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仓》第四章
秋天的后半夜,月亮下去了,太阳还没有出,只剩下一片乌兰的天空。浣花溪公园已是夜深人静。空旷的临水台只剩下一片凌乱的脚印。
我和莫坐在水边,我们许久地缄默不语,只是一味地望着湖面望着天空望着沿湖的曲桥弯弯曲曲地消失在幽暗中。晚风掠过湖面而拂动草丛的时间里,夜色渐渐变成淡淡的乡愁。空气中飘荡着湖水和苔草的气味,湿漉漉的。莫说:
“我曾一直痴迷这种感觉,陌生的夜色,不知归宿。有时候觉得自己对任何地点、人或事物都不再关切。”
我抬起头看着她,没有说话。夜色笼罩着她的脸。在暗淡的光线下,她很消瘦。
“林,你感觉到孤独吗?”
“有时会……”我点点头。
“有时候我似乎感觉不到孤独。就像在这样的夜色里,当我看着湖面的时候,就像凝视着自己。我以为自己能控制自己,可是有时候,其实孤独已经把我完全吞噬在其中。”
她低下头,又抬起脸,泪光闪烁。
“我二十二岁,大四还没毕业就去了电视台实习。我和左然认识在中国最偏僻的角落——兰州。有时候我想,我和他就像是两条季节转换中的昆虫,栖居在潮湿昏暗的裂缝中,没有交点,只是前行。”
“我们相对无言。他是一个很难控制情绪的人。大多时候,我是沉默的。沉默就好像是一种力量,随之而来的是学会如何控制自己,如何与命运静默对峙。有时候,我又感到很恐惧,害怕一个人淹没在这种不能控制的沉默中。所以……我想消失!”
我想安慰莫,终于还是没有。在这个时候,语言显得那么脆弱,无法接替孤独、痛苦以及绝望。在这个凄婉的夜色里,莫向我讲述了她这几年的生活。
2015年5月(3年前)
在阳台挂着的鸟笼子里,一只黄领金刚鹦鹉不停地叫着:
“还款,还款……”
这一叫,把旁边鸟笼里的绿绣眼、黄玉和白玉给感染了,一下子都叽叽喳喳嚷起来。
左然实在没法舒舒服服地睡觉了。他掀开被子坐起来,脸上流露着厌恶。
“吵死了,吵死了!”
他打开手机一看,是上午十点钟。平时这个时候,他原本还在睡觉。他活动了一下脖子,接着又做了一个深呼吸,展开双臂,大大地伸了个懒腰。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他朝屏幕瞥了一眼,皱起眉头,没有接听,兀自走开,任凭电话铃响。
尽管鸟儿们打扰了他睡觉,但它们依旧是他的宝贝。他走到阳台上,照常给鸟儿们喂食、换水,打理鸟笼。收拾完后,他来到客厅烧了一壶水,然后坐到沙发上开始喝茶。 这时,手机铃声又响了。左然以为是刚才的那个电话,所以没有理会。
过了好一会儿,他起身走进卧室,拿起手机一看,有莫的未接来电,于是马上回拨了过去。
电话很快就接通了。
“你手机怎么又打不通?别人找你都打到我这里来了!”莫的声音压得很低。
“手机静音,没听见。”他用指尖按压着太阳穴,仿佛在消除头痛的预感。
“你赶快给人回个电话。说是装饰公司的,问你项目款下来没有,什么时候给他们结。”
“知道了!”左然不耐烦地嘟囔着。
“今天午饭晚饭你自行解决,台里要加班。”
“又加班!”
“我要挂了。”
“啊,等等! 我给你说下,明后天有两笔还款,招商的三千多和光大的三千多……”
“我这会儿正拍摄,回来了再说!”莫匆匆挂断了电话。
中午十二点半,“唏嘛香”牛肉面馆。
左然走了进去,吃午饭的人很多。他点了一碗牛肉面,二细,加了一个鸡蛋、一份牛肉和两碟小菜。女服务员将其输入手里的电子器具,读了一遍确认。
“再给我一瓶可乐。”他指着柜台后面货架上的饮品说。
“明白了,马上送来。”
一会儿,面馆入口的门帘被掀开了。进来一个矮胖中年男子,穿着白色衬衫、灰色西裤和黑色皮鞋,给人以博学商务的印象。他环视店内,目光突然落在了坐在窗户边的左然身上。
“左然!你也在这里?” 男子惊讶地走上前。
“小胖子!”左然抬起头。
左然跟小胖子是初中同学。他们已经一年没见面了。
“难得碰到你,最近忙啥呢?”小胖子满脸推笑。
“还就公司的那些事儿,你呢?”左然问。
“哎,最近破烦得很,事多着……哪个周末我们聚聚吧!”
“行啊,把大胖和小健他们都一起叫上!”
“我知道一家农家乐的土鸡做的不错。我们不如去那里,环境也很好!”
“行,我给他们打电话约!”左然欣然答应。
两人吃完面,匆匆告别。
下午两点,西北花鸟鱼市场。左然带着他心爱的黄玉鸟去溜达。市场上的老板们一看见左然,都热情地跟他打招呼。看得出,他是这里的常客。他挨家转悠着,看看有没有新到的鸟。自然,也少不了会有眼精的人走过来连连称赞他的黄玉鸟身条纤展、毛色鲜亮,养得很好。
他走进一家新店,里面没有其他客人。柜台上放着一台老式录音机,正播放着《百灵十三套口》。一见有顾客上门,店主急忙迎上前。他细眯着眼睛,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左然,微微怔了下。
“这是刚到的蓝靛颏儿,眉白、环多、不杂乱。蓝黑白粟四色环,罕见的上品!” 店主细说着。
“嗯嗯,环数多,体态优美,俊秀削肩。下身全是一色蓝,无杂条,难得一见!”左然不断点头。
“有眼力!”店主啧啧称赞, “其实刚才你一进门,我就觉得有些面熟,好像在哪儿见过你。”
“是吗?可能是因为我长了一张大众脸。”左然笑着说。
“不是!”店主摇了摇头。突然,他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竖起食指说:“我记起来了,你是左老板!”
“你是?”左然快速搜索着记忆。
“去年五一节,在月星家居广场,我定制了一家品牌的衣柜。那会儿,你们公司正好去给那家店拍摄宣传片。”
“噢……”左然好像记起来了。
“后生可畏啊!年纪轻轻就有了自己的公司,这是你们年轻人的时代!看来,我们都老喽。”店主弯着腰,一边说一边整理鸟笼。
“哪里,哪里……”左然笑着,眼神里透露出一种得意。一下子,他和店主的交谈变得熟络起来。
晚饭时间,左然百无聊赖,最终约了一位朋友去酒吧坐坐。
直到晚上十点,莫忙了一天才回到家,已经精疲力尽。这时,左然还没有回来。她洗漱完上床,不到几分钟就睡着了。
凌晨一点,左然回到家,兴致很高。他一进门就把熟睡的莫吵醒了。他一边脱衣服一边和莫说话,讲述今天见到的趣闻。她太困了,只能支支吾吾地应答着。
左然感到非常败兴,气不打一处来。
“今天又拍什么去了,加班那么晚?一天连人都见不上!你们那破单位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就那么几个记者……”
“今天赶了三条稿子,好累,快睡吧!”莫有气无力地回应。
“我一回来你就又睡!跟你一天都说不上几句话。明后天还款的事情还没着落,你还有心思睡?!” 左然点了支烟,走到门边坐下。
“我没钱了!”莫闭着眼睛说。
“那明天怎么还款?我身边能借的都借了,没办法了,你再想想办法!”左然坐到床边,看着莫。
“这么晚了,明天再说吧!”莫很厌烦。
“你白天忙得要死,晚上回来就倒头睡。这个家你不管不顾的,让我一个人怎么办?”左然掀开了被子,不让莫睡觉。
“我困死了,你一回来就哒哒哒个没完。还让不让人活了?”莫生气极了,坐起来吼道。
“你顾及过我的感受吗?我每天都是一个人,你也不操心我怎么吃饭。家里的事想跟你商量下,你也不耐烦!”左然站起来,扯开嗓门喊。
“我每天累得要死,你关心过我吗?家里什么事我没操心?还款我没想办法吗?你除了玩就不能做点事吗?公司放着闲闲的,你也不出去找找机会!”
“这两年生意不好做,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天都想着挣钱,你以为我闲着呢吗?我头发都愁白了,晚上也睡不着!”
“你每天除了跟我说还款的事,还能说什么?我听着头都大了!”莫奔溃地说。
“对呀!明后天的那两笔款一共要还七千多,你看能不能问家里谁借一点,先还上再说。”
“我都借过了。上次从妹妹那里借的一万,说好一个月后还,结果到现在也没还。你让我怎么好意思再问!”
“同事呢?要不然你再问一下。”
“……”
莫起身,去了洗手间。回来后,她坐在床边沉默不语。
左然一个劲地数落着莫,说她不关心他,不关心家里的事。莫低着头,一直没说话,这让左然愈加火大。突然,他走到她的面前,怒目圆睁,像一头暴躁的猛兽一样对着她咆哮……她抬起头,呆呆地看着他。那一刻,她感觉到自己的耳朵好像失聪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无声。默剧般,只剩下他一个人在那里张牙舞爪地表演。眼前的他,她已经不认识了。
随后,左然拿起遥控器狠狠地摔在了地板上,碎片飞了一地。在午夜的上空,刺耳回响,久久盘旋。
终于,他困了累了……
他一上床,就侧身睡了,不一会儿就发出了轻微而均匀的鼾声。
而此时的莫,却怎么也睡不着,变得异常清醒。她起身走出卧室,轻轻地来到了阳台上。
已经是后半夜了,窗外漆黑一片。只有一道微弱的光线从卧室的门缝里照射出来。夜深人静,偶尔听见从远处传来的几声犬吠声。莫坐到窗边的躺椅上,把整个脸埋在膝盖上,顿时泪如雨下……
结婚以来,像这样的争吵时常发生。一种意识深处的无法言说的压抑感,使莫的内心充满了阴郁。这就像阴影,像迷雾,一直笼罩着她的心。
第二天,左然早早醒来,从头一天晚上的坏情绪中恢复过来。他转了个身,发觉身边没有了莫。他紧张地喊着莫,可没有回应。左然赶紧跳下床,穿上衣服,走出卧室,却看见莫正睡在沙发上。他这才缓缓地舒了一口气。
“你怎么睡这里了?当心着凉!”
左然轻轻地拍了拍莫的胳膊,关切地说。昨晚的争吵,像是没发生过一样。
莫转了个身,没理。
左然又摇了摇莫的胳膊,莫还是没理。他又抓住她的肩,扳了过来。
“老婆,你别生气了……你看,我昨天下了一个‘拍拍贷’的app,给了我两千的额度。”
莫没有回应。左然一直不停地摇着莫的胳膊。
“你看你看,就是这个app。你也下载一下。你有正式单位,应该额度比我高。”
“……靠谱吗?”莫闭着眼睛,很不情愿地坐起来。她实在受不了他的烦扰。
一看到莫说话了,左然眉开眼笑。他清楚,只要莫能开口说话,就有商量的余地。左然对自己向来有信心,连哄加威逼就能让莫妥协。这是左然的人生哲学。
“暂时周转一下可以的。你申请一下看看。”
“网贷利息太高了吧?!”
“临时救急,又不欠人情!你放心,还款的事有我呢!”
“我手头的几张信用卡都已经倒空了。每月还信用卡都费事,现在又申请小额贷,这样下去拿什么还啊?”莫很不愿意。
“这不是非常时期嘛。我和几个朋友这两天正谈着几个项目,是大活,顺利的话可以入账十几万的利润。反正还款的事你不用操心,我去想办法!”左然信誓旦旦地。
他温柔地拉着莫的手,又语重心长地说。
“谁都不愿意去贷小额贷,但是目前我们确实遇到点困难,如果有解决的办法我也不至于想到网贷。我想来想去,这是目前最妥善的办法了!"
他咽了咽唾沫,接着又说:“我并不想让你去贷款,关键是我现在贷不上了,你的工作身份应该还可以贷。如果这两天的款还不上,那我就只能逾期了。你知道逾期意味着什么,征信会有不良记录,以后贷款什么的都会被拒。我也是再三斟酌以后才想到这个。所以,你考虑一下。”
“我一个月就那么些工资,身上已经有很多借款。你现在公司那边的业务又很不稳定。我还是很担心!”莫有些踌躇。
“那我肯定会想办法去挣钱啊。这个你就不用操心了,你上你的班,还款我想办法。你放心!”
“你谈的那项目靠谱吗?”莫看着他。
“你这话什么意思?”左然一下子来了气。他竭力装出镇定的样子,做了一个深呼吸,然后又开口说。
“前几天我不是一直在请人吃饭吗?都谈的差不多了,应该没问题。现在谁家还没个账?你知道吗,我昨天碰见了小胖,就是在银行工作的那个初中同学。他们单位待遇还算可以吧,结果没想到昨天还问我借钱,说是贷了80万的款,压力很大。看来大家都是这样的情况,也没有谁能好到哪里去。我觉得有困难也是暂时的,只要我们一起想办法,一个一个去解决,那就都不是事儿!我们肯定会好起来的!”左然每一次都能把困难说得轻描淡写。
考虑了好一会儿,最终,莫还是拿起了放在床头的手机。“拍拍贷”的图标在屏幕上醒目地闪着……
像这样倒卡、借款、贷款的生活,一直持续了三年。莫不堪重负,越来越抑郁。而左然,依旧每天画“饼子”,越画越大。
不着边际的谎言和自私虚伪的嘴脸,让莫感到绝望。这个跟她同床共枕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卑劣。
终于有一天,在一次激烈地争吵之后,莫决定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