶针的手磨出了一个大大的血泡。血泡塌下去后用布条缠着,继续做。总算是断断续续做完了。当时的我感觉像是完成了一项高科技,一项难做的大工程。
从那以后,我多年没有做针线活。直到到毕业成家后,在公司做质检员的我上夜班,闲暇时间,看到有嫂子、婶婶拿着针线一边聊天一边做活,看着美丽动人的图案,又激起了我的欲望。我不能浪费了好时光,做完工作就在白炽灯下完成了一对对富贵牡丹花;一双双紫色葡萄架;一只只金黄色的菊花藤;……
我在那段时间做了不少针线活。有男士鞋垫,有女士的,大的,小的。自己做的鞋垫结实耐用,一双鞋垫用两年,我存了好多双。
有女儿和儿子后,我就没有再纳鞋垫了。一是没时间,二是不用纳也有鞋垫。时间长了,存放的鞋垫基本都用光了,当母亲拿出栩栩如生,惟妙惟肖的鞋垫时,我激动得不知说什么好,因为我知道一双完美的鞋垫需要多少功夫和时间打磨。
母亲的鞋垫图案是菊花藤,褐色的茎杆,翠绿的枝叶,金黄色的花瓣,橘色的花蕊,菊花的枝蔓自然弯曲,花瓣含羞点头,像是一个谦恭礼让的小姑娘。
母亲对我说:“老了,不中用了。眼睛看不清楚线印,想着在缝纫机上走一遍的,认不上针线了,就这样吧。”
我知道,这是母爱的传达和亲情的邮递,似乎看见翩翩飞起的蝴蝶在我和母亲之间飞舞,我接过包含着深深母爱的鞋垫,眼睛一片潮湿,晶莹剔透的泪珠禁不住滴落在鞋垫的花朵上,氤氲开来,花朵的颜色更加娇艳欲滴,楚楚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