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书风云榜2021年榜首作品人生几何?

日光溶血

2021-09-27  本文已影响0人  松松君



{一}

在马晓光十八年的人生中,从未遇到过如此大的困难。

昨天傍晚马晓光的父母早早拉起了家中的窗帘,关上了所有的灯。每一年的这个晚上,他们全家都会在黑暗中度过。这种黑暗会一直覆盖第二天整整一天,一直持续到第三天的破晓,一家人才会随着曙光重新回到这一天前的生活中。

虽然马晓光并不十分相信那个诅咒,但过去十七年依然老老实实地跟着父母小心翼翼地躲避着这一天的日光。从他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家里的老人就告诉他在每年七月的最后一天,灼热的日光会透过皮肤进入他的身体,在血管里结成肥皂泡一样的光泡泡,然后一个个破裂,炽热的阳光会化成液体溶在血里,整个人会因为燥热的血液痛痒难当,最终痛苦地死去。

这是马晓光整个家族的秘密,每一代姓马的孩子在七月的最后一天都会把自己严严实实地藏在家中,拉上厚厚的窗帘,以躲避日光中的厄运。

早些年他们还在家开着灯,貌似正常地度过这一天,但考虑到每年都要在同一天请假,邻居也难免会在这一天敲门,为了避免麻烦,老马索性对外宣称这一天他们要回乡下祭祖,在前一天晚上离开,直到这天深夜才能回来。这样一来便没有人会对他们这一天的行踪有所怀疑了,但也意味着整整一天他们都要忍受近乎完全的黑暗和沉默。

可是今天,马晓光没法这样过。

他要出去,他要去请晨哥和大伙儿吃饭,火锅店已经约好了。

他大半个月没有花一分零花钱,今天终于头一回能请大家吃顿饭了——每次聚会的时候,他们总说下次我来,但马晓光一次都没敢说过。

他想到上次和晨哥初次见面的时候,他们一群人在晨哥面前就像不懂事的弟弟一样,今天一定得把这个面子挣回来。

他想到电影里江湖儿女快意恩仇、有恩必报的情节,今天他也能像那些大人一样亲自组织一个“报恩”的饭局了。

他又想到晨哥看沈涓的眼神。

马晓光在黑暗里站了起来。

正在桌边摸索着吃早餐的老马听到声响,往门边移了移椅子。他的意思很清楚,昨晚他们就大吵了一架:无论马晓光如何哀求、痛哭,甚至以下半年所有的零花钱作为担保,老马依然坚定地拒绝了他要在今天出门的请求。马晓光又搬出来一大套生物课本里老马根本听不懂的知识来,可老马依然无动于衷,毕竟在没有生物学的时代里,整个马家也是这么过的,他并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对。反倒是马晓光嘴里的生物学听起来像是编造出来的说辞和精心准备的借口,毕竟马晓光的生物考试分数从来没越过过及格线。

虽然过了一晚上,但显然老马并没有回心转意。

马晓光站在桌前,面前盘子里的面包和刚端上来的时候一样,分毫未动。他用力地盯着父亲,用眼神继续表达着他的意愿,但父亲坚实的身躯像一座雕塑一般死死地拦在客厅通往门口的走廊上。

屋外日光炽烈,即使老马家装了好几层窗帘,用厚实的棉布加上特别的遮光材料挡住了大部分的阳光,但依然隐约有光透进来,屋内仿佛笼罩在深沉的暮色中一般。在这样的环境里,父子俩还是依稀可以分辨出彼此的面孔和表情。

老马盯着儿子,缓慢地咀嚼着嘴里的东西,那目光就像暮色中的野兽盯着弱小的猎物一样。而马晓光也凶狠地盯着父亲,这头幼兽并没有认输的意思。屋内一片沉静,马晓光的母亲坐在沙发上,离儿子两米远。暮色在逼仄的房间里弥漫开来,就像草原傍晚的薄雾一样,浸入每一头野兽的獠牙之中。

马晓光心里打着颤,前几日他们决定吃饭的日子时是那么轻描淡写,让他无法拒绝。他不可能告诉大家这个荒唐的秘密,说这一天不行,这一天的阳光会把我烧成灰烬,没有人会相信这样低劣的谎言,何况是在沈涓面前。他想起晨哥那不屑一顾的表情来,心里莫名地长了勇气,又往前挪动了一步。

母亲从沙发上站了起来,上前轻轻抓住马晓光的手。可对马晓光来说,这一下就好像从身后又赶来了另一头捕猎的野兽,他瞬间奋力甩开了母亲的手往前冲去,可父亲还是一动不动,如磐石一般把狭窄的过道挡得严严实实。

老马把嘴里的面包咽了下去,他沉默得像一头巨狮,而儿子只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马晓光又尝试从父亲身边的缝中往外溜,但老马的大手一把就抓住了他,那股力量雄猛沉重,一把将马晓光甩了回去。马晓光趔趄了两步才重新站稳,脸在黑暗里涨得通红,重又死死地盯住老马。

天上飘来一朵云彩遮住了炽烈的日光,屋子里的暮色愈加浓厚了。


{二}

马晓光从来不是老师和父母眼中的好孩子,老马平时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不让他和他那些朋友胡混。马晓光觉得父亲的话说对了一半,胡混是不对的,但交朋友没有错,或者说,对于胡混的定义,父子俩存在一些分歧。

身材高大的胖虎,是班里篮球打得最好的,打架上只能算第二档;机灵瘦小的小六子,家里有钱,哥几个抽不起烟的时候,都是小六子从家带;陈冬不让其他人起外号,总是一脸严肃,但换女朋友换得最勤;包黑子和胖虎总是不对付,但每次喝完酒总是搂在一起哭。

马晓光没什么特点,但他从没觉得他们一群人在一起是胡混。何况沈涓的成绩那么好,也和他们一块儿,每次老师说他们拉帮结伙,小六子总跳出来说沈涓不也和我们一起么。虽然马晓光并不同意小六子的做法,但也总是和其他人一起嘻嘻哈哈地看着老师语塞的样子,然后一哄而散。

年少时的阳光总是毒辣的,但马晓光每次偷偷看着沈涓的时候,总觉得她眼底有清凉的水。

这一年,北京申奥成功,虽然马晓光的城市离北京很远,但他们依然组织了一场庆祝。在家长和老师眼里有如此名正言顺的理由外出聚会可不容易,小六子火速订了KTV包房,召集大家过来。几天之后,黑暗里的马晓光一定会后悔参加这场完全没有必要的聚会。

一直到马晓光和胖虎去KTV的小超市买酒之前,这场聚会都是正常的。可就在两人提着满满一篮啤酒叮叮当当地往回走时,一个喝醉的年轻人在半路拦下了他们,不由分说地就要抢他们手上的酒。千奇百怪的歌声从各个房间里穿过门钻了出来,在大厅蓝色和粉色的灯光下弥漫开,把马晓光两人和醉鬼的争吵声吞没进去,直到在房间里等酒等得着急了的包黑子急不可耐地冲出门来,才发现马晓光和醉鬼扭打在一起,旁边的地上坐着捂着肚子的胖虎。

这场闹剧最终由小六子叫来“平事”的晨哥出面,和醉鬼的同伴们和解了。晨哥身材不高,但很壮实,涂满发胶的头发下摆着两只圆滚滚的黑眼珠,脸颊略微发胖,看上去比小六子他们要大上好几岁。

他来的时候瞄了小六子一眼,又瞄了瞄被愤怒和刚结束的激烈打斗刺激得满脸通红的马晓光,才缓慢地迈着步子走过来,一眼就从人群中分辨出了对方带头的人,悠然地上前拍了拍那人的肩头,两人到一旁低声说了几句,再回来时两人都是满面春风,随后两拨人在莫名其妙的和谐气氛中各自散了。

马晓光只记得,那天的KTV里飘荡着奇怪的嗡嗡声,直钻到自己脑子里,除了这个声音之外,他什么都听不见。因此也无法听见晨哥说他还有事,今天就不陪大家喝酒了。

马晓光只看到晨哥和小六子拿着一杯酒推来推去,甚至洒了不少出来,大家在旁边好像也在纷纷跟晨哥说些什么,脸上都堆着笑。可晨哥一直摇着头连连摆手,露出为难的笑意来。直到沈涓把小六子手里的酒杯拿过来递给晨哥,他才停下了拨浪鼓一般的脑袋,盯着沈涓把酒杯接了过去,大伙纷纷做出前仰后合的样子来,有的甚至拍起了手。

晨哥端着酒杯,望向沈涓挑了一下眉,一饮而尽。然后又做出一些招呼大家的动作,嘴巴动了几下,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沈涓一眼,便转身离开了。大家挥着手,都扬着头看着晨哥。直到这时,马晓光脑海里嗡嗡的响声才停止下来,各个房间里的奇怪歌声重又传出来,大家围着他和小六子,直夸小六子能干,有路子。

“马晓光,刚和晨哥约好的饭得你请啊,做人要懂得上路。”小六子拍了拍马晓光的肩头,仿佛老领导在交代小同志做事。

马晓光懵懂地点了点头,问小六子约的什么时间。

“你是被打聋了么?”小六子揪着马晓光的耳朵往里看,“刚才说过啦,晨哥明天要出国旅游,等他下周二回来,咱们给他接风!”

大家又纷纷笑了起来,沈涓也抿嘴含笑地看着马晓光。马晓光连声说好,可全然没有意识到下周二是七月的最后一天,直到回家的路上,才在傍晚装满雨水的乌云里预见了这一天的困境。


{三}

老马终于嚼完了嘴里的东西,把最后一口面包咽了下去,在这期间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过儿子。

事实上,在马晓光十五岁之后,父子俩从来没有对视过如此长的时间。谁也没有想到在今天,在黑暗的注视下两人竟完成了久违的交流。

老马的注视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漫长和坚定,马晓光仿佛感觉自己数年来的坚持与反抗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自从马晓光记忆中第一次被父亲责骂开始,家中的地板上就逐渐开始长出枯黄的草,它们成长的速度甚至超过了马晓光自己,迅速铺满了整个屋子。而马晓光这只幼兽只能被迫服从于这些杂草的控制,他时常在比他都高的草丛中迷路,在不知何时长出的灌木丛间感到这片草原的陌生与冷酷。

而老马也并没有像书上经常描写的那样随着儿子的成长迅速衰老,而是愈发得坚硬刚强。对于马晓光这只幼兽来讲,巨大的雄狮日益强健可比灌木丛的危险要大上许多,他并不知道自己的某个动作或是某种意图是否又违反了草原的规则,以至于招来雄狮的责骂。

马晓光并不惧怕阳光,可他对阳光下雄狮的影子害怕极了。

即使马晓光明白这头雄狮并不会真正地伤害自己,但他给自己带来的恐惧和压迫却是实打实的。以至于马晓光极不情愿地在家中过完十五岁生日后,便不再主动同父母说话,以此作为对自己的保护,或是对草原规则的反抗。

而此时此刻,黑暗中的幼兽第一次亮出了自己还不够锋利的爪子,他已经不是一只小猫,而是一头拥有尖牙利爪的幼狮了。

马晓光知道自己不可能从父亲正面强行冲过去,他灵机一动,一个箭步冲到桌子旁边,把父亲的空盘一把夺在手里,高高举过头顶。他深吸了一口气,紧紧地盯着父亲,这眼神同刚才不同——如果说刚刚的漫长对峙还是两头狮子表面友好的谈判,如今幼狮的喉咙里已经隐隐发出了威胁的低吼。

老马不可能让马晓光把盘子砸掉,并不是心疼这只廉价的盘子,而是担心巨大的声响会引来周围的邻居。多年的谎言在今天会被揭穿,他无法向这些老熟人解释。何况这些邻居里还有单位的领导和同事,万一他们下班回到家从家中老人口中听到自己骗了他们,他甚至无法解释自己今天把自己一家人都关在黑暗中的原因。老马本事平平,在单位也仅仅是一个凭着资历吃饭的老职员,恰逢下岗潮来临,正是风雨飘摇的时候,他不能在这个时节落人口实。

虽然马晓光并不知道这么多,但他从父亲略微动摇的身子上看出了雄狮的慌乱。他拿下一只手指了指门,但这个举动显然激怒了老马,在这片草原上没有任何生物胆敢如此命令雄狮。老马迅速平定了心神,给惶然的妻子递了个眼神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随后举起一根钢铁一般的手指,直直地指向马晓光,眼神在黑暗中燃起了火。

马晓光借着盘子折射到老马脸上的微弱光线把父亲的眼神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心中颤抖了一下,但这一丝恐惧随即点燃了幼狮胸中的怒火,他一把将盘子用力向空中掷去,老马显然对儿子的这个举动措手不及,只得本能地向盘子落下的方向站起身,慌乱地伸手去接。

厚厚的云层飘散开来,炽热的日光重临大地,屋内的暮色减轻了一些,草原上的搏斗显出了与先前不同的情势。

马晓光抓住机会从父亲身旁闪开的缝隙冲了过去,老马一边接住盘子,一面只得狼狈地用脚尽力去拦他,但却只绊到了儿子的后脚。马晓光重重地摔了一个跟头,但并不妨碍他已经冲过了父亲。这头幼兽瞬间冲到了草原的边缘,他迅速地从杂草中站起身来,趁父亲还没稳住重心打开了门,冲进日光的海洋里。


{四}

马晓光第一次在这一天的白日下奔跑着,日光灼热,风声喧嚣。即使没有那个诅咒,七月的日光也足以让人浑身滚烫。但马晓光跑在金色的风里,满心都是自由的甜味儿。

马晓光的家在老城区的一条小巷里,复杂的巷道犹如一座巨大的迷宫一般,但并不能困住轻车熟路的他。马晓光在被阳光剥去外衣的水泥墙间穿过,地面在热浪中高低起伏,偶尔从路旁突兀钻出的老树歪着脖子看着他,伸出被日光晒得打卷儿的叶子来。马晓光在奔跑中抬起头,目光穿过树叶和屋顶,眯起眼睛盯着硕大的太阳,无所畏惧。

现在大约是上午十点的光景,再过两个小时,就能自己做东和大家聚会了,就能像晨哥的同龄人一样理直气壮地向他举杯了,就能见到沈涓了,和这些比起来,马晓光觉得那个诅咒简直虚假得可笑。

直到他偶然低下头,才发现手臂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小小的红色斑点。

马晓光已经跑出了巷道,脚步慢了下来。大街上光秃秃的,失去了破旧楼房的庇护,日光像流泻的洪水一般充满了世界,把马晓光裹在中心。马晓光看了看手臂,耳边又响起那晚嗡鸣的声音来。他抬起头,热浪之中远方的高楼微微颤抖,街上来往的车辆以他难以置信的速度穿梭飞行,他甚至看不清公交车上的数字,那些红色的数字仿佛一道又一道在风中飞行的光线,从马晓光眼中掠过。

一个拖着板车的瓜贩缓缓向马晓光这边走来,他的脸庞在草帽的阴影下模糊不清。车上的西瓜在滚烫的空气中剧烈地晃动着,在狭窄的车上维持着奇特的平衡。但瓜贩只是低头拉车,仿佛对车上的异样毫无察觉。他冷漠地从马晓光身边经过,马晓光似乎能听见车轮碾压地面所发出的碎裂响声。

马晓光感到眼前的一切正在崩溃,只得本能地摸索着来到街边的一家小卖店寻求阴影的庇护,他踉跄地过来,扶着柜台喘息了好一会儿,耳边的嗡鸣声才渐渐变弱消失,眼前的世界重又稳定下来:车辆恢复了正常的速度,高楼稳稳地立在原地,走远的瓜车上,西瓜老老实实地堆在车上一动不动。

他抬起头来,这才注意到老板正疑惑地看着他,不耐烦地问他要买些什么。马晓光想买瓶可乐,还没说出口,先在心里飞快地盘算了一会儿,最终要了一瓶一块钱的矿泉水,打开瓶盖把水灌进喉咙,仿佛要把整个小卖店的阴影喝下去。

重振精神的马晓光在小卖店的屋檐下站了一会儿,花了几分钟时间才重新辨别出现在的方位:离小卖店四百米的地方,是他要去的公交站,虽然城市里正在建设有雨阳篷的新型公交站,但不巧的是,这项工程还没有进行到这里。这是马晓光人生中最关心市政民生的一刻,但很快,这种宏大的思绪便被热浪和焦急蒸发殆尽。

马晓光仰起头喝下最后一口水,把空瓶随手扔进小卖店门口的垃圾桶,带着几分犹豫向公交站走去。出乎马晓光意料的是,除了手臂迅速被晒得通红之外,他的身体和意识并未出现其它异样。楼宇和车辆,以及围在车站旁的路人,都一直稳定地表现着他们应该表现的形态。

马晓光的步履渐渐放松下来,他走到站牌下,抬头迎着猛烈的日光确认了一下车次,然后悠闲地靠在了站牌边。任凭滚烫的铁制站牌把整个夏季的温度都印在肩头,马晓光却只感到放松和惬意:没有什么能阻止他获得自由,可笑的诅咒、阴沉的父亲、火焰一般的烈日,都不行。盛夏的风带着树叶的香味,把马晓光拥进怀里,他微微闭上眼睛,眼前的黑暗里浮现出火红的底色。

直到马晓光下车后,在去火锅店的小路上才发现自己身体的不对劲。

这是一条老旧的小街,街道旁树木葱茏,正午的日光透过茂盛的树木在街道两侧老旧的水泥墙上绘出迷宫般的线条。

马晓光几乎是这条街上唯一的行人,他悠闲地走在小街正中,穿过一道又一道从树冠中透出的细长光线,想象着即将到来的聚会。直到一束炽热的光明晃晃地射入他的眼中,马晓光只觉得头晕目眩,只得紧闭双目,半晌无法睁眼。他被迫在黑暗中看到光像水一般在眼前散开,逐渐向四周流逝而去,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嗡鸣声,这声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

马晓光努力地想要睁开眼睛,但显然头晕的感受占了上风,他只得摸索着走向路边,幸运地找到了一棵大树并倚着它坐了下来。眼前的黑暗逐渐被光芒充满,马晓光不知该睁眼还是闭眼,他本能地用手臂抱住自己,把头低到臂弯里,试图用阴影来遮挡眼中炽热的光。可眼前的光线却愈加强烈,甚至在黑暗中张牙舞爪地舞动起来,马晓光感到这些水一般的光在自己脑袋中横冲直撞,伴随着越来越大的嗡鸣声,他几乎无法感受到自己的意识了。

在被光芒吞没的意识边缘,马晓光忽然感到有水从自己头顶上浇下,他犹如一个旁观者般目睹了这一切:他的身体上被浇满了冰凉的水,这些水很快便被自己炽热的皮肤蒸发,他的身体逐渐放松下来,慢慢地睁开了眼。马晓光的意识逐渐回到自己的身体里,从自己的目光中看到了蹲在一旁的陈冬,以及他手上的一只空矿泉水瓶。

“从没见过中暑中成这样的。”陈冬嘟囔着。

马晓光感激地看着陈冬,竭力想说些什么,但随即决定先大口呼吸一会儿。水滴在马晓光的发梢上缓缓聚集,随着他的呼吸滴到地上。

马晓光眼光发直地望着空无一人的小街,呼吸逐渐平静下来,头晕的感觉也没有刚才那么强烈了,耳边的嗡鸣声减弱了一些,但并没有消失。

他微微抬起头,但不敢抬得太高,日光在他身边流泻开来。陈冬蹲在一旁,树叶的影子把日光切割成细小的碎片,随着微风划过两人的身体,他看着马晓光,仿佛看到正午的阳光正在寂静的热浪中将他渐渐吞噬。


{五}

没用一会儿,马晓光便成功地说服了自己,认为这只是一场小小的中暑而已,并不是什么奇特的诅咒。

在确认自己的身体和眼前的世界都是正常的状态之后,马晓光扶着树站了起来。这并不困难,一阵稀松平常的头晕之后,马晓光重新稳稳地站在了马路上,耳边隐约还能听到回荡的嗡鸣声,手臂的血管中隐隐有些瘙痒,犹如被无数小虫爬过一般。但和之前的痛苦相比,这算不了什么。

马晓光定定心神,随后便招呼陈冬一起快步走向火锅店,没有再抬头面对日光。

在这个城市,人们习惯于在喝酒到深夜,中午的火锅店显然还没有完全醒来。空荡荡的大厅里客人寥寥,胖虎和包黑子已经先到了,两人抽着烟在桌旁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锅里的汤底已经沸腾了有一会儿了。

马晓光和陈冬也坐了下来,包黑子递烟过来,马晓光摆摆手拒绝了。在走过来的路上,头晕的感觉又涌了上来,马晓光本以为坐下来就会恢复正常,但情况却变得更加糟糕:不但头晕的症状没有得到任何缓解,他还发现原先手臂上那些细小的红斑已经结成了片,以至于整只手臂都变成了枣泥一样的深红色。那些刚刚还在血管中爬行的小虫仿佛露出了尖牙,正在啮咬他的血肉,令马晓光的双臂不可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马晓光集中精力绷紧手臂,想要用肌肉的力量逼退这种感觉,但这些小虫顽强的程度出乎他的意料,甚至变本加厉地爬向了他的全身。

马晓光心知无法抵抗,索性放松下来,至少他现在已经坐在了他今天最想到达的地方:马上他就能向大家证明自己不是个只会吃白食的窝囊废,马上他就能像大人一样履行他们的江湖规矩,马上他就能见到沈涓了。

他抓起桌上包黑子的烟盒自己取了一支点上,在烟雾中想起那天在KTV的事儿,想起那个醉汉,想起晨哥,想起沈涓来。

但身体上的痛苦并没有因为马晓光的放松而停止,他不禁又想起家中老人对那个诅咒的描述:光会像肥皂泡一样在血管中破裂,流向全身,这些水一般的光芒会逐渐溶进血液之中,让人痛痒难当。

马晓光深深地吸了一口烟,他想或许这个诅咒是真实的。

他想起父亲对着神像上香的背影,过去十七年每一年里这一天的黑暗,以及父亲每一年给自己的老师打电话请假的情景。陈冬正在和其他人分享马晓光中暑的事儿,但马晓光毫不在意,他的思绪随着烟雾飘扬起来,在耳边微弱的嗡鸣声中想起无数的少年往事,他的目光穿过烟雾,依附在火锅店白色的顶灯上。

盛夏的风穿堂而过,甚至有那么一个瞬间,马晓光已经忘记了身体上的痛痒感受,只觉得自己正随着烟雾和微风飘然而上。

但迟到的小六子打断了马晓光的遐想,他告知大家晨哥安排有变,今天就不参加了,并转达了晨哥的意思让大家吃好玩好,下次一定和大家一聚。

马晓光心下一沉,有些难以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也不好意思追问,只觉得心中突然空了一块儿,身体上的痛苦忽然又加重了几分,他甚至感到自己身体里已经不是小虫啮咬,而是无数刀片在自己的身体里贴着血管刮过。他在剧痛中想起沈涓的眼睛,仿佛在沙漠中迷路的人想起地图上最后一块绿洲。

没等马晓光开口问,小六子就坏笑着掏出手机对他说道:

“知道你在等谁,刚联系过啦,人家马上就到路口,你要不要去接她啊?”

马晓光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随即又因为剧烈的疼痛不得不坐了回去,大伙儿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哄堂大笑。

陈冬说你身体这么虚就别想这些事儿了,其他人也都在笑声中附和着,间或发出更大的笑声来。但马晓光没有理会他们的哄笑,他沉默着,缓慢而坚定地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地拖着步子向门口走去。大家的笑声停了下来,陈冬冲过去伸手要抓马晓光,但随即发现根本抓不住他滚烫的手臂。

“你别去了”,他在马晓光耳边小声说,见马晓光没有理会自己,又补充道:“沈涓自己会过来的,没必要去接。”

马晓光面沉似水,缓慢地走出了门。

陈冬回头飞速从桌上拿了一瓶矿泉水,跟了上去。

从火锅店走到路口只有几百米的距离,但对马晓光来说,这段路实在是过于漫长了。

树木茂密,小街上绿意盎然,但明显于事无补,马晓光的双脚被正午灼热的空气牢牢绑住,他每走一步,都要花上巨大的力气,同时还要忍受全身越来越强的痛感。每经过一束光线,马晓光的身体都要被灼烧一次,他如同在日光组成的刀林中前行,任凭锋利的日光切割着自己的血肉。马晓光满脸通红,无数汗珠从额头中涌出,他仿佛一根通红的蜡烛,正在日光中融化。

陈冬在一旁跟着,他无法触碰浑身滚烫的马晓光,也心知无法劝住他,只得沉默地随着他的步子缓慢地向路口挪动。

走到路口的时候,马晓光几乎已经无法直立了,他扶着路边最后一棵大树,向远处放眼望去。在目光的尽头,他似乎能从白花花的日光里看到沈涓的蓝色裙摆,但似乎又什么也看不见。

马晓光感觉日光里的沈涓离自己是那样近,他似乎伸手就能触到她眼里的水,那一汪清泉似乎能瞬间治愈自己破碎的身躯。他扶着树干大口喘息着,但依然抬着头,眯着眼费力地辨别着他所看到景象的真假。陈冬拧开瓶盖把一整瓶水浇到马晓光头上,但这次,这个办法没有用了。

路口吹来一阵不小不大的风,拨开了马晓光头上的树叶,几道灼热的日光几乎是在同一时刻从树叶闪出的缝隙中穿来,如利箭一般贯穿了马晓光的身体。


{六}

在老马的同事接到老马焦急的电话后赶来找寻马晓光的时候,马晓光已经倒在路口没了呼吸。

小六子、胖虎一群人围着马晓光,沈涓和陈冬蹲在他的身边,人群把日光挡得严严实实,阴影中的马晓光躺在地上,身上的衣服有些地方已经焦黑打卷儿。他全身通红,皮肤上透出奇异的光泽,仿佛有光芒在身体中流动。

马晓光倒下的时候,脸上的痛苦消失了,眼神中带着一丝无奈和苍凉。直到许多年后,陈冬他们在不同的深夜想起他来,才明白那天的马晓光,已经经历了所有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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