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野红鹤
Now I know what a ghost is. Unfinished business, that’s what.
如今我明白了鬼魂为何物。未竟之事，如此而已。
—— Salman Rushdie《撒旦诗篇》
【一】
红鹤在暮色四笼的杂货屋慢慢悠悠地吸一根烟，屋子里很空，一张白漆木桌，一把老式靠背椅，角落摆放整齐着扫把拖布。红鹤面对斑斓夕阳大玻璃窗，西柚粉云霞，明蓝天空。白漆木桌上放一杯速溶咖啡，意大利弗卡夏面包，那是她的晚餐。
室友同学从没见过红鹤抽烟。红鹤成绩优秀，待人友善。自幼习练舞蹈，姿态优雅，面容极其漂亮干净，使人联想宫殿墙壁挂画中的贵族淑女。红鹤清晨与室友去上课，没有课时候就独自去图书馆，阅读书籍，欣赏电影、唱片。傍晚去泳池，穿红白条纹复古款式泳衣，游泳四十分钟。周末去星巴克喝咖啡。
人们心中希腊女神般存在，清白美好，像一艘银白轮船沉陷深蓝海底，柔软细沙承载珍珠贝壳，碧绿珊瑚。是闪烁蓝宝石光芒的夜幕，金黄繁星如同蜜糖。
红鹤读大二哲学系。大学宿舍清洁工六点下班，红鹤会在六点一刻进杂货屋，反锁屋门，一个人在房间里安静抽烟。她身体纤瘦，面色略苍白，有胃病。但从来不养护自己身体，甚至不注重身体。她有烟瘾，经常喝烈酒。
她不清楚自己会活到多少岁，也不在乎。
红鹤没有家人。著名舞蹈家领养她。舞蹈家为保持身材，没有孕育孩子，但是她需要有人长久陪伴她，并继承她舞蹈事业，所以领养年幼红鹤，并教她跳舞。
舞蹈家容貌美艳，性格古怪暴烈，对红鹤要求严厉苛刻，幼童时练舞懒惰不专心，会用细高跟鞋打她。从不让红鹤称她母亲，而称她为夫人。红夫人与红鹤关系淡漠，除教红鹤舞蹈，其余时间基本不言语。红鹤睡觉时候从没有被盖过毛毯，以至于她在同学家被同学母亲盖毛毯时有些紧张。
红鹤生得美，功底扎实，中学时期名气就几乎赶超红夫人。
后来她自己突然放弃舞蹈，从艺术生转校高考生。红夫人询问原因。只随便找个借口。但真实原因是隐约觉察出红夫人已经将她看为威胁。她有时后背隐隐发凉，莫名恐惧。
由于自小专业舞蹈，突然转校，文化课学起来十分吃力。高中女班主任厌恶她，认为她拉低班级平均分。她漂亮，许多男生喜欢，女班主任更加针对她。其他任课老师受女班主任挑唆，或多或少都对她有偏见。一个老师经常挑刺批评的学生，其他同学会自然而然地远离她。
人啊，就是这样，不愿通过自己眼睛与感受去认识一个人，而常常是通过权威评判或者其他嘈乱人群杂音去定义那个人。讲郑人买履时都自认清醒地嘲笑那个郑人，却没有发现他们自己就是典故里郑人。
红鹤从舞蹈班云端最有天赋的凤凰摔落到烂泥底层，凶狠、残酷、没有过渡，就那么一下子，天翻地覆。
一个人越在底层，人群越会踩踏他，像免费出气筒，谁都可以踩一脚，不管是否真觉得这个人应该被碾压。心理学家做过一项实验，将两辆车同时放在停车场，一辆崭新，一辆故意伴有刮痕与破碎车玻璃。一个月后再去看两辆车，崭新车基本没事，但有划痕的车被人们破坏得更加残败。
其实那辆崭新车也有人想去破坏碾压，只是人们达不到能破碎它的资格。因为无法赔偿，因为够不到它，所以心里咬牙切齿也无法毁坏它。红鹤在舞蹈班时经历崭新轿车处境，清楚那种感受。有人在山脚下眼巴巴盯着你，巴不得你从山顶悬崖跌下来。
这就是人性。
红鹤经历过两种极端，繁华与破败，所以她看到许多东西。人性世故，在她十八岁之前，就车水马龙地动荡而来，将她变得成熟而坚硬。
不想在烂泥中被人踩踏，所以拼命往上爬，重新回到高高在上的位置。即便被人嫉妒也没关系，你只要继续走，继续往上走，走到谁也撼动不了你，走到连他们扔石头都砸不到你，那时候，之前那些嫉妒你的人就会反过来崇拜你。
你就真正地走出来了。
所以。红鹤咬牙拼命往上爬，她要回到她的位置，她要站到比她原来还高的位置！
那段痛苦时间就像一场噩梦，她白天黑夜分不清楚，白天是真实的痛苦，黑夜是虚无的噩梦。噩梦醒来后还是噩梦，继续痛苦。
她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不过她没有死。
【二】
红鹤就是在那段时间学会抽烟、尝试喝烈酒。
之后。
红鹤开始大学生活，念哲学系。她与过往一切都划清界限，进阶到一个新世界。课余时间兼职舞蹈老师，也写话剧赚稿酬，经济独立富足，不再依靠红夫人。她洞察世故人性，所以不期待于此，反而释然。不断丰富自己，不断让自己变得更强大，目的是成为众人无法推倒无法企及的城堡。
她内心深处压抑着黑暗、冷漠、扭曲、孤独。不相信任何人。她的身体里已经没有爱了，可是还需要过一生。她与她天真善良，初雪柔落的外表产生鲜明反差。她从来不对别人倾诉痛苦，内心深处无人知晓。
曾有一次女伴看着她，说，你这么温柔善良，你一定是在一个温馨明媚环境中长大。她抬起头，看着女伴，微微地笑。
清晨时去宿舍洗漱间刷牙，听到走廊两个高年级女生聊天。
卫生间有烟味，估计是哪个女生偷偷抽烟。
应该是不学好混社会的。
红鹤一脸平静，继续手中动作。牛奶蜂蜜味洗面奶，洁净清水洗脸。洗漱间里氤氲着洗衣液和水蒸气味道。回到宿舍，和室友们嬉笑，光线从窗帘透过，屋子被染成南瓜黄与蜜棕混合搅拌后的温暖颜色。
红鹤认为少女抽烟、喝酒、纹身并没有问题，只是个人爱好而已。
对于某种暂时还不能接受的事，她也不会去轻易批判质疑，习惯于礼貌地不做评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三观，你不能接受不代表它就是负面的。事物能存活下来，就有它存在的理由。因为你暂时还不了解它的内里，所以你没有资格去评判它。
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待她。之所以不让室友同学看到她酗酒、犯烟瘾，是觉得他们看到后会很麻烦，她不想去回答别人的问题，更不想去解释她之前经历过的时间。
【三】
红鹤准备去成都旅行，预定谷雨那天的票，乘坐火车。
绘画选修课后，清整行李箱。浅粉波点睡衣。一件绘有杜鹃红、鹅黄花鸟图案的冰蓝底连衣裙。补水面膜，粉底和桃粉色口红。最近在读的书，一支蓝色水笔。在宿舍洗头发，擦干，有清香。很舒服，初夏暖热风中将散开的湿润乌发烘干。
很喜欢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该办什么事，一件一件理清楚，过程中需要什么物品，都带齐。了熟于心行程，掌握大局。齐全而简单的行李。内心也很清爽。
在北方火车调开暖风，刚进入车厢感觉到温热空气。不知道什么时候，空调吹出冷气，意识到已经开往南方。窗外景色从草原羊群转变成水田山峦，燕子在空中飞翔。列车人员背白色泡沫大箱子，是奶油雪糕，像上个世纪的零食。
初夏之旅扑面而来。
傍晚五点抵达成都。热风。淡淡的阳光，很自然。穿着浅蓝色绞花针织衫，出了些薄汗。一个城市散发出它气质最强烈的时候就是你初次见到它的时候。人也是一样。随后便会随着时间流转，慢慢习惯，就会以为他没有那么特别了。是因为熟悉和亲切。
因为在火车站，所以有浓厚的俗世气息。成都第一印象，像上世纪八十年代搪瓷碗，历经沧桑保留到现在。有点破旧，人间烟火味道。小摊小贩在卖泛黄褶皱杂志，价格便宜的食品。绿树葱荣结实，柏油马路。
坐地铁，在文殊院地铁站下车，步行一小段路去酒店。马路中间围竹栅栏，里面种花草，空气清新。临街旗袍店，茶馆，麻将馆。她第一次来成都，但感觉对这个城市并不陌生，熟悉喜欢。
红鹤一直很希望在旅行时候就像过日子一样，去附近水果店挑苹果香蕉买回，早晨去街角早点铺吃油条小肉包，喝豆浆。下午看一场电影。晚上去便利店买零食带回旅店，坐在电视前边看边吃。
去前台拿房卡，回到自己酒店房间，单人间。有写字台，小餐桌和一把靠背椅子。电视连设国外频道，英文电影、韩国综艺节目。铺白色床单大床。能照进来灿烂阳光的窗户和两层窗帘，一层薄薄纱质遮帘，一层厚厚墨绿棉布帘。淋浴间可以直接看到电视，洗漱台很干净。评价一个酒店质量，红鹤通常会首先关注它洗漱间。
先擦拭一遍台面，清洗玻璃杯。然后将自己东西摆到各个地方，这样一来，这个房间就更像是她的，这样会让她有安全感。像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一天奔波后回到这里。
【四】
清野在谷雨夜晚，民谣小酒馆里，第一次看见红鹤。
南方假期。夏日温暖潮湿夜风里，去小酒馆。听驻唱歌手民谣，弹吉他。红鹤穿白蕾丝雪纺衫，牛仔百褶短裙，石榴红绑带皮鞋。举止淑女，听歌安静，并不翻看手机。她与清野目光相对，礼貌地微微一笑。甜蜜粉印象。
屋子里人们开始聊天，红鹤与吉他歌手观念有偏差，对峙。歌手说起他困难经历，说红鹤年龄小没有经历所以什么也不了解，她听完，张了张口，最终没有说话。结账时拿出手机。手机保护壳暗黑底，浮雕图案，松绿阔叶，棱角分明的灰棕树懒。风格冷淡克制，并不像少女用的物品。
清野跟随红鹤出门。步行街有很多美食小吃，蛋烘糕，糯米粑粑，水晶包，招牌冰粉，抹茶红豆面包。各种样式餐车伫立在街巷旁。嫩粉与浅蓝相间的公交车，货架各种冰激凌，蓝莓、菠萝、草莓、哈密瓜。红白为主调的英伦复古式餐车。售卖奶茶，雪顶咖啡，鲜榨果汁。
红鹤独自一人行走在繁华地段，有一种清泠出尘的美感，落拓干净。
傍晚八点二十的街道，橙黄街灯，红亮小灯泡串绕挂在树梢。清野想，她应该是外地人。她有时会走在围栏外面，和机动车同行。并不清楚马路规则。大厦广场有人在放烟花，闪烁翠绿火红光芒。
她去小店，随意购买两件衣服，在试衣间换完出来，军绿宽松棉T恤，黑色阔腿裤，石榴红皮鞋，手提袋装着原来衣服。将长发扎成高辫。路过街边餐馆，服务员殷勤地拉她进里面吃饭。她说，我就一个人。服务员立刻说，一个人可以的，点条鱼，一碗米饭，就够吃啦，也可以点个炒菜。她说，好。然后进小餐馆吃夜饭，自己坐一边，手提袋摆在对面座位。
没有看公车牌，直径走上一辆刚停下的公交车。从车玻璃窗看到外面有酒吧夜店。公车驶到下一站，她扶车把手轻盈地跳下来，手里拿着一盒牛奶和芒果。如同堕落吉普赛女郎，晃晃悠悠朝夜店走去。
可能是有些困倦没看清路况，红鹤被台阶绊倒摔在地上，衣裙从手提袋飞出。她爬起来拍打尘土柔声说，快特么摔死我了。她嗓音细腻语气轻松，很自然。以至于当他听到这种言语，竟觉得合适。红鹤低头一件一件捡起地上衣服，白蕾丝雪纺衫弄染尘土，她拿着衣服端详，低声说，艹艹艹。她说得轻易流畅，应该是经常用这种方式说话。
烟，烈酒，咖啡，冰水。刺眼灯光映衬皮肤更加苍白，不精神面容，凌乱长发，她整个人沉浸在颓唐里，堕于交流。男人过来搭讪，就一副消极厌世表情，说着说着便沉默。红鹤当下散发出的疏离、淡漠，与民谣小酒馆那个粉红少女完全不同。清野看见她的阴暗面。能预测到靠近她的危险。
【五】
红鹤现在过得太舒服，甚至有点不真实，她害怕。内心有阴影，在之前那段时间承受的折磨艰难，会让她在愉悦时刻受宠若惊，患得患失。她刻意抽烟、酗酒、去混乱肮脏场所，那些地方会让她感觉真实。她像一个不自知的受虐狂。
凌晨一点，她准备从夜店出去。舞池人群拥挤，穿过时被推搡，碰落高脚杯摔碎在地，手臂撑印在玻璃碎渣上。红鹤跪坐在地面抬起苍白裸露手臂，嵌入碎玻璃的肌肤渗出鲜红血液。她感觉到腥甜气息，让人兴奋不已。她的双腿发软，头顶酥麻。很惬意。她伸出舌头，想舔干净手腕的血。
忽然背后一阵温热，由左肩起蔓延至蝴蝶骨。而后整个身体腾空被抱起。男人身上有蕨类植物根茎味道，像雨中在森里奔跑，混合清淡烟草味。白云一样轻飘飘。他说，不要乱动，我带你去包扎伤口。她露出一贯淑女式微笑，望着他轻轻叹息。FACK。
红鹤坐在越野车后排，从车窗看向外面。每个城市夜晚感觉都不一样。夜风味道也不一样。高架桥，昏黄白柱街灯。翠绿植被，零星花瓣。她心里涌动奇怪感觉。不是在旅行，而是已经很熟悉这里，假日又来这里小住生活一段时间。
清野从事中草药研究和心理学工作。
红鹤喜欢与比她年长的人接触，因为她的观念和他们相近，她不与同年龄的男生谈恋爱。觉得有一些她欣赏的东西，他们理解不了。这种理解并非一蹴而就，并非她一讲他们就能立刻明白，这种理解需要大量经历相关书籍，电影，音乐，她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培养或者等待一个男生理解这些东西。她迫切地渴望交流、欣赏、融合。
清野将她领回自己郊外别墅。熄灯时柔软月光透过大扇玻璃窗，融进房子里，窗外大雨滂沱，雨水倾洒在茂密阔叶林。红鹤不让他开电灯，只在长木餐桌上点燃一根蜡烛，他在余晖红烛火光里为她清洗伤口，用洁净白布包扎。
红鹤注视着他为自己清理手臂伤口，她说，我在之前有段时间经常看血腥电影，对于血腥有兴奋感是那时候养成的习惯。
清野抬起头端详她。她是乌黑的，黑得透彻。没有丝毫杂质的黑，黑得洒散亮光。穿越所有晦暗、沉重、苍凉，抵达一个灵魂的清澈。连红鹤自己都无法看透的真实灵魂。一切渺茫辽远的事物，海洋，冰川，雪山。
清野为她洗净手腕，祈望擦拭她弄脏的心。他话语缓慢，像远方故事飘到耳边。蜡烛已经熄灭，月亮很淡。他看透她颓唐下的灵净，抚摸她的心脏。告诉她，停下来。所有的晦暗都留给过往，从此刻开始，凛冬散尽，春宴浮花。
他凝视她的瞳孔，你看到过什么，说出来。
我与你共同承担。
红鹤一边理性陈述着话语，一边止不住流眼泪。她表情淡漠，没有抽泣声，只是眼眶鼻尖红润，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思路清晰理性，话语分点陈述，有条不紊。她说，我并不觉得委屈，但是不清楚为什么我就是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其实我真的不想哭。所以希望你能忽略我的眼泪，仅是仔细听我说的话。我知道你学过心理。我恳请你不要分析我。谢谢。
Nor awake my love, till he please.
“不要惊动我所爱的人，等她自己情愿。”
——《圣经·雅歌》二章七节
【一】
红鹤清晨起床。习惯将木瓜切成小块，拌入牛奶蜂蜜。乌发用绿檀木簪盘起松髻，脖颈后部白皙肌肤有木瓜果香。清野的客厅放置一台古旧留声机，她从木柜中翻出爵士乐唱片。黑色卡盘，中央贴剪下的泛黄海报，玛丽莲梦露红唇白裙经典照。早餐吃烘焙吐司软面包，煎培根肉，荷包蛋。她喝热牛奶，他煮一杯咖啡。清野出门时候天未大亮，他从郊外别墅独自开车去城市公司。
房子宽敞明亮，盖建在深翠绿山里。推开门就是山林，刚下过濛濛细雨，湿润，清莹。山中是青石台阶，红鹤闲步到山阶尽头，乏累时就坐在青石上，看向山下。
乡野人家，隐在瘦高树林里，或是白墙黛瓦二层小楼，或是土黄砖墙古式老屋。黛色潮湿屋檐下有一把竹制小椅子，挂在绳子上的衣服，印花蓝布面料。当地房屋多有露台，有很多蜿蜒的地方，不是整整齐齐，而是错落有致的美感。不同于北方平原的建筑风格。
中午在厨房制作海鲜意大利面，三文鱼，西兰花，酱料。餐后清洗白瓷盘子，擦拭家具，打扫地板。一切收拾完毕，在临近傍晚的门廊上坐着，一个人悠闲地抽根烟。女士香烟偏细长，指尖轻盈地捻拿，端详殷红火星忽明忽灭，明眸皓齿吐出烟雾缭绕。
她几乎不看手机，清野给她发很多简讯，关于成都生活、旅行，询问她的意见。她一条一条地看，最后简单回复。知道了，你来定。她对待他，随性，惬意，理所应当。他们刚见面不到一天，却仿佛相谈甚欢，熟识很久。
清野黄昏回家，透过落地玻璃窗，看见空旷明亮别墅里，红鹤一个人穿红绸裙舞蹈。裙尾绸缎浮动，乌发散落四溢，眼神盛满星辰。
他想起二十岁独自背包旅行东南亚，泰国北部清迈城镇傍晚，他坐在旅馆庭院吹海风，西双版纳族老板抱四弦琴弹当地民乐。树荫茂密，天半边紫粉红晚霞如同胶片，空气凉爽，散飘淡淡鲜花香甜。曲终老板站起来朝他弯腰谢幕。那一刻他忽然十分好奇自己心爱的女人会是什么模样。
清野没有打扰红鹤，坐在别墅前越野车里，打开车门。他看见她的世界。独立于世间。之前生命中荒芜都绵延成山川，湖泊。飞鸟水草，繁星点点，远山樱花。他沉沦在她创造的这个世界，惊叹其间浩瀚迷人。
【二】
和清野相处时，红鹤经常会倾现出暴烈一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他清楚那是她心底阴影遗留的情绪，不安，多疑，恐惧。他心疼她，却无法将阴影转移给自己，唯一所能做的是耐心忍受，等待时间与温柔去洗净晦暗，给予注入洁净明亮能量。
红鹤在大学课业不紧张时重新拾起舞蹈，上台演出。她的舞蹈动作从来不是根据她一段时间的状态来编排，她通常情况下是将几段状态彼此拆散，再混乱地重组到一起。这样别人就不能从她舞蹈表演中看出她内心的任何风起云涌。
午后三点她剥一颗柑橘。他抬起肌肉紧实的手臂，用凉壶倒入玻璃杯中纯净水。说，你看这些柑橘，越是冷硬，内里越酸涩。甜蜜果肉一般都有柔软橘皮。红鹤顽皮地、不屑地、冷嘲地回答。放屁。
公司年会聚餐，清野携红鹤入席比邻而坐。女下属对清野频繁殷勤献好，清野也客气回应。起初红鹤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后来猛地起身朝女下属生硬微笑说，要不你来坐这里。众人都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化解场面。女下属退缩连声道不用，红鹤面无表情，硬拉换座位。清野脸庞有点僵硬，抬起头望向她，低声恳切说，别这样。
她先回到别墅，在卫生间手洗衣服，带着耳机，声音开得震耳欲聋。清野夜晚回家，打开灯，用唱片机播放古典钢琴曲。她脱下他购置的翠绿晚礼服，当面用火柴点燃烧掉。只穿凉薄黑吊带内衬裙，裸露白皙肌肤。她说，还给你。
清野用力抱住她。红鹤缓缓蹲下蜷缩身子哭泣，轻轻问他，你累吗？
亲吻时候，他闻到她嘴唇上摩洛哥坚果混合甜金盏花味唇霜。
【三】
“我因为爱你，所以常常想跟你道歉。我的爱沉重、污浊，里面带有许多令人不快的东西，比如悲伤、忧愁、自怜、绝望，我的心又这样脆弱不堪。自己总被这些负面情绪打败，好像在一个沼泽里越挣扎越下沉。但我爱你，不是想把你也拖进来，而是希望你救我。”在一个音乐评论看到。
红鹤尽力克制自己对于他的情愫。她不想喜欢上谁，她原本自持、清泠，遗世独立行走世间，毫无牵挂，无所波动。但是自从和他接触，红鹤自身发生种种改变，有时她无法掌控自己情绪，她不喜欢这种感觉。
不懂情爱，不懂什么叫做喜欢。不知道到哪种了解程度才能算正式相爱，不知道什么样的相爱模式才能够携手度过一生。她胆怯疑心强，很难让自己去信任一个人，很难将自己彻底交给一个人，她害怕背叛害怕抛弃害怕看见浓情转淡、日渐残消。所以她避免一切开始。
这种人就活该孤独吧，哈哈。她还认真想过，一个人怎么过完这一生。她经济独立，生活富足。她会去世界各地看看，看雪山看湖泊，看热带雨林看高原星空。走到一处喜欢地方，就停下来住一段时间，拓展一些新的知识或者技能，去雪山就学滑雪，去海洋就学潜水。这世界这么大，足够用尽她的一生。
可是后来，清野出现。
当她发觉他们关系已经超出安全距离，当她看着清野一步一步走进她的生命她的内心而她却无力推阻。不安、惶恐，扑面而来。因为她已经不能游刃有余地去掌控她的心脏和那个进入她心脏的他。
知道鸵鸟吗？它是一种很有意思的傻鸟。每当它遇到危险，都会将头埋在沙子里面，以为这样就能躲避危险。红鹤有时候就很像这种鸟。
所以后来她躲着他，不再去他的城市，他来大学也找借口不见面。以为装作他从来都没出现过，就可以心安理得地继续一个人自由自在。白天清醒时候，红鹤庆幸自己躲过一劫，可每次夜深星亮辗转难眠，她独自关在宿舍杂货屋喝酒，这个时候，她很担心，害怕自己失去一生挚爱。
红鹤在黑夜梦见他，和他一起在房间里玩耍，烹饪，看电影，交谈。然后她提着行李箱因事需要去到另外一个地方。她离开他远行之后，极其想念他，内心痛苦。这是她在白日里没有的情绪，是她遮掩在内心深处的情绪。在梦里，人的身心会放松下来，柔软深藏的秘密会涌现出来。夕阳余晖里潮水退去，苍穹由淡蓝染成晶莹墨蓝，海浪拍打月光下的沙滩。
醒来后她哭泣。
He brought me to the banqueting house, and his banner over me was love.
他带我入筵宴所，以爱为幡在我之上 。
——《圣经》六十六卷
【一】
不知道为什么，清野给她一种放松感觉。和他呆在一起会很安宁，静谧。她并不想在他面前伪装自己，她给他看真实的样子。脆弱、忧愁，并不担心他看到后会询问什么，想说便说，不想说也不会追问。如同永恒流动的海洋，隐约预见自己会汇合向那里，美好、天真。她的一切，他都将会知道，所以他于远方缓慢走来，不急不慌，日消情长。
清野就好像红鹤生命中必定要遇见的人。色授魂与，心愉于侧。
红鹤夏天给清野发简讯。我七月底毕业。
清野回复。我去接你，我订七月十日到白塔机场的航班。
仲夏八月清野准备给红鹤一场间隔年旅行。清冽途中，她坐在他副驾驶位，手背皮肤闪烁明灭光芒。绿树，白墙，黛灰瓦房。湖蓝天，绵白云。想走更多的路，看更多的风景，了解不同的风土人情、生活方式，看到不同的生命质感。他和她旅行，一路上城市乡野、山川河流，每到一处喜欢地方就小住下来。
不是逃离也并非奔赴，只是顺其自然的生活。
夏天不长，八月至九月末，树影婆娑。迟缓白日写一封长信。客栈后院有微风，喝冰镇可乐。午餐吃饭团和秋夏特供蔬菜，酱汁烧茄子，软软糯糯，拌米饭。热天气去咖啡馆喝冰咖啡。巧克力冰激凌。橄榄牛肉汉堡。大玻璃窗外，稻田成为模糊绿影，困意渐浓。公路上行驶着红白条纹巴士车。
暮冬烤红薯，屋外绵绵不断的落雪。手工制作木头匠艺，木质边角料扔壁炉里烧掉，柴火噼啪燃烧。清野点一根烟，躺在松软雪白大床，听红鹤朗读雪莱旳诗。山峦，树林，月光，水仙花，鸟雀，亚麻画布。阅读一本独立杂志，关于食材、城市和温情，用松果玻璃器皿压住书页。漫长冬季，吃家常便饭。
【二】
他们旅行途中，停留在云南边陲乡镇，小居半年。他们居住在白墙黛瓦，雕花描画四合院落。推开大门，就是油绿田野，金黄灿烂油菜花，稻米地。清野给她做饭，鱼米青菜。他们二人共同生活，甜蜜欢愉，他极其宠爱她。
晚上村庄每家每户都会高高挂上火红灯笼，空旷泥土地有篝火宴会，长桌摆满鸡鸭鱼肉，时令蔬菜，特色当地小吃。人们唱歌跳舞，喝酒聊天。带炊烟的晚风，惬意。她白净美好，自然流露出善良聪明，穿民族服饰和当地人一起跳舞，天真烂漫。
睡醒起床后先开厅门让狗到庭院玩，然后去做早餐。还养一只白色猫咪，肉桂粉耳朵和毛茸茸鼻尖，眼睛像绿玻璃球盛装星空，干净温暖。周末如果两人都起床晚就做顿食材丰富的Brunch，连午饭也一并吃完。他们在屋前花园里种玫瑰、薰衣草、樱树，海棠，玉兰，草莓，蔬菜等等。定期修剪植物灌木。将面对花园那扇木门敞开，坐沙发里看书或者下棋，微风拂面凉爽通透。
他们相处方式是一种宽敞、自由氛围，即使两个人都各做各自喜欢的事情，也能感觉彼此是在一起的。共同感受季节交替，时光流逝。
平常上午时段处理工作、阅读书籍。午食清淡健康，时令蔬菜水果，春天吃鲅鱼，冬天吃比目鱼。午睡后出去闲逛。老派茶铺，茶堂柜台摆放八九十年代老茶、各式茶点和手工熬制果酱。或者像农民夫妇一样，到田地耕作，坐在稻田边吹风喝茶休息。傍晚两个人一起做晚饭，烹饪创作。裹上蛋液煎糯米团，洒花生碎与松仁碎，配清茶。夜饭后在镇子街巷遛狗，慢跑或者快走。
红鹤后来尽力改掉烟瘾。她说，我们将来会有宝宝，养生书里写，抽烟母亲体质不利于宝宝健康。从庭院吹进屋里过堂风，夜晚床头灯温暖，枕上有浓郁花香。
清野给她倒一杯牛奶。好，晚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