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鬼（四）

老鬼虽不再理我，但我却怔怔地望着他的脊背，久久不能回神。直到阴风刮了两三轮，我才茫然荡出了这片林子，想起和阿婉的约定，想起我今生再也没有办法赴了这个约定，顿觉那已然支离破碎的心脏似乎死灰复燃般开始抽痛，又似乎要有两行血泪从我的眼中流下。但鬼魂，是没有办法流泪的。我的悲哀只能凄然地掩在无边的暮色里，又或者，竟连这空旷无际的暮色也容不下我的哀伤。

我木然地向前飘着。待有所察觉时，就发现我已然在往梅林的方向行进了。

“罢了”，我想，“哪怕我再不能与她携手共度余生，也总要去见她一面，见她过得好，我也总能安心地做我的林间鬼。”

我顺着突然兴起的江风，不自觉便加快了前进的速度。

然当我循着记忆来到朝思暮想的梅林所在之处时，却发现这里除了一条冰河、一弯小径，四野的荒草，别无他物，哪儿来的什么梅花林呢。但我绝无可能记错地点，因为这里的每一寸泥土都承载着我们愉快的回忆，每一寸泥土都融入了我的心里，哪怕它已经不再完整。

我弯腰掬起一捧软软的泥沙，泥土间似乎满满充盈的都是阿婉昔日清丽可爱的笑颜，似乎她的裙摆再一次于奔跑间不小心沾上了一点尘泥，我帮她擦去污垢，又叮嘱她慢一点跑。

但这所有的记忆的幻影都在阴风的呼号中消失殆尽。

我固然已非那时鲜活着的书生，可阿婉呢，她经历了什么？她又去了哪里？

登时不解、恐慌和焦虑弥漫着我的整个鬼身，让我怔在这轮高悬的玉盘之下，茫然不知所措。阴风似乎要附和着我的处境，忽然大为兴盛，刮得荒草伏了一地，又卷起一阵水波，蓦然地将我吸将进去，任我在其中颠簸打旋，旋着旋着就旋到了我生前的庭院，旋到我的肉身之中。

万籁俱寂中，我一个鬼魂竟也可以昏迷如此之久。大约两个时辰之后，我才悠悠转醒，原本打算继续飘荡的我，立起身来，就发现自己脚踩着土地的感觉格外踏实。我伸了伸胳膊，又掐了一掐，有血有肉，还有痛感，再低头瞅一瞅胸口，除了外面的衣衫上洇着早已干涸的血渍，内里的皮肉竟十分完好。我甚至还能感受到心脏的跳动，不仅不再破碎，反而以一个完整的形态强健有力地跳动着，像是比原先更为有力些。

所以，我竟是又活过来了么？我非但没有重生的欣喜，反倒总觉得像是失去了什么更为重要的东西。

思忖须臾，脑海里便闪过那只老鬼关于半妖的论调，半妖、半妖……我一个偏僻乡里的穷书生、一个一味读书的书呆子，哪里认识这么一个半妖……唯有阿婉……阿婉她失踪得极为离奇……我猛然间想到一个从前忽略的细节：阿婉那时、究竟是如何救起沉于冰河底部的我？倘或是普通的女子，必没有这样的能力……一个看似极为荒诞但又十分贴合现实的推测在我脑中成形：阿婉，就是那种半妖……

我疯了一样冲到之前那飘着鬼魂的林子，却发现我已然看不见那只老鬼了，也是，我又重新变为人了……那么我是不是再也不得见到阿婉？我第一次如此痛恨自己生而为人的凡身肉体。恨不得拿刀抹了脖子随阿婉一道去了，但我的身体里却还驻着她的心，我不能辜负这颗心，我若再次变为孤魂野鬼，阿婉的心血岂不全都付之东流？我要活着，哪怕苟延残喘了结此生。

我无心去替生前的自己鸣冤，亦无心去实现从前的雄心抱负，这些抱负早就随着第一次的死去，随着阿婉的离去而被丢到爪洼国去了。何况再次步入险境会让我有再次枉死的风险。

我寻了一处寺庙，出了家，在青灯古佛旁了此残生。

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和尚，因为我梦中无数次会梦到我和阿婉从前在一起的短暂时光。只是我听说鬼魂可以托梦，但阿婉却从未向我托过梦。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半妖以心救人，身化鬼魂之后，是要在天地间沉寂百年的……百年之后，我早已遁入转世轮回。

我和阿婉再次相遇时，已是下一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