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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残志坚”的爆米花励志片会有啥问题?

2017-11-09  本文已影响0人  皓语

(本文是为2017“残障发声月”影评计划撰写的《叫我第一名》影评,原文题为《从生而不同到不同而生,要跨越多少障碍?》,约5000字,戳题目可阅读原文)

残障群体很容易成为大众群体的励志榜样,我向来不喜欢感动中国范儿的报道或文艺作品,但要具体来说,好像也谈不上有什么问题。近日,受人之托,我撰写了一部电影《叫我第一名》的影评。我对这部电影的印象原本不错,朋友们看过也纷纷称赞,但这次抱着研究的角度重看,却发现了一些有趣的地方。

总结起来,就是本文的题目:当一部电影讲了一个标准的“遇到障碍——克服障碍——取得成功”的故事,就算有些俗套,但也无伤大雅,会有什么问题呢?

《叫我第一名》是一部很标准的励志电影。它根据真人事迹改编,讲述了患有妥瑞氏症的布莱德·科恩,因为无法控制的怪叫、抖动而备受歧视,经过不懈奋斗,终于实现梦想当上教师的故事。

我管这叫“爆米花励志片”,你不用费脑子,跟着我们帅气男主一路成长,自然会为萌萌哒小布莱德受欺负而揪心,会为他赢得工作、爱情而开心,并在最后布莱德获得“年度最佳教师奖”的演说中,和片中听众一起热泪盈眶。尤其到了片尾,再一次强调这是真人真事后,你会深感又被“隔壁家孩子”激励了一番,人家这样都这么优秀,我还有什么理由不努力!

By the way,上面最后一句话你可以在所有残障励志片的评论中看到……

好了,在开始有些尖锐的探讨之前,必须要声明一点,我很清楚这是一部商业类型片,从剧情到演绎已经很精彩,没必要苛求它的深度。但围绕这一电影,的确有许多可讨论的地方,包括如此产出这部电影的价值导向本身。你可以理解为我在鸡蛋里挑骨头,但总有些骨头,我不吐不快。

你会发现,男主的成长有点儿太“顺”了,一切的困难都“恰到好处”,走投无路的时候总会柳暗花明,仿佛是唐僧的八十一难,你看开头就会知道,最后一定会是happy ending。

在学校受欺负,于是遇到了一位理解他的好校长;找工作屡屡遭拒,于是有一所学校接纳了他。过了这两个最大的坎,布莱德开始了近乎一帆风顺的汤姆苏人生——上帝呃不,导演说,要有段爱情,于是女主出现,迅速成为忠实迷妹;在学校担心因为怪叫被小孩子嘲笑?不存在!布莱德确实是一位好老师,体贴、尽责,孩子们很快就喜欢上了可爱的他。

(无障碍阅读备注-剧中,布莱德女友说:“真的不会,你的怪声我毫不介意。”)

总之,这部片子似乎生怕把生活表现得太残忍,让嚼着爆米花的观众不开心,整体的色调是如此的明媚,连给主角设置一些障碍都那么小心翼翼。

据我了解,大多数妥瑞氏症患者要想过上这么顺利的人生,还是不那么容易的。因为无法医治的抖动、挤眼睛、发怪音,他们常常被人觉得“猥琐”,被父母老师觉得这孩子“怎么就是改不了”,被棍棒伺候,却没有布莱德那样的人生,很多人会终生在自卑中被陌生人避而远之。提一个影视角色,你可能会理解一点,《乡村爱情》里的“赵四”,他招牌式的挤眼睛、甩头动作,正是塑造的一个疑似患有抖动症的形象。

我曾看过国内导演将《叫我第一名》改编的话剧,色调比这部电影来说,要稍显冷峻一点。主人公的童年成长、求职乃至爱情,都更坎坷一些,对观众的冲击也更强一些,我想那更真实一点儿吧。想更了解这个群体的,还可以看一位妥友拍的纪录片,戳这里看《妥妥的幸福》 即可。

那么,这部电影除了给男主写得有点“顺”、障碍设置得没那么足以外,似乎没什么问题,而这个小问题,白璧微瑕,对不对?

不对。

这个问题深究起来,很大。

这是描写残障等少数群体的“爆米花励志片”的通病——

它们原本要承担着“冲击公众固有偏见”的任务,要带着公众认识一个新群体、打开新世界的大门,但出于商业市场的考量,它们根本没想做到这一点,依然在迎合公众的观念,提供符合大众心理预期的情节,不仅没有带给他们崭新的价值观,甚至还强化了他们心中的“固有偏见”。

比如,面对终生无法摆脱妥瑞氏症的事实,布莱德该如何做才能彻底地过上幸福的生活?

答案是,成为“人生赢家”。

布莱德靠自己的不懈努力实现了梦想,拥有了爱情,在拿到大奖收获众人赞誉的高潮中,故事圆满落幕。布莱德赢了。

没错,这是一个励志感人的好故事。但也正因如此,它没有给观众足以有冲击力的价值观,而是在迎合观众的期待:我要看一个得了怪病的人如何战胜病魔并取得成功的故事,我知道他会经历自卑、挫折,我知道他会奋斗奋斗再奋斗,我知道他会成功。我看到了,很满足,也许我不能像他这么优秀,这么勤奋,但是感觉……喝了好舒服的一碗鸡汤啊。

它的最大问题在于,要求主人公变得足够“优秀”,来获得主流社会的认可,并以主流社会的认可,作为判定主人公成功的标准。这背后的逻辑是,我们只是因为你的优秀而接纳你,至于和你一样的病友,我们会说,你看,要像布莱德一样优秀啊!这样我们也会给你鼓掌啊!

这仍然是个一元化价值观统领下的社会。从残障个体的角度出发,努力奋斗无疑是十分明智的,但从社会的角度出发,社会需要更包容,允许多元的价值观存在,让更多生命有自由发展的可能。

也就是说,无论布莱德成功或失败,他都有属于他生而为人的价值。

你可能会说,这就是一部人物传记,不是社会问题片,不是纪录片,何必要承载那么多意义呢?只是单纯地讲一段传奇,激励大家,不可以吗?

可以,但下面的问题是——

如果布莱德的人生没那么成功,没有主角光环,他该怎么办?

即便在这部电影里,这个整体上很温暖很明媚的世界,依然有着一些角落里的冰冷与阴影,光看这些,就够我们反思的了。

第一个“暗角”,是片中布莱恩的父亲。正因为他天然地认可主流价值标准,一直无法接纳儿子妥瑞氏症的存在。

他代表了许许多多残障、疾病孩子的家长,因为自身是“健全人士”,他们对残障、疾病是打心眼里歧视的。尽管无比疼爱孩子,但越是疼爱,越希望孩子能彻底地“健康”,如果不能,则承受着难以言说的羞耻、无助、愧疚和自卑。

布莱德小时候,他一再打骂这个儿子,为他屡教不改而暴怒;等到他长大,父子一直存在着深深的隔阂;终于,在一次聚餐时父亲面对已经“成才”的儿子,吐露了心声:

(无障碍阅读备注-剧中,父亲对布莱德说:有时候跟你在一起很难受,我最讨厌跟你去餐厅,大家都用那种眼神看你,我觉得好无助,我这辈子都在帮别人修东西,但有样东西我一直修不好。但也许是我的错,也许是我遗传给你的。)

根据我的经验,这一类家长的存在,是很真实的,太多太多。

第二个“暗角”,是少年布莱德在妈妈带领下遇到的“病友互助团体”。他们接纳妥瑞氏症的存在,不认可主流价值观的歧视,但却选择消极对抗、逃避,主动将自己孤立起来,在封闭的互助团体中寻找认同和接纳。

(无障碍阅读备注-剧中,布莱德评价病友:根本没人尝试着要被人接受,大人都没工作,小孩都待在家。)

不知是否是因为布莱德原型人物的亲身经历,影片里把这个互助团体描述得极其排斥主流社会,令“外人”看了只会生厌。就我所接触的大量病友、障友互助团体而言,从没有这种封闭的气氛,相反,如何让病友被社会所尊重和接纳,是这样的互助团体一个共同的重要课题。

但影片对这一群体的态度也耐人寻味,面对这样一个被歧视、被侮辱的群体,片中并没有拷问是什么原因造就了他们的现状,是什么让宪法明明保障他们的权利,但依然被人排斥,只是把这群人描述得冰冷、怪异,似乎造成这个结果是他们自己的原因。总之,主角来了这里的唯一收获是,他一定“不能成为这样的人”,给了他发奋的动力。

而我们会看到,面对布莱德父亲、妥瑞氏症病友群体,这部电影没有贡献新鲜的价值观,它只是给你看了一个陌生世界的冰冷、残酷,让你看到他们的无助、无奈,让你意识到幸好自己没有沦落到他们的境地。

并且,你会觉得对妥瑞氏症这样的群体,就是这样的两种人,一种人抱团当愤青可怜巴巴,一种人是人生赢家是你的榜样偶像。

你原本,也就是这样去揣测你眼中的“弱势群体”的。你看了这样的电影,类似的催泪煽情的报道,也只会更加强化你心中的这个印象

而社会的价值观,也就谈不上多元、包容,因为你不了解一些人的真实生活是什么样的。有一天如果你有了一个妥瑞氏症的孩子,你会和布莱恩爸爸一样陷入空前的羞耻、愧疚、无助和自卑中。

当然,你会给孩子看《叫我第一名》,你会用这部电影激励他成为布莱德这样的优秀青年,你会对他说,看看人家布莱德!

这就是“身残志坚”向的爆米花励志片最大的问题。它们在“残”和“坚”的两个维度上,所表现的,只是观众预期的“可怜”和“奋斗”,而不是残障群体的真实人生,也无法改变主流价值观对残障群体的固有偏见,甚至会强化那种“我不要成为你们”的疏离感。

我们需要的,是对生而不同的个体的欣赏与接纳,这种接纳并不因为对方做出了什么成就而格外加分,也不因为对方有什么特立独行的存在(当然是在法律和道德约束内的)而减分。

毕竟,每个生命的价值,本身就在于它的独一无二。就说妥瑞氏症吧,可能恰恰给了人一个机会,一个不同而生的机会。

比如,对于《叫我第一名》这个故事,有一段继母鼓励布莱恩的话,我是很喜欢的:

(无障碍阅读备注-继母对布莱德说:你说的对,你是不正常,你有教学的天分,这不是克服了妥瑞症的障碍,而是因为妥瑞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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