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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老冯

2023-01-24  本文已影响0人  嘉禾儿
老冯的太爷太奶

大年初一,老冯来给爸妈拜年。

爸爸斜躺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盖了一条薄毛毯。冬日斑驳的阳光照在他衰老的躯体上。他老了,生命正在一点一点的耗尽,病痛将要把他推向人生的终点。

老冯进门来,一边说:“亲家,新年好啊。”一边快步走到爸爸跟前,弯下腰去握爸爸的手。

他按着不让爸爸起身,从上衣里面的口袋里摸出一沓钱递给爸爸。“亲家,早知道你生病了,早都想来看你,你看,我没阳,娃儿们都不让我出门……”,爸爸挣扎着不想收他递过来的钱,老冯一只手握着爸爸的手,另一只手把钱塞进了爸爸的口袋里。

爸爸今年八十一岁,老冯也整八十了。

二零二二年的疫情,老冯似乎缩了一圈,变得更瘦更矮。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戴着一顶黑色的带檐帽,帽檐软塌塌地耷拉着。他的衣服很宽大,上面有许多不知从哪儿蹭来的尘土,像从沙漠里长途跋涉刚回来,佝偻着挺直不起上身。他面色黝黑,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似的,那满脸的沟沟壑壑由眼睛发散向脸庞上各个方向,深深的皱纹,塌陷的眼睛,让人无法分辨他的表情,像在笑,又像在哭。

中午,我们做了十六个菜,摆了满满一桌招待老冯。老冯眼睛眯成一条线,用一口地道的四川话,称赞我们手艺好。爸爸身体虚弱,没能上桌陪他的老亲家吃饭。我近距离仔细看老冯的脸,他是在笑,那笑容像一朵不灿烂的将近枯萎的老菊花。

他坐在上位的中间,两个儿子在他旁边陪坐。

“你们炒菜太多喽,我们这些个人吃不下这么多,浪费喽,现在日子好哇,六十年代的春节,我刚来新疆,过年蒸了一锅白馍,炒了一盘白菜,放了几片肥肉……”

大家都笑了。

“叔,一盘白菜炒肉,一大家子够吃吗?”

“够了够了……不能说够,再多也没得啊,够不够……年也过喽。”

他笑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

大家唠着家常,听老冯讲年轻时候的往事。

两个儿子陪他在左右两边坐,大儿子今年种了二千亩地,小儿子跟着他哥种了八百亩,兄弟两个都种色素辣椒,辣椒出口国外,兄弟俩这几年挣了不少钱,大儿子现在已把两千亩地完全成为自己的了。

“你们俩弟兄,不要把摊子搞太大喽嘛,大了不好收拾,记住这个道理,枪打出头鸟。少种一些,有吃有喝,日子巴适,要稳妥,知足,地太多了,算不得个好事情……”

老冯满脸堆笑,可以看出,他由衷地为俩儿子骄傲,为他们靠自己努力发家致富而舒心,但他的笑容里隐隐透出难以察觉的担忧和不安。

老冯,原名冯喆,字沐斋,故乡是四川涪陵,五十年代前他是名符其实的地主少爷,那时他家富甲一方,方圆近八千亩地都是他家的,他五个兄弟姐妹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每个孩子每天都由家里佣人抬着轿撵上下学堂。后来,他家因为是大地主,孩子们学业中断,老冯出国留洋的计划也泡了汤,家道瞬间败落,家族里每一个人的命运都变得岌岌可危,谁也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他最后出生的小妹被偷偷送给以前的佣人抚养。

老冯家老照片

那会儿,老冯二十出头,英俊,精瘦,到处写信,去争辩,想为家人鸣不平,他想靠自己的力量,替这个大家族挽回点什么,但没起多大作用。一切朝着最坏的方向迅速发展。

六五年,就在听说他要被抓起来的那天夜里,他趁着夜色翻墙逃离了家乡。临走时,他娘说,能逃多远逃多远,逃得越远越好。他一路扒火车,搭马车、牛车、驴车,风餐露宿,经常饿得讨饭,经历几个月逃荒到了新疆。从此,阔少年从花花世界掉到了沙漠戈壁滩,接上了地气。他才知道人世间还可以没饭吃,没衣穿,没房子住,没人侍候……

老冯家兄弟

六十年代的新疆,风沙弥漫。南疆人口稀少,气候恶劣,交通极不发达,没有铁路,没有公路,确切地说,许多地方甚至没有道路。干燥的空气,强烈的紫外线,不到一年时间,老冯从一个嫩豆芽似的白面书生变成了一个面如黑炭般的成熟青年。

那个年代,新疆汉族人不是很多。大部分是当地维吾尔族老乡。维吾尔族人单纯、善良、热情,他们对老冯很友好。他们教老冯说维吾尔族语,帮老冯在戈壁滩上挖地窝子暂时住下,给他分了地,老冯跟着老乡们学种麦子,苞谷,葵花籽,土豆,白菜等,没多久,老冯有地方住,有了饭吃,不再饿肚子。

当时,移民来新疆的汉族人情况很复杂,有在家乡吃不饱饭逃荒到新疆,比如爸爸,有像老冯这样逃到新疆。一人一个情况,自古以来新疆是偏远地区,若不是情不得已,很多内地人是不愿意到这他们意识中的荒蛮之地讨生活的。

从此,老冯与内地的家人完全失去了联系,但他也暂时安全了。

在苦难中,他结识了现在的老伴儿,老伴儿名叫李佩云。佩云也是地主家大小姐,和他一年逃难到新疆,同是天涯沦落人,两人同病相怜,没有媒人,没有聘礼,只是交换了一个凄苦的眼神,便结为了夫妻。两口子即使在夜深人静的夜里,默默望着窗外凄冷的缺月,他们也不敢聊过去的事情,生怕隔墙有耳,被人发现他们的身份。

有个别的汉族人开始怂恿维吾尔族老乡整老冯,老冯在生产队里能写会算,双手打算盘叫看得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据说是天下一绝,但他干农活却不咋的,那一招一式一看就不是穷苦人出身。后来,因为老冯两口子守口如瓶,那些人没有确切的证据,想整他的事情就不了了之,老冯总算逃过了一劫。他和佩云从不敢与外人多打交道,他们相依为命,变得越来越沉默寡言,他们先后生下了四个孩子,三个儿子一个女儿,全有老冯自己接生,侍候佩云坐月子。三儿子由于小时候发高烧没及时医治,成了痴呆儿。女儿最小,出生时是老冯和佩云精神最紧张的时候,他们生怕保不住这个最心疼的闺女,几经辗转,把小女儿送给了在四川的小妹抚养。

“小平最好。他是我们四川老乡,他让我好过喽”。老冯脸上,一脸由衷的感激之情。

七零年,老冯开始在队上当会计。七六年,他被抽调到了乡上当会计,他负责两项工作,一是乡上会计,二是派出所的户籍登记工作。一直到一九九二年,他才退休回家,他退休一是年龄大了,还有一个原因是他不懂计算机操作,乡里的有些工作已经开始用计算机了。不过老冯很满足,很骄傲。尽管那段时间他薪酬微薄,但他始终谨小慎微,兢兢业业,为乡亲们办了不少实事儿。他得意地说,当会计的二十几年,他两袖清风,坦坦荡荡,仅有一两次吃了两个维吾尔族老乡执意要感谢他而请他吃的手抓羊肉。

从他那满足的笑容上,我相信他,他说的是真的。

老冯从乡上当会计退休后,他一直耕种那三十几亩薄地。他那里是沙土地,土地贫瘠,又保不住墒情,种麦子苞谷等作物产量很低,年年收成不好,老冯始终没有脱贫致富。现在儿子们包地买地种辣椒,因为沙土地透气透水性好,孬地倒成了好地,辣椒每亩地产量能达到八百到一千公斤。后来,他干不动农活种不了地了,才赋闲家里养老。

从建设新农村开始,老冯主动要求给村上打扫卫生。他没有工资,村上给他每月一千块钱的补助。

一桌子人七嘴八舌,都给他出点子,让他去找政府解决工资问题,就是不给钱也得讨个说法。毕竟他干了二十多年会计工作,去找一找,争取一些工资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他的两个儿子不说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爹,他们从小都不玩一个扑克游戏叫斗地主,因为他们只要一提起玩扑克牌斗地主,他们爹妈脸色就非常难看。后来长大了他们才渐渐明白了点什么,开始懂事地从不提起那几个字眼。

老冯不说话了,他似乎累了。那个最小的傻儿子,已四十多岁,今年疫情长期居家,吃了睡睡了吃,体重又增加了十几斤,他又黑又胖,胡子拉碴,吃饱了饭远远坐着,低着头,不说话,嘴角淌着哈喇子。

老冯顿了一会儿,接着说:“不是政府不给我工资,是我没要。有一年领导让我写一个申请报告,他答应给我解决待遇问题。我写了,但是我一直揣在口袋没有交上去。算了,咱就是一小老百姓,一个农民,现在啥都好了,不惹事儿喽,能不找麻烦就不找麻烦了。有钱的生活我过过,都是过眼云烟哪。”

“现在我要钱干啥子嘛?我花不出去喽,我想明年把租出去的地要回来,全种上苞谷,再多养些鸡、鸭、鹅,给你们吃就好喽嘛。”

饭后,爸爸要把老冯给的钱退还给他,说他挣钱不容易,给的太多了。老冯说:“老哥哥,你收下,我每天上班半小时打扫卫生,每月有一千块钱收入。我不缺钱,儿子给钱,我都没要。”他们已相识半个多世纪,二人惺惺相惜,又是儿女亲家,算是亲上加亲了。

他说,他最大的遗憾是老冯家在他之后,没有一个大学生。儿子们当农民种地了,老大家是一个孙子,孙子高考考了个高职,毕业后没去企业工作,去学了理发,现在在当学徒。老二家是一个孙女,才上初中。老三智力低下,需要老两口一直照顾。小女儿当年送了内地,因为没有抚养,与他们感情很淡漠,很少与他们来往。

他说他愧对列祖列宗,他家虽是地主,但是书香门第。

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在笑还是哭,那满脸的皱纹紧紧拧巴在一起,他那双小眼睛,眯成一条线,仿佛有一点泪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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