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僧和女匪（奇思01）
唐僧和女匪（奇思01）
01
我看到那人提着一把剑冲了进来。
此时此刻，我被绑在石柱上，模样有些狼狈。那人相貌平平无奇，却是神采奕奕，一身红衣，几剑就刺死一个小妖。在讲我和她的故事之前，容我先介绍一下自己。
贫僧来头不大，也就是听菩萨说，上一世为如来佛祖座下二弟子金蝉子。很惭愧，只是个二弟子。这一世，乃东土大唐唐皇御弟三藏法师。很惭愧，只是个皇帝的拜把子兄弟。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我背景这么深厚，为什么要干这种西行五万余里就为取几箱书的蠢事？
这缘由说来话长，得从我哥们的身世说起。
我哥们唐皇其实是鲜卑人，身上没什么汉族血统，虽然认了老子当祖宗，但仍然不符合咱们老百姓心中的正统形象。此时，观音菩萨找上门来，和我哥们彻夜长谈佛法。之后，他便差我去西天取经。
临行前夜，他和观音菩萨找到我。观音赠了我一袭锦斓袈裟，他对我说：“你是金蝉子下凡，这一世的使命便是去西天求取真经，来日普渡世人。”
我皱眉。上辈子我是不是金蝉子，任由他胡说去，反正我又不知道。而且我不信几本真经能渡世人，世人很忙的，哪有空看经 。
我哥们送了我一个紫金钵盂，底下还刻着“奉旨化缘”四字。他对我说：“佛教中忍耐顺从投胎转世的教义非常好。人要受苦，要忍耐，要学会逆来顺受，这样才能有个好来世。朕希望朕的子民都会有个好来世。朕当你是兄弟，才派你去西天取经。所以若是你取不来真经，也别回来了。”
我撇嘴，明白了这真经不是为世人取的，是为他取的。他要他的百姓为一个美好的来世而心甘情愿受他及其他子孙的政治压迫与剥削。
我虽然是个佛教徒，但其实我根本不信这种“前世”、“来世”、“轮回”这类虚幻的概念。人类语言的神奇之处便是在于能编造出虚假的东西，并能使其他人对其信以为真。
前些年，起于儒家，最后波及佛道法墨农阴阳等家的终极论题：“你希望你的孩子是有一个幸福的童年还是一个美好的未来？”不就是基于语言的虚构性吗？谁见过所谓“美好的未来”这种鬼玩意？彼时，我就在台下起哄：“去特么的美好未来！”
我其实一点也不想当和尚。和尚有什么好？要戒贪嗔痴，不能吃肉，不能喝酒，还不能碰女人，总之一大堆事不能干。但我还是做了和尚。原因很简单，捡到我的是个老和尚。就像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老和尚把我当个和尚养。我也就自然而然做了和尚。
结果我这个不想做和尚的和尚却成了取经人。
西行路上，我在五指山救了一只猴子，在福陵山捉了一只野猪，在流沙河收了一条虎鱼。他们成了我的弟子，护我去取经。
西行路迢迢，所遇妖魔不知凡几。但它们大多是仙佛坐骑，是“私自”下凡为祸四方的。它们被我徒弟悟空打败后，又重新回到了天上。我摸了摸没毛的脑门，意识到整个西行可能都是场阴谋。悟空冷笑一声：“呵，若这世间无妖魔作乱，那又何须凡人敬天敬地拜神拜佛？”
西行取经，九九八十一难，是他们自导自演的，做给世人看的。
02
好了。现在我来讲讲和那女子的故事。
那时，我和徒弟刚翻过了几座山，看到不远处有几缕袅袅炊烟升起。悟空惊讶道：“此处河山竟无妖气盘踞。”
听闻这句话，我不经意摸了摸自己的肚皮，意识到自己身为一个和尚的责任——化缘。于是，我对徒弟们通知道：“你们在这歇会儿，为师去化个缘。”
虽说我那三个徒弟个个本事不小，但长得太过奇异，我实在是羞愧地不敢领出门。
我一人走到村庄前，正了正衣冠，敲响村口人家的柴门。开门的是个估摸有五十岁的老头儿，我装出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沉稳道：“阿弥陀佛。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想与施主化个缘。”一手递出紫金钵盂。
在妖怪不得成精的大唐，我每每拿出紫金钵盂总能拿到最丰盛的斋菜。“奉旨化缘”四个字岂是白刻的？但出了大唐后，妖怪太多，平时我就把化缘的重任交给了悟空。自此，我便经常吃到猴毛。
那老头儿瞟了我几眼，又盯着我的钵盂，啐了句：“滚！”
“施主，你怎么骂人啊？这是不道德的。”
“滚！”他径自把门关了起来。
“嘿，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连个缘都不给我化。”我颇有些怨气地离开了。在东土大唐，哪个不给我面子？
我走进村子里，又敲响了几户人家。但我依然没有化到缘，他们轻则对我抱以白眼，重则有个老妇人拿了扫帚把我打了出来。
“悟空啊，以前我不该嫌弃你啊。”我有些心疼悟空。以前，他化来的斋菜，我都嫌难吃，还有一嘴毛。现在想想，我一个翩翩美少年化个缘都这么困难重重，他一个毛脸雷公嘴的猴子又得碰多少鼻子灰，受多少白眼，才能化来那些斋菜？
“那秃驴手中拿的破碗真的是紫金？比黄金还贵重的紫金？”我听到身后有声音响起。我转过头，看到身后不知啥时候跟着五个汉子，浑身散发着无赖泼皮气质。他们眼中冒着绿光，盯着我的紫金钵盂。我日，他们不会是要抢劫吧？
“错不了的，老大。那就是紫金！俺以前跑江湖，见一个阔绰老爷拿出来过。”
某个赤裸上身的大汉点头，对我喊道：“秃驴，听到了没？识相点把你那破碗拿给我。”
“不给。”我护住紫金钵盂，大喊道：“来人啊！抢劫了！”
这一喊，果然吸引了路上行人的注意。他们偷瞄了我和五个大汉一眼，镇定自若加快速度，转身走进拐道。
我目瞪口呆，世人冷漠竟已至此。唉，既然群众靠不住，那我只能靠自己。于是，我拔腿就跑，同时高声大喊：“来人啊，抢劫了！”
没人帮我。倒是有些村户把门关了起来。
我跑，他们追。这时候，按照套路，我该摔一跤被他们捉住。但我没有。我只是单纯地没跑过他们。
“跑，你这秃驴还敢跑！”
我被他们按在地上，吃了一嘴泥。他们夺走了我的紫金钵盂，又对我拳打脚踢一番。
“你们竟然敢在本姑娘罩的地盘下公然抢劫！”这是个女声。这世间果然还是有正义人士的。我竭力抬起被按住的头，映入眼帘的首先是一双黑靴，然后是一身红色衣裙，左手提着剑。我想看清救命恩人的脸，却无奈又被按进土里。
“你这小娘们别多管闲事！”
“嘿，我这暴脾气。抢劫还有理了？”我听到剑出鞘的声音。随后，摁着我脑袋的手就松了。
“你给老子等着！”说完，这群泼皮就跑了。
“哼，无胆匪类。”女子收剑入鞘，啐了句。
我从地上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尘土，谢道：“多谢女施主出手相救。贫僧感激不尽。”
“不用谢。”
“贫僧是自东土大唐而来的唐三藏，不知施主名讳？”
“你是东土大唐的和尚？”她惊讶道，“我听说东土大唐的和尚都有钱，对不对？”
我哑然失笑，还有些小得意：“算是吧。在大唐，和尚是个高薪职业，一般人还当不上。”
她似乎很满意，打量起我来，笑道：“模样还不错，又多金。应该能应付爸爸。”
“啊？”
“和尚，我问你。我对你算是有恩，你该不该报答我？”
我有些不好的预感，但还是应道：“自然要报答。”
她笑道：“那好，你随我回趟家。我家离这不远。”
03
我去了她家。准确地说，是她的寨子。
路上，她跟我交代清楚了。她叫段璃，是当地流云寨的寨主，家里有个上了年纪的老爹，一直张罗着她的婚事。她嫌烦，就想让我假冒成她男友应付下她老爹。
“最多牵手拥抱，若是你敢蹬鼻子上脸，老娘就让你做不成男人！”她蛮横道。
虽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但我打小就叛逆爱撒谎。所以，这事对我而言，只是轻而易举。
但事态发展却远远出乎我的意料。我和段璃牵手入寨，老爹大喜过望，要留我过夜。而我这人，偏偏又特好说话，坳不过老人家，就勉为其难地准备留下过夜。
当晚，老人家敬了我好几杯酒。我推脱道：“老伯，我不喝酒的。”
我对酒是有心理阴影的。小时候，我偷喝了一次酒，被师父知道了，他差点抽烂我的嘴。
“你不喝酒就是不给我面子！不给我面子，你还想娶我女儿？”老人家又把酒递过来。
我说过了，我这个人的缺点就是好说话。无奈下，我只好接过老人家的酒碗，一口闷。
“好！”老人家更加满意我这个“上门女婿”了，递给我更多酒碗，大口称赞：“咱们小唐啊，不仅人长得帅，酒量不错，人品一定也不错。等你还了俗，我就把璃儿许配给你。”
“爸爸！”段璃有些羞恼。而我则忙着接过老人家的酒碗，继续一口闷。
酒喝多了，人就会变得不清醒。据段璃后来告诉我，那天晚上我扯下身上的袈裟丢在地上，当众脱下裤子，往袈裟潵了一泡尿。
我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下午了。头还是昏昏沉沉的，我从屋里走出来看到段璃正在晾衣服，里面正有我那件袈裟。
她看到我就说道：“昨天你喝多了，往上面潵了一泡尿，我帮你洗了一下。”
当时我就震惊了。
我在寨里住了四天。除了晚上要和段璃睡在一间房有点尴尬外，这里的生活，我很喜欢。山寨没有寺庙那么多规矩，土匪也没有和尚那么多戒律。我在这里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偶尔还能吃点豆腐。总之，我在这里生活得很安逸。
“喂，三藏，我教你练剑吧。我告诉你，我的剑法可是一个神仙教的。”
“不想练。我吃不了苦的。”
“喂，三藏，你为什么要去西天取经啊？就不能不去吗？”
“我哥们和菩萨让我去取的，我自己并不想去的。我就像小孩一样，父母让他去读书，他就去读书了。九九八十一难是老师布置的作业，真经则是小红花。”我有些无奈。
这四天，我和段璃关系进步不少。至少，她肯分点床位给我了。但所有的安逸都会戛然而止。
“寨主，有只毛脸雷公嘴的猴子打上来了！”我的山寨生活就是被这句话无情打破的。
04
我离开了山寨。我对老爹说，我下山是为了回寺院办理还俗手续。我拥抱了一下段璃，说道：“再见了。”
再见再见。到底是再见，还是再也不见？而这个拥抱，我也将用以后的漫长岁月去思考它的意义：我是不是喜欢上段璃了？
“师父，你这事办得不地道。俺老猪还以为你又被妖怪捉走了，没想到是去了温柔乡。也不通知我们一声？白担心了。”八戒对我颇有埋怨。
“闭嘴。”我有些烦躁。
说真的，我有点想念流云寨和段璃，但我告诫自己要一路向西，头都不回。因为我很酷。悟空倒是频频回头。
途径狮驼岭，我被妖怪捉走了。唉，西行路上，我总是会被妖怪以各种姿势各种体位捉走。但我并不担心，它们不会吃我的，反而会免费给我洗个澡。
以前，我还对妖怪有误会。它们总是要讨论怎么吃我，是清蒸还是红烧。我嘲笑它们，明明是畜生的时候，都在茹毛饮血，现在成妖怪了，反倒装起斯文来，要吃熟食了，活像我们大唐的某些衣冠禽兽。
而现在，我已经全明白了。这些妖怪纯粹是为了拖时间，好让悟空把我救走。
“报！大王，外面有个毛脸雷公嘴的猴子，一个肥头大耳的猪精和一个蓝色皮肤的鱼精打上来了。”这不，我的三个徒弟已经赶来救我了。
狮驼岭有三只妖怪：狮子精、白象精、大鹏鸟。恰好，我又知道文殊菩萨和普贤菩萨的坐骑正是狮子和白象，如来佛祖也养了只大鹏鸟当宠物。
这三只妖怪见我三个徒弟打上门来，自然也提着兵器出去迎战了。这时，洞里就只剩下几个看着我的小妖了。突然，我看到洞口有些骚乱，一名红衣女子提着剑闯了进来。正是段璃。
这也就是开头一幕。
我惊讶道：“你怎么来了？”
她一剑砍断捆住我的绳子，说道：“来救你。”
“我不用你救。”话一出口，我就有些后悔。
但她没理我，一把抓起我的手，带我闯了出去。但在洞外，我们又碰上了一只妖怪，是个女妖怪。比段璃好看太多了，她花枝招展得像只孔雀。
“你先走。”段璃护在我身前，如临大敌。
“我不走。”我相信没有妖怪会吃我。我不会有危险的。
“呆子。”段璃嗔道。然后她转身，一掌打飞了我。而她提着剑冲向女妖怪。
我听到那女妖怪轻蔑地说了句：“呵，自不量力。”
我飞在天上时是懵逼的。这什么套路？
落地后，我自然是非常担心段璃的安危。妖怪是不会吃我的，可不一定不吃段璃啊。
妖怪是吃人的！
我沿着记忆一路跑回洞口。路上刚好碰到了悟空，我大喜过望，忙喊道：“悟空，快去救段璃！”
“你媳妇为什么要俺老孙去救？”
我气不打一处来：“废话！老子要是有你的本事，还用你去救！”
“嘿嘿，那俺老孙就把这身本事先借给你。”
“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但下一秒，我就感觉到浑身充满了力量，头上还长出了头发。相反，悟空倒是萎靡不少。他说道：“师父，快去救段璃。不然，会来不及的！”
“嗯。”我点头，然后一瞬就到了洞口，却只见到了狮驼岭三妖，不见段璃和那女妖怪。
“你是唐僧？”他们惊讶道。
我没空回答这种无聊问题，直接问道：“你们知道附近有什么女妖怪吗？很漂亮，像只孔雀。”
“西南方向六百里有座落雀山就有只孔雀精。”白象妖回答道。说完后，他才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
到底是菩萨坐骑，思想觉悟就是高。助人为乐都已经变成下意识的行为了。
我一个跟头翻到落雀山，一脚踩出土地爷，向它打探出孔雀精的洞府。我便直奔而去，一拳砸碎洞门，找到孔雀精，质问她：“段璃呢？”
她抿了下唇，说道：“被我吃了。”
我一怒之下直接把她打回了原形，又拔光她全身的毛。但我杀不了她。因为，佛祖来了。
佛祖把她带回了西天。
而我只能留在地上抱着悟空的大腿哽咽。悟空对我说：“师父，有些人一旦错过了，就是拥有着一跃十万八千里的本事，也追不回来了。”
05
十八年后，我取回真经重返大唐。唐皇为我举办了隆重的欢迎仪式。国都三十万人夹道欢迎，牡丹铺了三百里风尘路。世人皆知我的传奇。他们因我而入佛教，而非我取来的这些所谓真经。
但不管怎样，唐皇交给我的任务，我圆满完成了。他们或许不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但却知晓了“忍耐顺从是一种美德”。只要他们这辈子肯受苦，肯吃亏，下辈子就能做人上人！
唐皇拍着我的肩膀，称赞道：“你做得很好！很好！不愧是朕的好御弟！”
佛法研讨会上，唐皇请了三千观众到场。我对他们讲佛法，他们起初兴致勃勃，然后昏昏欲睡。
我心中了然。他们连科学与艺术都不加以关心，又怎么会对枯燥的佛法感兴趣？他们关心的是娱乐。
到研讨会的观众提问环节，他们果然睡狮猛醒。
“请问圣僧，您和西梁女国国王的绯闻是真的吗？”
“请问圣僧，您被白鼠精捉到洞府三天两夜真的没发生什么故事吗？”
“请问圣僧，您做了玉兔精的驸马，真的没有和她圆房吗？”
他们总是问出这类无聊问题。碰巧，我今天心情不好。于是，我示意大内侍卫把这些人都赶出去。
夜里，我提着一壶酒，独上宝华寺高楼。
“师祖，您是出家人不能喝酒啊！”有小沙弥劝诫我。
而我对他呵呵一笑：“这些规矩都是我们佛给你们这些和尚定的。我既已成了佛，这些规矩便管不到我。”
小沙弥木讷点头，赞同道：“师祖说得有理。”
我灌了一口酒，倚着高楼栏杆，望着天上明月，心头想起那个叫段璃的女匪。
我喜欢她吗？
没有吧，我连句情话都没对她讲过。而且，知道她死的时候，我也没有我想得那么伤心？我只是很愤怒。
不喜欢吗？那为什么当初要拥抱她？孔雀会不会是骗我的？其实她没死，现在已经为人妇，为人母了。
这是我第三千六百八十一次想起这个问题了。而我永远不知道那个答案。
年少时，我读过一本书。书上说，如果不确定自己是否喜欢一个人，那就再去见她一面，你就会知道答案。
但我永远见不到她了。就像悟空说的，有些人一旦错过，纵使我有了一跃十万八千里的本事，也追不回来了。
如今，我成了佛，真正有了一跃十万八千里的本事。我回到流云寨，见到了老爹。他对我气笑道：“臭小子，拐走我女儿这么多年，才肯回来见我？快说说，你们过得怎么样？生了几个小崽子了？”
聪明如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段璃自那日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说出实情。我笑道：“老爹，我们过得很好。我们在大唐定居了，现在已经生了两个大胖儿子。阿璃说，等过段时间她就回来看你。”
老爹眉开眼笑，笑道：“两个不够，再多生几个。不过，你们要是忙的话，就不用来看我这个糟老头子了。”
我泛起苦笑。
一段时间后，我叫上悟空，八戒和悟净，叫他们变成阿璃和大胖儿子的模样，一起回流云寨看老爹。
“阿璃，老爹和流云寨，我会照顾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