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榻上的救赎第二章——踏入知识殿堂(1)
获知父亲去世,二哥急忙回威海照顾母亲,待她的身体好些后便全家启程去北京。地交给叔叔种,卖了几间破房子,农具和零七八碎的东西分送给了村里人。1949年8月底,二哥带着母亲、姐姐和我,以及一口装着我们全部衣物和其他杂物的旧木箱,匆匆离开了威海。
汽车一路颠簸,我一路昏睡。迷迷糊糊觉得经过许多山许多田地,好像天色黑了,后来天又亮了。车停了几次,我醒来,有人下车。母亲说去方便一下。我没动,两张眼皮沉重得睁不开。姐姐让我喝了几口凉水,塞给我一张饼。我拿着饼啃了几口,嘴里还在咀嚼着就又睡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姐姐推我:醒醒,到北京了!我糊里糊涂下了车,已经是晚上了。二哥搬下行李让我坐在木箱上,周围都是流动的人,扛着提着大箱小包,人声嘈杂。两辆人力车过来停在我们面前,二哥说是大哥雇来接我们的。我和母亲坐上一辆车,拉车的大叔一路小跑,跟在二哥和姐姐坐的车后面。一路上的景色像走马灯似的:街灯一闪一闪眨着眼,就像夏日里河边带着灯的萤火虫,更像天上撒落下的一大片星星;宽阔平坦的马路,行人和各种车辆在星光下移动,比镇子里赶集还要热闹;房子一幢接着一幢,都比学堂边上的天后宫还要高大得多,有些门口有人在大声吆喝,似乎听得懂又完全听不明白。我依然恍惚,这真是北京城吗?就像是传说中的仙界。侧头看看身边端坐的母亲,一直从容淡定地注视着前方。想到今后将要在这里生活了,心中的喜悦油然而生,精神顿时振奋起来。置身这个美丽新世界,大脑甚至是整个人都仿佛经过了洗涤,显得格外地清新明朗,一扫很长时间笼罩在心里的沉闷和阴霾。或许就是在此时,我的潜意识完成了有关父亲记忆的剪辑。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知道父亲在威海生病然后死了。好像这些最早也是大哥告诉我的。有一张照片在大哥那里看到的,三个穿着长衫的男子站在一个学堂门前。大哥指着左边那个英俊而有着儒雅气质,看着比大哥还年轻的小伙子对我说:这是爸爸。此外,关于父亲,再没有别的话题。
第二天醒来,发现我们的新家是在有好多人家居住的大杂院里。哥哥在北房租了带走廊的两间,中间隔门。我们娘仨住里屋,靠北墙用布帘隔一小块地方搁杂物;两个哥哥住外屋,靠窗放个大写字台;屋前是宽敞的走廊,走廊上放着烧煤球的炉子。冬天炉子移进屋里,加大铁烟筒可以取暖,炉子上还可以烤窝头或白薯片儿,大家围着炉子边吃边聊天。大哥在聚义钱庄当管事,邻居们都称他孙先生;二哥在铁道部印刷厂当会计,也是文化人,被称为二先生。我们住的地在北京东城区,船板胡同28号,有两进院子和两个跨院的大杂院。邻居们陆续来看望母亲。大哥介绍,隔壁赵大哥,在静王府做厨师。他白白胖胖的由心里往外透着乐,赵大嫂和两个儿子也是一脸佛相。司老太太,住赵大哥家隔壁。她瘦小白净,头发纹丝不乱,不笑不说话。司姑娘在街道工厂当缝纫工,她瘦高个儿,脸色乌里吧几的,说话却俏皮。我家对门儿李大哥,是个棚匠。北京的屋子都是纸顶棚,讲究四白落地,李大哥就是糊顶棚的。李大嫂和女儿给人洗衣服,六岁的儿子被惯得像个混世魔王,到邻居家不是砸烟灰缸儿就是崴椅子腿儿。老钱,是船板胡同28号院的房东,住一进门西跨院八间房。他五十多岁,秃顶,戴金丝边眼镜,一双小眼儿目光飘忽,让人摸不准他在想什么。房东女儿是个新派人物,飞机头,高跟鞋,出入大院都踏着舞步哼着歌儿。小韩给老钱拉洋车,住外院把门儿的北屋。他的隔壁住的是老白。老马住外院临街三间北房,四十多岁,高个儿,大手大脚,脸色苍白。她有羊角风病,犯病时咕咚一下就摔倒,全身抽搐口吐白沫。我第一次看到时吓坏了,大人交代不要动她,一会儿她自己就爬起来了。
姐姐工作了,到四机部幼儿园当保育员。母亲谨言慎行,不串门儿,别人上门找她聊天说话,她有什么稀罕东西会让我分送给邻居们。我们到北京安顿下来已经是九月,学校开学了,我迫不及待要跟其他孩子一样背着书包上学校。大哥不苟言笑,是家里作主的人,他领我去学校注册。走了很长的一条大街,拐进府学胡同,有几棵百年大树,我们踏着一地金黄的叶走进府学胡同小学。庄严的三进门,巨大的柱子和高高的木牌坊,绿琉璃瓦和有彩画梁栋的大殿。我就像踏入了神圣的殿堂,两眼想多看看却又不敢四处张望,一颗心忐忑又欢快地想要从嘴巴里蹦出来说话,吓得我抿紧了嘴。这就是我的学校啊,我要在这里读书了。幸福就像春天母亲洗衣的河边盛开的鲜花,流连花间,花香溢满心头。大哥离开时对我说:老四,你要好好学习,如果考试能在前十名,给你奖励。我点点头,巴望着快点上课。第一年大哥还不时检查我的学业,后来看我每天上学欢天喜地,读书像着了迷似地吃饭睡觉都得叫上几回,考试成绩总是排名第一第二,就不再过问我的学习,奖励的事也渐渐不提了。府学胡同小学是明代的顺天府学,始建于明初洪武元年,明永乐元年改为顺天府学。校门东侧就是文丞相祠,南宋末年文天祥任右丞相,兵败后被俘关押在此。明洪武九年建文天祥祠堂,有一尊文天祥石塑像,每天路过,我都看他一眼。他囚卧的小楼,是同学经常小聚的地方。千古名篇《正气歌》就是他囚禁期间写的,后人雕刻在东墙上。那时我看不懂诗的内容,但被“正气歌”三个字震撼了,时常在那里驻足,感受文天祥的那种浩然正气。
小学老师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孙纹绣老师,个儿不高,胖胖的脸上总带着笑,嗓音又细又亮。有一次不记得是哪位同学因为什么事惹她生气了,她的声音又急又尖锐,我赶忙捂起耳朵,感觉那声音可以穿透耳膜。直至今天,想起孙老师似乎又看到她的笑脸,听到她那非常特别的声音。不知道是不是我比别的同学迟到几天给老师留下了印象,不久老师就指派我当班长。也可能是因为我年龄大,个子高。我可是九岁了才有机会上一年级,年龄比同班同学都大。当了班长,我上课更认真,学习更努力,还迷上了看书。孙老师见我爱读书,便为我订了《中国少年儿童》,还借给我许多好书。《古丽雅的道路》是我读到的第一本小说,后来还有《卓娅和舒拉》、《一个女领航员的故事》等等。我在班上办了图书一角,设立奖励制度:谁守纪律才借谁。没想到三十年后我创办了北京病残青年图书馆,之后又在全国各地建立爱心图书馆,似乎一直与图书有缘。孙老师常把我的作文当范文读,还推荐到电台播出,获了奖。孙老师是我的启蒙老师,萌发我最初对写作的兴趣,把我带进书的殿堂,让书成为我终身的伴侣。
另一位是教美术的温老师,我报名参加他的美术组。第一次美术组上课,边上坐着的女孩侧过脸对我说:我叫淑儿,刚从外校转来,认识你,是班长。她有一张可爱的娃娃脸,说话京味儿浓,声音很好听。我还不认识她,她就知道我是班长,那一刻虚荣心得到小小的满足。我们一起回家,她家先到,离我家很近。分手时她说,上学时叫我,我们一起走。我们俩很快就成为形影不离无话不谈的挚友,经常腻在一块。温老师推荐我们的图画参加在捷克斯洛伐克举办的世界儿童绘画比赛,淑画的《我们热爱和平》获得金奖,得到一个精美的纪念银盘;我画的《我们的生活》组画获得优秀奖,得到一个奖牌和获奖图画的照片。温老师还组织美术组访问科普学家高士其,看望著名画家齐白石爷爷。温老师让我给齐爷爷献红领巾。我很紧张,把齐爷爷的长胡子也系进去了,急得满头是汗,小心翼翼地一根根抽出他的胡子。偷偷瞄一眼齐爷爷,他竟捋着胡子呵呵直笑。
学校要挑选几个人给毛主席献花,孙老师推荐了我。回到家里,我在饭桌上宣布了这一重大消息,并让哥哥给我买一套白衬衣蓝裤子,这是学校要求的。家里人都很高兴,视为一种莫大的荣耀。大哥说:老四真不简单呀,给毛主席献花,是咱们孙家的骄傲。没有料到几天后孙老师告诉我,学校审核没有通过,因为我父亲去世,不适合给毛主席献花。我懵了。我已做好了献祭的准备,沐浴净身,躺在祭台上,等待着最后的祭祀。这时祭师却突然走到我面前,拍拍我的肩说,起来,你不能做祭品,因为你不是一个圣洁的女孩。眼泪一下子涌出,心里感觉莫大的耻辱和羞恨,我是一个有污点的女孩,没有资格给毛主席献花。我没有质疑为什么失去父亲便会失去给毛主席献花的资格,我也不认为学校作出这样的决定是错误的,我只是深深地自责,我是个卑贱的女孩。仿佛听到学校里的老师同学都指着我说,瞧那个女同学,她没有资格给毛主席献花。这是比失去父亲更让我痛苦百倍的事。孙老师似乎读懂了我的心事,把我搂进怀里说:这不是你的错,你是个好孩子,老师知道的。她小声地在我耳边说,这件事同学们都不知道。我把眼泪吞进了肚子里。回家后泪水再一次涌出,可回应我的竟是集体的沉默,大家只管埋头扒饭,好一阵子只听到我自己单调的哭泣声。不知多长时间,母亲第一个推开饭碗离开饭桌,嘴里嘀咕着:从小就爱哭,烦不烦人,烦死你爹又来烦我。大哥把手放在我的肩上,别哭了!停顿了一下又安抚地拍着我的肩说:衣服还给你买,嗯。我并不懂母亲,也不懂哥哥姐姐,那时我只觉得自己心里的委屈和难过怎么竟没有人能够懂,这才是最大的悲哀啊。
我的眼晴里定然是长着一道泪泉,汪汪一潭水不时把眼球儿淹没了。一天我正为啥事掉着眼泪,班上一个男生塞给我一条手帕:别哭了,你弄得我都要哭了。我听了瞪他一眼,我哭关你什么事儿?他低着头说:我看到你哭心里就难过,也就想哭。我听了泪水更是从那两口泉眼中突突突地往外冒。当我把擦湿的手帕还回他的手里时,正好被我们班的淘气头儿屈子看到了,他一下子大声嚷嚷起来:没羞!没羞!班上几个男生也跟着他起哄。我又羞又怒,拽住他说:你乱说什么呢!他甩开我,大声吼道:拽什么!我都看见你们拉手了。我着急了,扯住他说,你说什么呀?!他一把揪住我的头发要甩开我,扯得我好痛。一群男生还在一旁为他加油叫好。我又疼又气又羞又恨,大哭起来。不知是谁叫来班主任和教导主任,屈子被叫到办公室接受训话。那以后,我见到这两个男生心里就别扭,不愿再跟他们说话了。没想到二十多年后的一天,屈子突然从天而降出现在香饵胡同我的小屋,那个当年顽皮的孩子已长成为一名儒雅的学者。他在天津工作,准备去美国进修,此行到北京办签证手续。我们叙起小学时的旧事,他说,一直记得那次你哭了,考上初中时想找机会对你说对不起,到你家门口见到你和淑,却没有勇气上前去道歉。我说,那天我们都看到你了,是故意装作没看见不理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