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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年]“牛肠”之死

2018-02-12  本文已影响178人  龙的文字记录

楔子

[过年]“牛肠”之死

我亲眼目睹了她的死亡:脖子被一刀拉开一道很深的口子,血唰唰地往下冲,然后她被塞进一个蓝色的塑料桶。我数了,她挣扎了七下,然后桶里再没了声响。

一、怪事

年二十九,清晨,不时响起的几声鸡鸣打破了小村的宁静。

我漫步在村中小路,又兴奋又疲倦。昨夜,经过十几个小时的火车,又转了两趟公交,最后坐上摩托车,我回到了阔别十年的老家。

冷风吹在脸上,像坚硬的砂纸。看着熟悉而陌生的村子,我想起儿时早早起床和小伙伴们到处追逐打闹的情景,爽朗的欢声笑语都能把寒风吓跑。现在,冷冷清清,村子安静得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东方,旭日冒出,撒下一片温暖。我心中惆怅:国家繁荣昌盛,村里家家户户都搬到县城去了,村子几乎成了鬼村,平时已经没几户人在家了。要有点人气非到春节时分不可。

突然,左边蹿出一只母鸡,她骄傲地挺立在我面前,道:“小屁孩,如果有人问你有没有看到鸡经过,你就说没有!”说完,咯咯咯叫着,蹿到右边的小路,消失在房子的拐角处。

我愣了半晌,心中纳闷:“这只母鸡成精了?”

还没回过神,左边又蹿出一老人,他喘着气道:“年轻人,看到一只母鸡跑过吗?”

在人和畜生之间,我选择了人,道:“往右边去了!”

老人听罢,拔腿就跑,也不道一声谢。看着他佝偻的背影,我心中一叹:“莫怪他,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尚且不懂感谢二字,怎能要求年已六旬的老人!”

老人已经消失在房子的拐角处,我才醒悟过来:“这不是村口的‘牛肠’伯伯吗?”

我不知道老人的名字,只知道大家都喊他“牛肠”。这位牛伯伯和我家也算是远房亲戚,也许我的爷爷或者太爷爷和他爹或者他爷爷是兄弟。

那只母鸡突又从右边蹿了出来,站在我面前,道:“你这是要置我于死地!好狠的心!”说完她展翅一跃,在我左手背狠狠啄了一下,然后头也不回往左边小路奔去。

我大怒,抬脚就要追,一道声音传来:“年轻人,看到一只母鸡跑过吗?”

原来老人从右边小路奔了回来。

我愤怒地往左边一指,道:“往这边去了!抓到她,狠狠打她屁股,宰了她也无妨!”

老人没听完就往左边奔去,抛下一句:“年轻人,要有气量,干嘛和一只鸡过不去!”

我右手按摩着伤口,呆立原地:“是啊,干嘛和畜生过不去!小虫啊小虫,我看你真是脑袋挨驴踢了!”心中一番自嘲,我捡起一块石头,狠狠往前砸去。没想到,用力过猛,石子歪了方向,把一户人家的玻璃窗给砸了。

哐当一声,吓得我三魂七魄破体而出,我一蹬地,撒开丫子就往家里跑。

小村又恢复了冷冷清清的凄凉。

二、卖菜

年三十,早上,六点零八分,牛肠准时起床了。

他裹紧大衣,用根竹扁担挑了两个箩筐,带上一张小板凳,拿上镰刀就出门了。他活了一甲子岁月,眼睛已不大好使,现在天蒙蒙亮,他已经看不大清路了。不过,就算蒙上眼睛,他也能走到自家菜地。这段路,他已经走了三十三年。或许,他还将会走上三十三年。

十几分钟后,他出现在了自家菜地。割了一箩筐菜心,半箩筐菜花,又摘了十来斤西红柿,拔了一些蒜苗,凑够了两箩筐。

天又亮了些,东方,太阳已经冒了尖。看着东方,牛肠怔怔出神了半晌,直到撒下大地的第一缕阳光射进眼内,他弯下腰,一用力,挑起了两箩筐菜,往集市走去。大约过了二十分钟,牛肠出现在集市一角。此时,集市上早已有不少的菜农,他们都占据着有利位置。牛肠加快了脚步,总算找到了一处不算太差的地方。当他放下两箩筐菜时,气不住地往外跑,右手握拳不停锤着腰肌,心中叹息:“又得贴膏药了!”

他拿出想板凳,坐下,在地上铺上张塑料纸,把菜心,西红柿,菜花等一一放好。做完这些时,天已经亮透了。他坐直。他以为自己坐得笔直了,可已经弯了的脊椎看起来就像被压垮了的小树。他前前后后,左左右右探望着,在寻找第一个客人。

街上已经有了人影。

街上的人影多了些。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集市里人声鼎沸。有人在询问价格,有人在讨价还价,有人见到了朋友,在寒暄着。

当我见到牛伯伯时,他一筐的菜心已经卖完,还在售卖的只有几个小的,泛着淡青的西红柿和一个菜花。

“牛伯伯,你菜都卖光了。”

“你是?”他打量着我。

“阿强家的大儿子小虫啊!”

他还没想起,道:“小虫?啊,有点像!已经好多年没见,差点认不出来了!”

我笑道:“都有十来年了吧,自我到县城读高中后基本就没回过村里了。”

“哎,牛肠,你的菜就是好卖!”

牛肠寻声看去,展笑道:“一般般吧。活了几十岁,大半辈子都在田里度过了。”

说话间一个和牛伯伯年纪相仿的老人走了过来。我看到他穿着件崭新的外套,一条长裤熨烫得没有褶皱,鞋子也干净得不沾尘土。他剪的是寸头,花白的头发根根竖起,煞是清爽。脸上的胡子剃得干干净净,都瞧不出须根。

“如果你找了老婆,大半辈子就在床上度过咯!”说完老人怡然大笑起来。

“老董,我看你昨晚又给老婆拧耳朵了!菜给你留着了!”说着牛伯伯从身后拿出一袋菜心,道:“这里四斤多,棵棵水嫩的,包清甜!”

老董春风满面,笑起来满嘴假牙外露,有好几个闪着金亮,道:“你知道的,过年了,四个儿子都带着媳妇,孙子们回来了。平时,他们在城里吃不到农家菜,现在,让他们吃个够。对了,过两天给我准备二十斤菜心,给他们带到城里去。”说着他把一张二十元人民币递给了牛伯伯。

“找你四元!”牛肠翻着那个用来装钱的红塑料袋。

“不用啦,不用啦!不差这几块钱。快过年了,就当是过年红包吧!记得哦,大年初一,准备二十斤新鲜菜心。”

说完老董笑容满面走了。牛伯拿着四张皱巴巴一元人民币的手僵住在半空,有那么一秒,我看到了牛伯伯眼里的羡慕妒忌恨。

牛伯把钱收好,道:“小虫,你要买什么菜?”

“我爸让我随便买。你这里有个菜花和西红柿,要不就卖给我吧。”

牛伯伯豪爽道:“不用给钱了,都拿去吧。我正好可以收拾东西回去了。”

我忙道:“怎么可以!”说着往口袋里掏钱。

牛伯站了起来,一把按住我掏钱的手,道:“你这个娃!说到底我们也算远房亲戚,和牛伯伯见什么外呢。牛伯见到你可高兴了呢,别塞那几块钱,扫兴!”说到后面,脸色一正。

我见状,只好道:“好好好!那我帮你收拾,一起回去吧。”

三、迟暮

傍晚,将近五点。太阳受不了寒冷,已经躲到西山一角,准备提前下班了。

出门时,我穿多了件外套。早上,我收到降温预警短信,说寒潮来袭,未来二十四个小时内将会降温十度以上。果不其然,现在我感觉比早上冷了些。

在村中绕了几段路,我来到了牛伯伯家门前。推开门,是个小院。我看到小院里一棵杨桃树显眼地伫立在中央,树根处站着一只母鸡,正愤怒展翅地瞪着我。

“来了。”牛伯伯从屋里走了出来。

今早,在帮牛伯伯拿东西回他家时,他让我傍晚一定要过来。他要割些新鲜蔬菜给我带回去做年夜饭。实在拗不过,我只得就答应了他。

他走出院子,往菜地走去。我跟在一旁,落后半个身位。

“大学毕业了?”

“毕业了,都工作三年了!”

“嗯!大学生好啊!哪里工作?深圳?广州?”

“广州!在广州读的大学,对广州比较熟悉。”

他突然站住,回过头看着我,道:“结婚了?”

“还没!”我愣愣说着。

他回过头,又开始走了,道:“有女朋友了吧!”

我尴尬一笑,道:“还没!”

他不再说话了,只是往前走。我也不知说啥好,只得亦步亦趋。

过了一会,我们来到了一处菜地。看着绿油油的菜心,红彤彤的西红柿,我知道已经到了目的地。他下了地,弯下腰,不大一会已经割了一堆菜心,足够我家煮上两顿了。见状,我急忙道:“牛伯伯,好啦,好啦,不用那么多,吃不完!”

他停下手中动作,站直,道:“还有很多咧!”他指着一片绿油油的菜心,又道:“我一个人更吃不完!”

“不是还有那个董爷爷二十斤么?”

他走到田埂坐了下来,怅然道:“如果当初我肯娶小凤,现在也儿孙满堂了!”

我在他身边坐下来,道:“那为什么不娶呢?”

他望着黑黝黝的土地说道:“丑,太丑了!”说完又看着我,道:“小虫,听牛伯伯一句,即使再丑也要娶个老婆。不然,你见到啦,像我,老了只有一个人,可凄凉了。”

我不以为然,道:“一个人,虽然老了怪凄凉的,可是,现在结婚生子要花太多钱了。还不如一个人,想吃就吃,想喝就喝,想玩就玩。”

“先甜后苦,先苦后甜,这是两种选择。年轻时,我和你差不多想法,因此对结婚生子不上心,所以现在吃到苦头了。我选了先甜后苦。说真的,牛伯伯也是为你好, 别重复我的老路。”

我点了点头。我不想再讨论这个问题,假装都听到心里去了。

又割了两个菜花,摘了几个西红柿,拔了一些蒜苗,已经够我家煮个地道的农家年夜饭了。

“谢谢你!”在和牛伯伯分道扬镳时我说。

“是我多谢你才对!今年,我总算没有那么孤单!”

我笑了笑,不知道说啥好,最后吐出一句:“新年快乐!”

太阳已经完全落山,我抱着一堆沉甸甸的菜走在冷风中。

风吹着脸,像砂纸在脸上摩擦,痛!

我的心说不出的沉重。

四、除夕夜

除夕夜,团圆饭,一家其乐融融说丰年。

我,父母和弟弟坐在饭桌旁,准备开饭。如果我两个姐姐还没出嫁,团圆饭会更有人气些。

“生活好过了,鸡肉,猪肉摆满桌!”看着一桌的菜,我打趣道。

我妈笑了,道:“还记得么,小时候你们四兄弟姐妹都是分着肉来吃的,每个人能分到五块就不错了。”

父亲把一块鸡胸肉夹到我碗里,笑道:“那时穷嘛,现在有的是,快吃!”

看着碗里的鸡肉,我实在下不了口。不是难吃,而是这些年来生活好过了,已经吃腻了。

“现在啊,要多吃青菜少吃肉!”说着,我夹了条菜心到父亲的碗里,又道:“爸,村口的牛伯伯是没有结婚的呵!”

父亲放下筷子,略是伤感道:“是啊!当年有人给她做媒,他嫌女方太丑,宁愿光棍一辈子也不娶!有骨气啊!不过,现在呢,六十了,虽然还能干活,可是再过几年呢,走不动时想喝口水都没人递给他!”说完他又教育起我和弟弟,“你们兄弟俩也工作两三年了,赶紧找个老婆。结婚生子这事,越早越好,拖延不得!”

我连说好好,而弟弟只是一昧地刨着饭,默不作声。我二十七了,没女朋友,更没想过结婚。今天之前,我一直认为一个人过一辈子也挺好的?两个人甚至三个,四个,烦恼多了去了。不过,现在,我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老了,走不动了,只能躺床上,喝口水都没,那是何等的凄凉,孤独和绝望!

“先苦后甜?先甜后苦?今晚要垫高枕头好好想一下才行!”


除夕夜,团圆饭,形单影只何人话凄凉。

牛肠坐在饭桌旁。饭桌上有三道菜。一道蒜蓉菜心,一道五花肉炒蒜苗,还有一碟白切鸡。鸡是从集市上买的,他舍不得宰仅剩的那只老母鸡。五花肉是和“猪头旺”买的,每次买猪肉只去他这一家。蒜苗和菜心都是自己种的,为了消磨时间,他在菜地里精挑细选了将近一个小时。

饭桌是一张黑得发亮的方木桌。他已经忘记这张桌子跟随了自己多少年,也许是十年,也许是十五年,也许二十年。这些年来,一天三顿都是在这张油腻的黑方桌上完成。中午,他收拾整理了一下房子,摆整齐了一张太师椅,两张竹椅,还有三个木桶。他又用破毛巾擦了黑方桌好几遍,就算把房子收拾好了。现在,半空中吊着的灯泡发出橘黄的灯光,照在油腻的饭桌上,闪着金黄。

他打了个冷颤,自言自语道:“又冷了!”说完从煲里舀了一碗汤,喝上一口,觉得整个人暖了些。碗放在桌上,汤还在冒着淡淡的热气,他则是看着那碗汤怔怔地发呆。

热气不再冒了,他还在发着呆。他在想什么呢?是厌倦了吃饭还是厌倦了一个人吃饭?

突然,他眼眶湿润,泪水流出,一滴,一滴,滴落汤碗。他开始抽泣,细小的哽咽声在安静的小院里格外的清晰。良久,他用布满老茧的手掌擦去泪水,站起,走进卧室。

不大一会,他走了出来,手里多了一个白色小瓶。他又坐在原来的地方,从瓶子里倒出一堆白色药片。看着手掌上的雪白药片,他笑了,笑得灿烂,突地一用力,把掌中药片全塞嘴里,拿起那碗凉透了的汤和着就吞。

他呛到了,不住地咳嗽,不过药片一片也没吐出来。在咳嗽中,他开始笑,大笑,笑得恐怖,笑得癫狂,笑着笑着,眼泪就流了出来,然后趴在桌子上,又抽泣起来。

过了一会,抽泣声小了。又过一会,抽泣声没了。

半夜,十二点,迎新年的鞭炮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热闹非凡,在勾勒着一个繁荣昌盛的盛世图景。

只是,今夜,牛肠家的小院格外的死寂。

五、死

新年初一,清晨,当我睁开眼时觉得脑袋又胀又痛。昨夜,彻夜的鞭炮声吵得我难以入眠。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一直在思考先苦后甜呢,还是先甜后苦呢!

走出家门,不自主地打了个冷颤,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味,害我几乎喘不过气来!父亲正蹲在墙角,抽着香烟,看到我走出来,他吐出一口烟,道:“村口的牛肠死了!”

我大惊,人已清醒,道:“死了?”

“嗯。早上,闹狮的人在他门口闹狮时,好久都没见他出来。有的人不耐烦了,就推开门进去,看到他趴在桌上,已经冷得僵硬了。人们在他饭桌上找到一瓶安眠药,已经空了。你说,好好的一个人,干嘛想不开自杀呢!”

我穿好衣服就往牛伯伯家里跑。进入小院,我看到那只母鸡站在杨桃树的树根处。她看着我,我也看着她。我收回目光,一步一步走到门口,看到厅里有张破旧的床单,床单勾勒出一个人形。我已经猜到,牛伯伯就在床单之下,再也不会起来了。

我颓然地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心里很不是滋味。我想找个人说说话,可四周静悄悄的,半个人影都没。

那只母鸡走到了我面前。

“他死了!”说着,我眼泪就流了出来。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的!”她说。

“为什么?”

“最近五年,你是第一个走进院子来的人!”

“是么?”

“昨天,你送他回来后,他整个中午就坐在你现在这个位置上发呆。那时,我卧在树根处,听到了他说的话。”

他说:“小虫是我儿子多好啊!哎,当年就该没骨气,不就丑了点么,闭上眼睛就吞了。自己不也是人模狗样,挑剔个啥!”

他说:“老董多好,四个儿子,两个女儿。是,他老婆是长得寒碜,可人家现在不也安享晚年了?有老婆,有子女,有孙子,天伦之乐,多幸福,多欢乐,多热闹!”

他说:“我也六十了,腰痛,背痛,腿痛,再过几年,别说挑菜,路都走不动了。哎,一个人,吃饭都成问题,该如何是好!”

说到这,她的眼泪突然流了出来,继续道:“他突然站起,走过来,一把抓住我,对着我嘀咕,养了你五年,本想今天宰了你的,可宰了你,谁陪我过年呢!”说着,她的泪水唰唰往下流。

待平息了些,她继续道:“他下午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多了一只已经宰好的鸡。他没忍心杀我!他没忍心!”

我道:“人心是肉做的,这些年都是你陪着他,他又怎么忍心!”

“本来,前两天,他准备把我卖掉,再买几个小的回来。抓住我时,他把我提在半空盯了半晌,最后还是把我放了。我来他家已有五年,一起来的还有四个,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

“我早有了不好的预感。近半个月来,我总能听到他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不住唉声叹气的声音。现在,他走了,我也不想活了。我是一只鸡,家鸡。我应该完成自己的使命——食物。”

她希冀地看着我,看得我恐惧,我忙道:“不不不,我怎么下得了口。”

“当你吃着鸡肉时,怎么不这么说?”

我怔怔说不出话来。

“你不要忘了,我终究是一只鸡,普普通通的家鸡!”

“我没忘。可我也没忘,我是一个人!我的血也是热的!”

她盯着我,半晌,恳求道:“这是我的新年愿望,你可以帮我完成的,是吗?”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流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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