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个爹
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英雄】
我去辽沈战役纪念馆那天,是个秋日。高天飘过流云,有红红的太阳耀眼地照着。我没有走大路,径直钻进植满松柏的甬路之间。大路上人很多,也有人在轻声说话。我不想听到任何声音,我只想安静地走。
黑色的大理石一面面庄重地竖在我的眼前,那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我在这些名字之间穿梭,在心里向这些名字背后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跪拜磕头。这些人大多数正值青春,他们用青春的热血浇铸出了这一块块黑色的纪念碑。
我是带着母亲一生的心意来的。她活着时一直不知我的亲生父亲在哪里安身,每逢七月半,她总要带着我和我爹一起,去村西边的老房身那里焚香烧纸。
终于,我在6万多个碑石名录里,看到了那个在我心里扎下了根的名字。关长庚,我的父亲关长庚,我用双手去抚摸那个名字,眼泪瞬间蒙住双眼。我从出生就没有见过他,此时却仿佛看到他笑盈盈地就在我的眼前,正在用他粗大的双手把我高高举起。
1
我5岁那年,脑袋后还扎着一条小辫,一帮小男孩疯够了,齐齐地站在狗剩子家的杖子边,比赛谁把尿哧得更远。我也站进这个行列,大我两岁的狗剩子说你是扎小辫的,不能往这里站。我说你别看我扎小辫,我保证比你哧得远。他过来搡我,被我一甩胳膊晃出去老远。其他孩子边起哄,边开始哧尿,狗剩子褪下裤子,我们已经哧完了。他悻悻地说,关小辫,我找我哥来打你!
我比狗剩子年龄小,但我长得粗壮有力,个头也并不比他矮,我要上去和他比划,被其他几个小伙伴拦住,说不理狗剩子,我们洗澡去。说着话撒丫子都朝大河跑去。
晚上我回到家,又和娘说我要剪小辫,娘说你必须扎小辫,你姥姥找过算命的,说小辫是用来拴你的,有小辫你才能活得好。
我们家里只有我和我娘两个人,娘说的话,我必须听。我慢慢懂事了,就问我娘,狗剩子他们都有爹,我爹在哪呢?
娘就和我说,你爹是部队上的人,打完仗就会回来。我就想着有一天,我爹腰上挎着一把枪,骑着一匹大红马,马从村东大路上“得儿得儿”地跑回来,全村的小孩子都来围着我,看我爹的枪,看那匹大红马。
1953年,我6岁,我爹真回来了。那是夏天,乡里来了一个干部,对我娘说,花嫚啊,你家长庚回来了,现在在乡里,乡长叫我来喊你。
我和我娘刚吃完饭还没下桌,娘呆愣一下,声音有些颤抖地反问,回来了?回来了?边说边拿过一面小镜子,捋了两把头发,又转过身,从炕上的柜子里拽出一件红夹袄套在身上。
娘下地拉起我的手说,小辫儿,你不总找你爹么,走,我们接他去,边说边迈开大步,把我拽得一路趔趄。娘边走边叨叨:我们不住在原来那个地方,你爹还不知道咱家门冲哪边开呢。
乡政府就在原来的地主大院,门口挂着一块很大的牌子。还没等我和娘走近,一个干部模样的人陪着一个穿军装的大个子从里面出来了。我的心咚咚地跳着,紧紧地攥着娘的手,娘的手心里湿涝涝的,也把我的手攥得更紧。
娘突然停下脚步,把我拥到身前,这时刚刚给我们送信的那个干部低下头对我说,小辫,你爹来了,你不去迎迎他?
我抬头看娘,她的脸上有泪水,正一滴一滴地落在红夹袄上。她松开了我的手,向前轻轻一推,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没向前走,穿旧军装的大个子却快步向我们走了过来。
那人走到我的面前,一把抱起了我,他太有劲了,一只胳膊就把我抱得死死的,我想下来都不可能。我看他转头看向我娘,眼里也有泪水。
2
我还清楚地记得,爹回来没用半天,我已经和他很熟了。他先是没命地亲我,亲得我嘴里的哈喇子直往外流,他一点不嫌,给我擦擦,从他随身的黄背包里给我拿糖,我扔嘴里一块,又脆又甜,咬起来嘎崩嘎崩直响,是我从没有吃过的味儿。我想这要是让狗剩他们看见了,会眼馋死他们。
晚饭娘用大葱炒了鸡蛋,又用腌肉炖了一小盆豆角,我以前就听过娘说我爹爱吃这些。这些东西我也喜欢,我和我爹比赛吃,但我看我爹尽拣豆角吃,把那几块腌肉都挑在我碗里,我心想他有点傻,他竟然不知道肉比菜好吃。
天晚了,我躺倒就睡。睡到半夜,隐隐约约听到嘤嘤的哭泣声,玩了一天,很累,翻一个身,又进入梦乡。
第二天起来,我看见娘的眼睛红红的,在灶前默默地忙活着。爹对我说,今天我们和娘一起,去给你姥姥姥爷上坟,好不好?我立刻来了精神头,忙对爹说,现在就走嘛?爹用手拍了一下我的脸,对我说,吃完饭就去。
我们三个人来到西边离村子很远的地方,姥姥姥爷的坟离一个老房身不远,娘告诉过我,这个老房身就是我们原来的家,我是在这里生的,土改时分了新房子,才离开这里,现在房子只有几堵半截子墙杵在荒草里,其它什么都看不见。我们站在这房址前,我看见娘的眼神充满哀伤,爹趟进荒草丛中,用他的手去抚摸那些土墙坯。我见这个没有意思,就催他们快走啊,快去给姥姥姥爷上坟。
我对姥姥和姥爷还是有点印象。我记得姥爷的嗓子里总发出拉风匣的声音,等这声音变得呼噜噜没有节奏时,他就死了。姥爷死的第二年,就在我家搬到这个新家不长时间,姥姥也死了。我记得姥姥活着时总对我说,小辫啊,你要好好长大,你爹是个顶天立地的大军官,你长大了要学他,也要八面威风地干大事。我听不懂姥姥说的是啥,但我知道姥姥是在夸我的爹。我的小辫就是姥姥坚持给我留下的,她说一定要把我牢牢拴住,让我结结实实长大成人。
我和娘逢节必来给姥姥和姥爷上坟,每次来娘都让我和她一起跪下,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爹,娘,你们帮我救过一回小辫的爹,你们地下有知,一定要保佑他平安回来。我新鲜好奇,也学着娘说让姥姥姥爷保佑,让我爹早点回来。
这次上坟娘不念叨了,换成了爹跪在姥姥和姥爷的坟前,大声地说,爹,娘,我回来了,本想给你们尽孝,但你们却都不在了。请你们放心,小辫儿是我的亲儿子,我一定要把他抚养成人,让他和嫚儿过上好日子。说完,便用力地磕上三个响头。
3
爹去了乡政府上班,娘还是一如往常地忙里忙外。我上小学三年级时,有个女同学对我说,我听三婶四婶在一起,说你娘随你姥姥,是秤砣胎,生了你一个就不再生了。
我放学回家正吃饭时,忽然想起这句话,就问娘秤砣胎是什么。娘顿时红了脸,很生气地对我说,不要听人胡说八道,小孩子,好好读书就行了,少听那些闲言碎语!
娘见我一天天大了,就问我,小辫儿,你还记得娘给你讲得我和你爹的故事么?我说知道啊,爹回来还给我讲过呢。
我娘是1930年生人,17岁那年刚入冬,地里的苞米还没有收完,天就开始下雪了。那天下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早晨,娘拉了一辆姥爷自己做的木轱辘架子车要去收苞米,姥爷要和她一起,姥爷一入冬就喘得厉害,娘把姥爷拦住了。姥爷不放心地对娘说,嫚啊,昨天晚上响了半宿的枪,你要是看哪里不对,赶紧回家来。
娘答应一声,拉上架子车,去往村外通往山坡的一条小路。娘惦记着山坡地上的苞米是不是被雪捂住,顾不得脚下一哧一滑,急匆匆地走。
我家所在的村庄叫李家堡子,方圆百里公认这里风水好,大青山和老虎岭拱卫着良田沃野,进山出山有一条宽阔的官道,这里离县城只有二十多里,由县城走东路去其它地方,我们这里是必经之地。
姥姥家在西边,离村子能有二里路。娘说姥爷的爷爷那辈从山东一路讨荒来到李家堡子,发现这里虽在大山之间,但一条哨子河贯穿村庄,沿岸土地攥一把直冒油,民风又比较淳朴,就在村外搭了个茅草屋,安下身来。
那时村里的人几乎是半农半猎,冬天没有农活时便结伴上山,打野猪,撵狍子,套野兔。靠着垦荒和打猎,一辈又一辈生存下来。
娘说印象里每年的雪也没像1947年来得这样早。头天晚上她听到爆豆似的枪声,就问姥爷,姥爷说准是又过队伍了,走到村东何家大院,他们的家丁拦着不让过,就打起来了。
娘说何家大院她是知道的。她去村里找小姐妹讨绣花的样子,小姐妹给她讲过老何家的事。老何家虽然不姓李,但也是这里的老户,他家祖上看李家堡子风水不错,在这里围院起屋,大兴土木。李家堡子平坦一点的好地都是何家的。
何家那个比娘大几岁的二儿子留过洋,娘是认识的。娘说头几年日本鬼子霸占东北,进行奴化教育,把村里的小孩子也归弄到一起,非得让学说鬼子话,写日本字,教她们“阿艾乌以噢、卡其酷剋尻”的,就是这个何家的二公子。日本鬼子被打跑了,听说他又在城里当官,还是有权有势。何家大院套四个墙角立着四座像碉堡似的房子,里面还配着机枪和小钢炮。
昨天晚上打仗也不知谁输谁赢。雪遮蔽了一切,今天什么痕迹都不会留下。娘想着,加快脚步。太阳冒红了,雪地有些晃眼,娘摘下自己缝制的棉手套,揉了揉眼。娘发现自己身上的红底绿碎花夹袄,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的鲜艳;娘的脑门上有微汗渗出,走得急,有些热,脸也像发烧一样红。
娘踩着一排木棒搭成的小桥,过了一条小河。小河不是四季河,旱时见底,连雨天时才会有水。为了来回下地方便,姥爷拣来一些木棒铺在河床之上,拉车走过,就不用太费力气。
姥爷每年秋天都来这条小河汪水的地方捉下山的蛤蟆,捉回去放到一口小泥缸里,闲时就扒出一点蛤蟆油。娘告诉我说姥爷拿这些当宝贝,说补肺益肾强健心脏的,我爹养伤时也多亏有蛤蟆油给他滋养着,要不然他也不一定能好得那样快。
娘过小河爬一段很小的坡就到了地里,地里的苞米割倒后攒成几大堆,还都好好在雪地中抱团站着。娘过去放倒一堆,开始向下掰棒子。苞米叶随着她手的动作,哗哗啦啦地响着,忽然有一个声音钻进我娘的耳朵。她停下手,仄楞起耳朵,没错,是有人在喊她。
娘循声望去,是在另一个苞米攒子里发出的声音,很微弱,仿佛在喊姑娘。她下意识地四下巡视,山下是茫茫四野,挨着地边就是一片灌木林,除了娘的脚印,附近什么痕迹都没有。
就在我娘犹豫的时候,那个喊姑娘的声音又一次传来,娘这次确信无误,是在喊她。声音虽然很小,但在寂静的山上,还是听得很清楚。
我娘奔那个苞米攒子过去,伸出手扒开苞米杆,一张青灰的男人面孔顿时露了出来。不知是阳光刺激的,还是感觉到她过来了,他眼皮微微颤动,极力挤出一丝笑意。
扳倒围在他身边的苞米秸杆,他完完全全暴露在我娘的眼前,屁股坐在地上,身体蜷伏,胸前还搂着一杆枪。他穿着一件发白的黄色上衣,衣服左胸前缝着一块小布,那上面有字,可惜我娘不识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他的裤子已看不出是什么颜色,上面沾满了暗红的血。山里的夜很冷,他的裤脚已经结冰。苞米秸杆扒开,没有遮挡,娘看他冷得把双手本能地向袖子里缩了缩。娘试图把他弄到苞米秸杆上坐下,但发现他是个大个子,身体很沉,要扳他很费劲。
娘的扳动让他清醒过来,他说我是解放军,打何家大院受伤了。接着又垂下头,不再说话。
我娘明白了,昨天那阵枪声就是他们在打仗,他受了很重的伤,再呆在这山上,肯定会被冻死。娘知道何家大院出来的人个个横眉立目,敢和他们打的肯定是为老百姓出头的人。
4
娘把架子车推到他的身边,用苞米秸杆把前轮掩住,让车板的前端着地。娘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拖他,一次只能拖出一拃远。歇口气,再来,终于他的大半个身子来到车上。娘高兴地来到架子车前,压下两根木头车檐,这样再往上搬他就省了不少力气。娘把罩在棉衣外的红夹袄脱下蒙住他的脸,又抱了一些苞米秸杆盖在他的身上。
做完了这一切,可以拉车走了。我娘突然想到平白无顾地拉回家一个人,姥姥和姥爷会怎么想?可是他们遇到了,也不能见死不救吧?娘不再犹豫,拉起架子车向家的方向走去。
姥爷惦记着我娘,不时站在院里向山这边遥望,见我娘这么快回来,拉了一车苞米秸杆,就迎了出来。娘加快脚步,走到院中,嘱咐姥爷把柴栅栏门关上,然后对姥爷说:爹,我在山上发现一个人,打何家大院伤得不轻,不知咋就跑到咱家的苞米攒子里。
姥爷说,车上拉的就是?
我娘说,是。
姥爷紧张地向院外看了一眼,只有几只鸡在四处觅食,一个人影都没有,便道:别多说了,先把人弄进屋里。
姥姥听到院里动静放下手里的簸箕,也出来了。我娘让姥姥和姥爷抬着他的两条腿,她搬着上半身,一起用力,把他弄到炕上。姥爷对姥姥和我娘说,你们出去弄点热水,我把这小伙子的裤子脱了,给他收拾一下,看看伤在哪里。
我娘端盆热水送给姥爷。再进屋时,姥爷已给他收拾好,盖上了被子;说他伤在右大腿,可能是失血过多加上又冻又饿,才昏迷了,应该没有生命危险。
天擦黑时,他终于醒了,我娘拿来粥,喂他几口,他就撑着坐起来,端起碗,一口气喝光。他是饿坏了。
他有了精神,讲述了受伤经过。
“我姓关,是个排长,几天前接到命令,跟着连长火速赶往伙洛。去伙洛必经李家堡子,到这里后,我们先找了村里李家有头面的人物去何家大院打招呼,说明借道而过。进院的人出来离大门没多远,一梭子子弹跟出来,打在他的脚后跟上。”
“没想到何家人这么反动,卡住这条咽喉要道不让我们过。何家的人和国民党在城里的驻军有勾结,知道这一段时间不断有解放军从此路过,暗中调来了兵力在何家大院和它的附近埋伏下来。”
“连长说我们着急赶时间,不能被这群坏蛋缠住,就留下我带人掩护,队伍强行通过。队伍走远我们撤退,不想一颗子弹打中了我,我让战友赶紧追赶队伍,为躲避搜捕,自己借着大雪和夜色掩护,拖着伤腿向西挪移,家家都关门闭户了,我就钻进了你们家的苞米攒子。”
以前姥爷上山打猎,备下一些刀枪药,这个时候派上用场,姥爷用这些药给他敷在伤口上。白天怕有人来发现,姥爷他们就在菜窖里搭个木板床,让他躲进去。
十几天过去后,他拄着棍子能走路了。娘说他四方大脸,卧蚕眉,大眼睛,腿很长,肩膀也宽。养了一些时日,他的脸恢复成原来的古铜色,说话声如洪钟。他不笑不说话,姥姥姥爷起初叫他关排长,后来就叫他孩子。
娘说他一在屋里走动,搅得满屋子生风,全家人都感到这日子活泛亮堂。有一天吃晚饭,他从菜窖里出来,姥爷就说,孩子,你不用躲了,我去外面听风,都说老何家那些人回城里了,院套大门紧闭,就留下几个看家护院的。村里真有人看见你,我就说你是从关里家刚来的亲戚。
他说,那敢情好,别给你们惹麻烦就行。就这样,他白天开始在院里活动,我娘陪着他,在他偶尔要摔倒时,上去扶他一把。
姥姥和姥爷看出我娘对他的心思,有一天姥姥就和我娘说:“关排长相貌堂堂,是个干大事的好人,可他是部队上的人,他的心还在队伍上。要是能留住,把他招来做咱家的女婿,那可是几辈子烧高香了。”
我娘红着脸说,要是嫁给他,他即便走了,我也等,这仗不能总打,总有太平那一天。后来,他就和我娘成亲,他成了我爹。
5
我爹叫关长庚,属蛇,比我娘大两岁,也是山东人。我爹告诉我娘,他还有个弟弟,叫关长锁,也在部队里当兵。日本鬼子占领胶东半岛时,有天他和弟弟去河里捕鱼,回家时发现村子被夷为平地,家里人全被炸死,之后他俩就参了军。
赶跑了日本鬼子,不想国民党又发动内战。我爹那天受伤躲在苞米秸杆堆里,透过缝隙,隐隐看到我娘那件红夹袄,他说他就像看到一团火,身上顿时就暖了,就清醒那么一会儿,张口喊了我娘。
姥姥和姥爷去村里找了几个信得过的乡邻,在茅草房里为我娘和我爹张罗了简单的婚礼。又过了半个多月,我爹的腿敢使劲了,不快走,看不出腿瘸。
眼瞅着要过大年了,姥姥和姥爷很高兴,把几年来攒下的家底都拿了出来,往家里买鱼买肉的,张罗着好好过个团圆年。
我爹对我娘和姥姥姥爷说:我这腿好了,要找部队去。我相信这仗打不了多久,等胜利那天,我再回来。
见我爹要走,姥爷杀了家中两只开春就能下蛋的大鹅,姥姥和我娘一起拆了一床棉被,用里面的棉花掺进一点鹅毛给我爹做了一套新棉衣。过大年的前两天,漫天大雪又在不停地下,我爹趁着黑夜,一个人背上长枪,带上一个小包袱,上路找队伍去了。我娘说那天她站在院外,眼看着我爹高大的身影消失在风雪中,心里一阵难受,眼泪就流了出来。还是姥姥喊她,她才脚步沉重地回了屋。
我娘在夜晚睡觉前,把她和我爹的故事不知讲了多少遍,我记住了关长庚的名字,关长庚是排长,也是我爹。我几乎忘记我爹浑身是血被我娘拉回了家,忘记了他拄着拐棍在姥姥家的院里来回走着。因为我爹回来了,我看到了我高大威武的爹,和我娘给我讲得一模一样。我和爹说要剪小辫,爹说你还小,再留两年。说着话摸着我的小辫,又在我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6
我爹回来后,在晚上睡觉前也给我讲故事,他特意嘱咐我记住这些故事。我说你讲得有意思我就能记住,讲得不好听我就记不住。我爹就说,这是我哥哥的故事,你听听就知道有没有意思了。
“我哥哥是个大英雄。1948年我们部队在锦州附近打阻击战,我哥哥所在营被派往坚守一个高地,出发前他找到我,和我说了很多话,把身上的厚棉衣脱下来,换上了我的旧棉衣。”
“我哥哥那个营去的高地,也是国民党军队死命要占领的战略要地。我们占了它,就等于把敌人的退路切断,敌人被圈在口袋里,只有死路一条。”
“敌人为了打开逃命通道,不惜拼出血本,他们派出飞机大炮,用了多于我们五倍的兵力向高地进攻。炮弹呼啸,遍地烟火,山头阵地被敌人的炮火削去了两米多,我哥哥他们在山头上整整鏖战了三天三夜,一度和敌人拼上了刺刀,以命相搏。”
“等增援部队冲上去的时候,我哥哥他们那一个营的人全没了,都牺牲在了高地上。”
我爹给我讲到这里时,声音有些哽咽,我说爹你讲的这个故事我能记住。爹说记住了就好,你还小,还不知道牺牲是怎么回事,等你长大了,就能明白。
我发现娘在听这个故事时,眼泪扑簌簌地向下流,后来一个人掩面走出了屋。
7
我初中二年级那年,有一天来个人把我从课堂上叫走,说我爹旧病复发,被送到医院。我不相信高大健壮的爹会有病,去看他时,他的眼睛闪过一道亮光,对我说,小辫啊,我给你讲的故事你还记得嘛?
我凑到爹的床前,边说记得,边用手想把他扶起来。爹说你不用扶我,我起不来了,你要听你娘的话,好好读书。
我不相信高大威武的爹会起不来,我也不会流眼泪。娘告诉我,爹身上有一块炮弹皮,今天干活忽然感觉挪移了位置,他眼前一黑,就晕倒了。爹说他有一封信放在我娘那里,如果他不在了,让我好好看看那封信。说完话,爹好像力气用尽,无力地闭上眼睛。
爹在床上躺了没有多长时间就去世了。我看着我小时整天抱着我的爹安静地没有一丝声息,从来不会哭的我哭了。我知道最爱我的那个人再也不会抱我了。
我接过了我娘递给我的那封信,才知整天亲我盼我长大的爹其实是我的叔叔关长锁。我亲爹关长庚从李家堡子走后收到过我娘一封信,知道我娘怀孕,他要当爹了,所以他在要打恶仗之前,特意找到叔叔嘱托叔叔,如果他不能活着回来,叔叔就一定要来找我和娘,替他尽义务。叔叔没忘哥哥的话,抗美援朝结束后,带着伤残的身体来到李家堡子。这封信就是叔叔写给我的,用笔很有力,满篇都是对我的希望。
乡里来了人,帮我和娘把叔叔安葬在姥姥和姥爷的身边。墓地重新修整,姥姥和姥爷的坟前矗起两座新坟,一座坟里埋着关长锁,一座坟里埋着我亲爹关长庚的那件棉衣。
叔叔死后,娘一下子苍老了许多。她说她一心想着我亲爹关长庚,对不起他的双胞胎弟弟关长锁。我也一下子懂事了,知道为什么别人说我娘是秤砣胎了,因为我娘和叔叔一直分住东西屋,他们在我的面前是爹和娘,真正的关系是嫂和弟。
我抚摸着我爹关长庚的名字,我的眼前是我叔叔关长锁英俊的形象。我妈说我叔和我亲爹长得一模一样。在我的心里,关长庚和关长锁都是我的亲爹,一个生我,一个养我。如今,他们已经有了两个孙子,一个叫关小庚,一个叫关小锁。关小庚和关小锁分别毕业于空军预警学院和炮兵指挥学院,都是保家卫国的军人了。爹,我的两个亲爹,我现在告诉你们,你们高兴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