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
一
床头的台灯发出柔和的光线,淑芬感到一阵恍惚,往事如潮一齐涌上心头。
三年前,她的丈夫永贵突然身亡,撇下她和儿子小涛。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天燥热的不行,她和永贵去河滩里浇玉米苗。毒辣辣的日头把小小的玉米苗烤成一付半死不活的样子,苗小不禁旱,再不浇就要旱死了。
永贵开着四轮车,淑芬就坐在他左侧,右手扶着他身后的座椅,四轮车后的车斗里拉着水泵,浇地的水带等一系列浇地用具。两个人有说有笑,十分亲昵的样子。
淑芬对眼下的日子越来越满意,儿子小涛已长成大小伙子了,永贵对她是越来越好了。
刚结婚的时候两个人没少生气,她气永贵总是和他爹妈一个阵线,外出打工挣的钱都交给爹妈,不把她当媳妇看待,永贵说她老在娘家住,把婆家当成了旅店。为此,两人没少吵架。淑芬连离婚的心都有了。
记的有一次永贵打工回家,钱又一把交给了公婆,淑芬气就不打一处来。晚上永贵想和她亲热,她憋了一下午的气瞬间爆发,“噗嗵”一声,她一脚把他踹下了床,永贵从地上爬起来压低嗓子吼她“吃炸药了?”又是抱她,又是哄她,可她说什么也不让他碰自己。
就这样,两个人在屋子里推来搡去,怕惊到公婆,又不敢弄出大动静,永贵到底没有如愿。
第二天,她违心地给他洗衣服,发现他兜底蜷卧着一张红红的钞票。
后来有了涛子,两人的关系才渐渐好起来。一路走来,有风有雨,如今涛子都十七八了,两口子是越来越好了。就像歌中唱的那样,“走过雨走过风慢慢把心靠拢”。
人到中年,越老越香,越来越知道爱惜疼惜对方。两个人是最好的搭档,最亲密的爱人和朋友,两个人成为了一个整体,谁都不能没有谁。
他们家的这块地在河滩上,离黄河很近,每每只要河里有水都用河水来浇。
到了自家地头,永贵把浇地水带卸下一部分,就把车开到了河边。停了车,两个人从车上下来,把水泵从车斗里抬下来。淑芬把车上剩下的两盘水带也搬下来。
很默契地,淑芬撒水带,永贵下水泵。摘了车斗,永贵把车调了头,准备把车倒到河边。抬头望,淑芬已经撒好两盘水带,正在撒第三盘,他得快点停好车,下好水泵。
永贵选好了地方,水深好下水泵,他准备把车停在那,启动车往那地方倒。
永贵开车是把好手,什么车在他手下都服服帖帖,倒车技术也是一流,街坊四邻每逢倒不好车,都会请他搭把手。
这边淑芬正在撒水带,忽听“嘭”的一声巨响,她回头望向河边,哪里还有永贵和四轮车的影子?
二
永贵就这样从她的生命里消失了。那么突然,那么毫无征兆。
没有人知道当时的情况,也许是刹车失灵,也许是永贵当时突发急症无法控制自己 ,也有人说那地方早年淹死过年轻人,不干净。从打捞的情形看,车子往后翻坠入河中,把永贵压在车的下面。
那日,她没有眼泪。当村人用吊车把她家的四轮车打捞上来,又把她的永贵打捞上来,她没有哭。
这肯定是梦,是一个噩梦!她的永贵不会这么狠心丢下她,他们说好了还要庆八十,还要庆金婚,还要给涛子娶媳妇儿看孩子呢!他怎么会说话不算数?他一定在跟她开玩笑搞恶作剧。淑芬从心里拒绝相信永贵离开的事实。
去世的人要入土为安,丧事还是如期举行了。在永贵的棺木被放入坟墓里的那一刻,淑芬崩溃了,她发疯般跳入墓坑里,用双拳奋力锤打着已经钉上的棺木,哭喊着“永贵”的名字,哭着哭着头一栽,晕倒在了棺材旁。
永贵到底还是走了。安葬了永贵,亲戚朋友都回了自己家。淑芬一夜间变了个人。整个人憔悴不堪,突然出现的白发很是醒目,生动的眼神变得呆滞,很少说话。给人的感觉:一具会走路的木偶或者一具行尸走肉。是的,淑芬也觉得身体的一部分已经随永贵去了,如今的她只剩下一付躯壳。
她还有许多事要和永贵商量,有许多话要和永贵说,可是她的身边空落落的,耳边空落落的。小涛这段时间在她身边,嘘寒问暖,这孩子懂事了。可他不是永贵,他只是他们的儿子。
对,他们的儿子,他们还说好要给儿子娶媳妇呢!这个狠心的永贵,说了不算,把挑子撂给了她一个人。如今,给儿子娶媳妇的担子要她一个人担了。她要振作起来,为了儿子也要振作起来!
儿子长大了,不能老守着妈。过了永贵的百日,淑芬让小涛出去挣钱了,儿子要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家。她也要打起精神把家操持好,这样,小涛才好寻媳妇儿。
小涛走了,淑芬面对空荡荡的家,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她的永贵再也回不来了,他陪伴了她二十年,连招呼都不打就走了,他不应该这样对待她,她该恨他骂他。
她是一个以家为世界的旧式过时的中年妇女,丈夫儿子家务几乎是她的全部,丈夫的离去,她完整的世界随之坍塌。她哭到嗓子哑,再也哭不出声,趴在床上睡着了。
迷迷糊糊中,永贵来了。他叫她,淑芬,淑芬,她睁开眼。他说,淑芬,对不起……我要走了……你照顾好你自己。她说,永贵,你别走。伸手去拉他……,他却一下子就不见了……。
她醒了,身边空空如也,哪里有永贵的影子?她想 ,这是永贵来跟她告别来了。从此以后,寂寞的夜晚陪伴她的只剩她的影子。
三
中年丧偶是人生之大不幸,死了男人的女人总是教人心疼。家里地里的各种活,大大小小的各样事,全靠淑芬一个人,她有点喘不过气。
身体上的苦对她来说不算什么,她难以忍受的是心里的苦心里的痛。从前永贵在的时候,两个人热热和和的,扯东扯西;纵使两个人都在忙碌,不说一句话,幸福的味道也在他们中间满溢。
可如今呢,她成了一个人,她心里的苦旁人无法体味,她也不会向人诉说,她是个要强的女人,人前强颜欢笑,背后独自黯然落泪。
街坊李大婶来劝她,叫她趁还年轻再找个知冷知热的人,别苦了自己。现在咱们农民再婚也不丑气,才四十多岁,以后的路还长着呢!
妹妹淑慧经常来看她,每次也都说起这样的话,她知道妹妹是心疼她,为她好,可她不想听。
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和永贵以外的男人生活。自从嫁给他,她就认定要和他过一辈子,纵使在生气吵架的时候,她也从来都没有别的想法。
淑慧还提到她们村的翠翠。
前年,翠翠丈夫在建筑工地打工,意外从高空坠下,当场身亡。工地老板赔了六十万。有了这六十万,她给儿子盖房娶媳妇儿应该没问题了,可是却出了点意外。
一个人的日子很漫长,一个人的夜晚太寂寞。翠翠在一个冬天的夜晚像往常一样去麻将点看人打麻将,打麻将的有男有女,热热闹闹。
将近午夜,人们陆续散去,翠翠也不情愿地站起身回转冷冷清清的家。一路上,她老觉得有一双眼睛跟着她,弄得她心里毛毛的。一回到家,她就赶紧锁上大门,进了屋,又紧忙锁上屋门。
困倦袭来,她在忐忑不安中沉沉睡去。沉睡之中,忽听有人在拍打她家的窗户,并压着嗓子喊她的名字。她吓得猛然坐起,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丁点声音。
是不干净的东西在叫她诱她答应吗?她一答应她的魂就被勾走了。不,应该是坏人,坏人比不干净的东西更可怕,还会拍打她卧室的窗户。幸好窗户被她从里面扣上了,外面还装有防盗网。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可怕的叫声和拍窗户声没有了。她听到了极其轻微的脚步离去的声音,她一下子瘫在床上。
自此,翠翠就变了,以前爱干净穿着洋气,如今却衣着邋遢,常常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见人也不说话,跟个傻子似的。村人都说,翠翠傻了。
她儿子听说情况也回家了,陪着翠翠去看医生,翠翠被诊断为抑郁症,儿子在家陪她治疗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她的情况却始终不见好转。
后来,儿子对翠翠的病也放弃了治疗,离开了家。翠翠一个人在村子里游荡,呆呆的样子。村里人都说,翠翠再嫁个人家兴许这病就好了。
是啊,“女”加上“子”才念“好”字,一个家庭有男人有女人才完整才幸福才叫好。
淑慧说:姐,你不会是封建思想作怪要从一而终吧?!现在都什么时代了?!你照镜子看看你现在成什么样了?这样的日子再过下去……,我和妈可不希望你变成翠翠的样子!
淑芬望向镜中的自己,双目无神,面容憔悴,还有自永贵走后疯长的白发。当妈的永远都希望自己的儿女好。淑芬觉得自己把日子过成这样有些对不住老娘。
淑慧见说动了姐姐的心,便趁热打铁道:“小涛是个通情达理又孝顺的孩子,他也不会拦着你。到时候我去和他说。”
淑芬终于松口了,“等你永贵哥过一年再说吧,我还没想过这事。”
四
一年过去了,媒婆陆续往淑芬家跑。没老婆的中年男人真是不少。淑芬认为:不能找离婚的,人到中年了,好好的谁离什么婚?
中年人的理智总占上风,经过一番比较选择,淑芬和十里外的方成有了点眉目。
方成,年已五十,比淑芬大两岁。几年前妻子确诊乳腺癌晚期,医治无效去逝。如今两个儿子都已成家且在外地工作,且两个儿子都希望父亲能再找个伴儿有个照应,这样,他们也少操他的心。
中年人的婚事少了许多繁琐。三个月后,淑芬和方成扯了证,在方成家的院子里摆了几桌酒席,亲戚朋友街坊邻居见证了他们的婚礼,热闹了一番。
方成高大魁梧,成熟稳重,办事周到。当初他第一眼看到淑芬,就禁不住心疼她。他的妻子去世前,他已经伺候了她半年,心里早就接受了她要离开自己的现实。不像淑芬,永贵离开的太突然,让她无法接受。
饶是如此,他的心也空了半年,疼了半年,把自己恨了半年。为什么光顾了挣钱,不早点关心自己的妻子?他觉得自己枉为人夫,愧对妻子。有一次,儿子回来,看到他遭罪的模样,儿子劝他说:爸,妈已经离开我们了,您就接受现实吧。我们也没时间照顾您,您再找个伴儿吧!
俗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人到中年,激情退却,更多的是相濡以沫的陪伴和相互理解的深情。两个人的心里都藏着已亡人的一点影子,努力地对对方好。
有男人的感觉真好。重活累活他包了,一旦有个头疼脑热的,他比你都着急,有事有人商量出主意,两个人一起吃饭一起干活,有说有笑的。淑芬曾经空了的心不知何时被填满了。
淑芬的脸色渐渐回复了红润,人也生动活泼起来了。淑芬年轻时是个漂亮姑娘,如今虽已年近五十,但由于底子好,再加上被岁月历练出来的成熟干练的气质,方成打心眼里感到满意。
两个人两边都要忙,但忙得甜蜜,忙得幸福。方成的两个儿子都已成家,只是她的小涛还没对象,她和方成商量这两年节俭点,给小涛寻个对象成了家,好日子慢慢来。
忙忙碌碌,年关临近了,小涛从外归来,告诉他寻好了对象,她的名字叫洋洋。淑芬听了喜出望外。
小涛的婚事一直压在她的心头,在农村,少爹没娘的孩子不好寻媳妇,家庭不完备,讲究的人家谁愿意把姑娘嫁过来呀!
现在可好了,小涛自己找好了对象,只要找媒人出面,出彩礼把她娶进门就万事大吉了。至于媳妇怎么样,只要儿子喜欢,她没意见。
在媒人的说和下,小涛和洋洋订亲了,订亲很热闹,洋洋的家人以及亲朋好友都参加了,淑芬这边,至亲好友也去了几个,席上免不了寒暄,淑芬总觉得洋洋妈妈看她的眼光有些不一样。
时光飞逝,转眼又到了年底。淑芬早就想把小涛跟洋洋的婚事办了,这样,也算了了她的心愿,也算对永贵有个交待。
趁小涛在外还没回来,淑芬和媒人前去商量,不料,洋洋妈妈却说,结婚也不拦你们,只是,你是小涛的妈妈,洋洋的婆婆,你要回到自己家来,方成毕竟不和你 们是一家。趁年轻,还是要多为自己儿孙考虑。淑芬当时懵了,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回到家她没有和小涛打电话说,孩子终究是孩子,她不想让孩子为难。她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要让儿子把婚事办了。淑芬去了她和方成的家,方成的两个儿子前几天打电话说晚几天回来看他们。
回到家,方成去买年货还没回,淑芬做好了饭,又炒了几个他爱吃的菜。在忙碌间,方成回来了,看见淑芬站在灶台间,心中的暖弥漫开来。
自从淑芬一年前来到他的身边,他才感觉家像个家,自己活得像个人样,并且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有女人的家才像个家,方成对着淑芬咧嘴笑了起来,淑芬却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赶紧低了头盛菜掩饰过去。
两个人吃过了饭,淑芬要收拾,方成抢着把碗筷收拾了。要在平时,两个人有说有笑的,可这次淑芬有些沉默,方成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就问她“出啥事了”,她这才把白天去洋洋家的事说出来。
“你答应他们了?”方成摇着她的手,他们的幸福生活才开始,“难道你答应他们了,咱俩不能分开,我去和他们说……”淑芬从那双大手中抽出自己的手,强作镇定地说“我已经决定了”,泪却再也止不住,汹涌而下……
和方成这一年多来的点点滴滴瞬时涌入脑海,她真的舍不得他,如果回到年轻时,她会不顾一切的嫁给他,他体贴入微的爱与呵护,让她沉醉和幸福。可如今,她是一个母亲,她要为儿子的幸福舍弃自己的幸福。
淑芬打定主意,过了今晚,明天一早就离开方成。永贵离开她已经三年了,三年前……夜已深,淑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三年前的一幕幕又浮现在她的眼前……
五
小涛和洋洋的婚礼如期举行了,淑芬高兴得合不拢嘴 ,头发稍上都是喜庆,她早盼着这一天,现在终于到来了。这欢喜也减轻了她对方成的思念。
可是,晚上她躺在床上,对方成的思念却似汹涌的潮水席卷而来,她命令自己不去想他,她要去想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孙子,明年也许就抱上孙子了!作为一个普通的中年家庭妇女,不就是享受天伦之乐吗?
小涛问她怎么不见方成伯?淑芬淡淡地说,年纪老了,不好适应对方,分开了。小涛也没多问。
一个月后,方成的两个儿子来了,他们说父亲病了,希望芬姨去看看他,他们又说了许多渴望她和自己父亲和好的话。
淑芬拒绝了他们的请求,他们走后,淑芬偷偷跑到永贵的坟上痛哭了一场。她不能去,她怕见到方成她会溃不成军,她怕她所有伪装的坚强在见到方成的那一瞬都消融净尽。
日子一天天的过去,洋洋怀孕了,淑芬满怀期盼地为还未降生的孙子准备着衣物,该做的做,该买的买:小帽子,小衣服,小袜子,小鞋子,尿垫,褥子,真是一应俱全。
妹妹淑慧偶尔来和她说说话,淑慧从心里心疼姐姐,她知道姐姐外表欢喜心里苦,想安慰她,可却不知道怎么说,劝她和方成和好,她却铁了心不提方成。面对姐姐,淑慧一筹莫展。
这一次,淑慧又来到了姐姐家,她不知道该不该和姐姐说,几天前方成突发脑溢血死去了。
自从淑芬走后,方成心里郁闷,喜欢上了酒,常常约了人喝,而且一喝就醉,这一回,没等酒友把他送到医院,人就不行了,两个儿子回来,一摸父亲身上都凉了。
小涛陪着洋洋回娘家了,家里就剩淑芬淑慧姐妹俩。秋后的天晴空万里,姐妹俩坐在院子里,边喝茶边说话。
淑慧一个没忍住,就把方成去世的消息说出了口,淑芬端着茶正要喝,一下子僵在那里,嘴微张着,杯子碰在嘴唇上,眼睛睁大,淑慧看着姐姐,直后悔自己嘴快。
好半天,淑芬才回过神来,神情呆滞。“都怨我,都是我毁了他,”她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都怨我,都怨我......”她的声音微弱得几乎令淑慧听不见。
日子没完没了地在继续,洋洋生了,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小子,淑芬升级当奶奶了,她知道自己应该高兴,当初她和永贵可不就盼着这一天的到来?
可她就是高兴不起来,她连装的气力也没有了,她的永贵走了,连方成也走了,她真的高兴不起来,她一个人有什么可高兴的?不,她还有小涛,洋洋又给她生了孙子,她做奶奶了!
淑芬的心里翻腾的厉害,她觉得自己还是应该高兴才对,毕竟,两个人要一个先去,那留下的一个一定悲伤,不过,也只好自己坚强了。
记得早先永贵和她说谁先死去的话题,活着的人要怎样怎样,她还认为不吉利,不让永贵说下去,想想那时真是幼稚,谁能逃脱死这样的结局呢?又有几对夫妻同时双双死去呢?
只是,她感觉对不住方成,她把方成说丢下就丢下了,为了小涛,她对方成太残忍了,方成的死她脱不了干系,这笔账等到了那边再算吧,她现在还要帮助小涛和洋洋照顾孙子。
孙子满月了,看见人就笑,人见人爱,可是淑芬的笑容越来越少了,她每天忙不停地照顾孙子,心却不住地往下沉。
她想如果当初永贵没出意外,该有多好;如果她没有同方成分开,又会是怎样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