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往事（上）

眼前的女人看上去精明干练，大约五十岁左右，穿一身黑色的西装，圆脸，短发，两只炯炯的眼睛透着机智。她上下打量着我，眼神中带着几分狐疑，我的心突突直跳，怕她要我出示工作许可，我没有。

“你刚到吧？从哪里来？” 她眼光犀利地盯着我，我想她肯定每天阅人无数，最好以诚相待，便说：“我刚到一周，来自北京，学校还没开学，想在开学前找一份工作。”

“你的口音不带京腔，我能看看你的护照吗？”我本想解释从小在大院长大，但想起娟子少说为佳的嘱咐，便把话咽了下去，只是把护照递了过去。

我注意到，经理看了上面的签发地后，她的眼神微妙地起了变化，由狐疑转为淡定，我猜，或许北京来的人多数是留学的，不像有些地方的人只是为了出来挣点外快。

她把护照递回给我说：“开学后，我们这里也有学生做兼职，前提是你做全职很出色。” 她这样说似乎是认可我了，我赶紧说：“虽然没在面包店干过，但我做过销售，我会努力做好的。” 她没吱声，交换过眼神后，我知道她信了。

我稍微松了口气，她却突然用粤语问道：“你的广东话怎么样？”一种失败的预感升起，我的脸红了，怯怯地说：“塞听莫塞港，港咻咻。” 会听不会讲，讲一点点的意思。

说来惭愧，我在广州呆了六年，新同事都会讲粤语了，我一开口却总令人仰天大笑，很伤自尊，那以后，我坚决不再说“鸟语”，哪想到，到了纽约，竟然又需要“鸟语”了。

看到经理在犹豫，我开始冒汗，后背有小溪蜿蜒而下，她迟疑了一会终于说话了：“店里最近缺人手，我今天破列录用你，希望你好好做，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后来我决定离开时，她告诉我，因为我长得十分厚道，一副诚实好孩子的模样打动了她，我很幸运，长了一副扮猪吃老虎的模样。

刚到纽约时，我紧张焦虑，忐忑不安，对自己能否适应新的生活，能否独立自主地完成学业心里完全没底。琢磨着距离开学还有一个月时间，为了支付昂贵的学费，我想利用这段时间出去找个活干。

九十年代末，互联网没有今天这么发达，我买了一份当地的华人报纸，在上面仔细搜索了一番后发现没有适合我干的差事。

失望之余我又想，不如出去转转，或许有的店铺正在招人。这么想着，将自己收拾妥当，来到街上。天气很好，到处都是华人，这使我紧张的心情得到了些许缓解。

这里叫法拉盛，号称小“CHINA TOWN"，店铺很多，一家挨着一家，中餐馆最多，是华人就业的主要场所。

室友娟子告诉我，很多留学生都做过服务员，虽然没有工资，但小费也很可观，唯一的技能是需要熟悉菜品的中英文名称和微笑。我低头寻思，微笑可以，但英文听力很差，肯定不合格，只好放弃了这个念头。

继续往前走，迎面飘来一股香甜的烤面包味，随即一家面包店出现在眼前，明亮的大橱窗上贴满了各式奶茶的图片，其中一款珍珠奶茶直抵我的味蕾，口水没商量地冒了上来。

我想，时差倒过来之前也没胃口，不如买个面包加一杯珍珠奶茶犒劳下自己。于是，我推门进去，里面人很多，不少人在排队付款。

我排在几个女人后面，开始环顾四周。突然，我看到了门上的招聘启事，刚才进门时只顾看珍珠奶茶了，现在才发现，门上竟然贴着一个招聘启事。

“就知道吃，不是出来找活干的吗？怎么闻见香味就忘乎所以了。”悄声嘀咕着离开了排队的人们，心想如果能在这里上班，买个面包肯定不用排队。

招聘启事上写得很清楚，一小时十美金，这很吸引我，但需要熟练的中文和粤语，我的粤语拿不出手，算了吧！但转念一想店里生意这么好，他们一定缺人手，为什么不试一试？或许有机会呢。

想清楚后，我再次回到店里，直接走到一个穿着小绿裙的服务生身边，低声问道：“你们在招人吧？我是来应聘的。” “是的，经理在里面，你顺着过道往里走就看见了。”

于是，我走进经理办公室，就像前面我说的，我被录取了。

第一天上班时，经理递给我一件小绿裙，还有一个小小的绿头巾，女生们戴上显得很可爱，像个小护士，男生除了绿色制服外还配有一个绿帽子。

店里的服务生中，唯一的男生来自韩国叫奥斯卡，他苍白瘦弱，穿上制服后像个技校的学生，他恭恭敬敬地站在面包橱柜前，随时准备为顾客献上各种面包。

我每次看到他的绿帽子，就忍不住想笑，有一天，我的神经好像搭错了，竟然笑得止不住，搞得另外两个女生和我一起笑起来，奥斯卡的脸一会红一会白，十分尴尬，我觉得自己太过分了，才忍住了笑。难怪有人说，“青春是在放纵地笑和尽情地哭中度过的。”

这家门店主要靠外卖，只装着寥寥几个卡位，冷气玻璃柜台装着各色西点和新烤的面包，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些橱柜玻璃擦得透明几净。后面一个狭小的甬道通往后厨，灯点得雪亮，里面的师傅都是上了年纪的男人，长着典型的广东脸，清一色讲着粤语。

我喜欢用调侃放松自己，也爱用玩笑润滑自己和周围人的关系。但我很快意识到，逗趣也要留神，丽丽告诉我，经理不喜欢大家在工作时间开玩笑，经理认为，我们的笑容只应该奉献给顾客，这叫敬业。

我很快就和丽丽混熟了，她来自西安，长着一张娃娃脸，两个圆眼睛分得很开，使她看上去像个瓷娃娃。

她悄悄告诉我：“你要穿得朴素些，最好不化妆，开玩笑的习惯也得收敛。经理这个年纪，情绪有点摇摆不定，喜欢让年轻的雇员尊重她，众星捧月一般，又有点莫名其妙地吃醋。”她神秘兮兮地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听见，我以为她会接着说，结果她却擦起橱窗来。

面包店在下午2点到4点之间人不多，有些睡沉沉的，只隐隐听见些市声——街上不大有汽车，难得揿声喇叭。我克制着困意，努力保持着清醒的头脑，我要保住这个工作直到开学后可以做兼职。

从我住的地方到这里，只需要坐两站地铁。破旧的地铁车里，奇装异服的戴着假头套的男子，裹着头巾的中东女人、半醉的酒鬼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有人打扮得千奇百怪，也有人不施粉黛，不管哪一种，人们都对此见怪不怪。

第二天上班时，我没吃早饭，留着肚子吃面包，这家店的面包好吃到爆，卖面包的服务生可以免费吃，而且想吃多少都可以，但不能带走。我对刚出炉的金黄色菠萝包情有独钟，外皮很像菠萝、凹凸酥脆，散发着诱人的奶香味。其实菠萝包里并没有菠萝的成分，由砂糖、鸡蛋、面粉与黄油烘制而成的“菠萝酥皮”，是菠萝包的灵魂，让平凡的面包有了不一样的口感，菠萝包以热食为佳。配上港式红茶，简直一绝。

最经典的吃法，是在热乎乎的菠萝包上，用小刀横着剖开一条缝，夹上一片冰凉的黄油，黄油立刻被菠萝包的温度溶化，一口咬下去既热又凉还酥，流露出浓厚的黄油香味，吃过的人难以忘记。虽然平时传统菠萝包是没有夹馅的，但本店的大厨按照客人的不同口味做了改良，在制作的时候加入豆沙馅，奶黄馅以及菠萝馅等等。

吐司面包，牛排面包，肉松面包，热狗依次排队，一个个品尝。把所有面包吃一轮再说。

哪想到，我看见刚出炉的红豆菠萝面包时忘了一切，像一只饿狼扑在羊身上开始饕餮。奥斯卡说：“你吃面包的样子很幸福。”他的话听着像赞美，但我知道自己肯定吃相难看，下次要小心，不然很掉价。

第一周，我幸福地沉浸在美味的面包中，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骨子里是个吃货，异国他乡，最大的安慰来自美食。

我在那段日子里吃下了有生以来最多的面包，普通面包三美刀一个，带肉松和干果的五美金一个，那时一美金等于八块人民币，我每次花钱时都会忍不住换算一下，结果最后什么都不舍得买。眼下，有了免费吃的机会，我全身的细胞都张开了小嘴，沉浸其中，乐不思蜀。

当然，我也想女儿，想母亲，想老北京的涮羊肉，牛街的小吃，烤鸭炸酱面，曾经沧海难为水，吃过帝都的美食，小小的法拉盛仿佛什么都不够标准，但是，有各种面包陪伴，中西合璧，甜淡适中，酥软可口，岂不乐哉？

经理和老板是两口子，一起经营着面包店，这天快中午的时候，老板出现在店里，他姓罗，个头挺高，黑瘦的国字脸，不难看出，年轻时曾是个帅哥。他不是每天都来店里，据说年轻时工作太拼命了，现在时常腰酸腿疼还血压高。

罗老板进来后四处打量一番，随手将柜台和橱窗抹了一把，然后眯着眼查看手指，一看就知道，这个动作已经成了习惯。我们都有些紧张，大气不敢出。

经理迎出来，脸上带着少有的温柔，她今天穿了一件旗袍，深绿色的织锦缎面料，胸前有朵乳白色的荷花，踩了一双高跟鞋，旗袍将她的腰身包裹的十分婀娜，尤其是那副珍珠耳环在她走路时摇曳生姿，和她平时判若两人，我突然意识到，原来经理是个美人。再看老板也穿了一身高档西装，还扎了条灰色领带，好像有什么重要活动。

果然，几分钟后，俩人从办公室出来了，说去参加会长儿子的婚礼。小小的法拉盛，竟然有自己的商会，还不定期举行活动，每个老板都彼此认识，据说这个习俗保持很多年了。

经理挽着老板的手臂出了门，高跟鞋的哒哒声音消失后，我们轻松了，开始自由走动喝水聊天。

丽丽凑过来对我说：“你看经理那么漂亮，肯定想不到她爱吃醋，来店里上班千万别用香水，要像一个打工的学生，说白了就是越男性化越好。“

”你闻到我喷香水啦？我其实今天没用香水，只是衣服挂在柜子里怕虫子咬了，我在衣柜里喷了两下，熏虫子的。”

“纽约很冷，冬天没有虫子，你这香水味会让人误会的。”

“啊？那我小心哦。谢谢你提醒我。”

“罗老板人很好，偶尔会和我们小服务员聊几句，但经理看见了，就会不高兴。”

“这样啊，真看不出，她的气质很像个知识女性呢。”自从经理录取了我，我对她已经佩服了几分。

“还知识女性呢，她是老板的第二个老婆，其实就是小三上位，不知道她从哪里听到一句话，小三上位，就会有小四来报复。于是，她把所有人当做小四来提防。”

我的八卦心被她鼓捣起来了，正想往下问，突然觉得门口天光一暗，只见经理悄然无息地站在那里盯着丽丽，也不知道她啥时候进来的，丽丽很尴尬，她没想到经理会突然跑回来。经理不动声色地说：“我忘了拿红包，回来取一下。上班时间，不要闲聊。” 我担心经理听到了刚才的闲聊，丽丽赶紧去拖地板。

一天，丽丽的面包没吃完，她觉得扔了又可惜，就把剩下的一半儿顺手装入小塑料袋，搁兜里了。

这件事儿不知怎么就被经理知道了，丽丽被炒了鱿鱼，经理还在会上说，诚实做人，不带走店里的任何东西是一项严格的制度。

其实真正的罪过，是我们罗老板喜欢她，六十五岁的老板已经是干瘪老头了，明眼人都知道，罗老板对丽丽也不是那种特别的喜欢，只是偶尔说两句话而已。但经理就是看着丽丽不顺眼，私拿面包就成为一个理由把她给开了。

平心而论，经理人不坏，很多人都说她对人体贴，有员工过生日，她会叮嘱大厨做一款生日蛋糕，大家一起唱生日歌。漂洋过海的学生们为此很受感动，对这份工作十分珍惜。

后来也不知为什么，丽丽在法拉盛找不到工作了，没有一个店敢用她，她被说成是狐狸精。

二十多天下来，我以每天两磅的速度迅速成长，就像面点师发面，顺便也把我发了，在梦里都能听到滋滋作响的声音。

早晨，我站在镜子前，转了一圈，前后左右无论哪个角度都是浑圆的面包。

我出门跑步，但跑了十几米就开始气喘吁吁，只好改成走路，但走路时，感觉腋下夹着两只鸡。

多出来的肉在腰间形成了一个救生圈，一天早晨，小绿裙终于穿不进去了，拉连也拉不上了，再使劲就要拉坏了，这把我吓了一跳，木然跌坐在床上。

说实在的，这份工作我很喜欢，每天早中晚忙完一个小时，其他时间还算轻松。但我已经140磅了，在纽约，胖子是被同学歧视的，不仅意味着懒，更意味着放纵自己。我必须离开了，我不能就这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自己变成一个胖子，不仅难看，最主要是毁了健康。

说心里话，我挺欣赏老板娘的，她不仅妩媚，还爱学习，一有空就捧着个电子字典学英语，我都被她感动了。我想，自己到了她的年龄也要如此活着，一定很惬意很充实。

我犹豫着怎么对经理说辞职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