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宝大娘
运宝大娘搬来和我们做邻居时我已经记事了,大概五、六岁的样子。原来我家在村子最东头,东边是一条南北向的大堤,堤上长满了蓖麻。我们村东头的孩子经常在那追逐打闹,摘下一片肥大的蓖麻叶顶在头上。特别是夏天,那里凉风习习,蚊子也少,坐在堤上很是惬意。傍晚大人们下地回来也常坐在那里聊天、纳凉。后来不知怎么变成了宅基地,整条大堤被人们一锹一锹挖开,夯实了盖起了房子。运宝大娘就是那个时候搬过来的。
那时运宝大爷还健在,他们有一个儿子叫树行,一共三口人,在那时算是人口顶少的家庭了。
运宝大爷是个好吃懒做的人,一天到晚嘴里叼着个烟袋锅,背着手在村里地里闲遛。而且脾气还特别暴躁,不定因为什么事比如饭做的晚了、饭菜不合口了、东西放的不是地儿了等等就冲运宝大娘和树行发一通邪火。运宝大娘一人担着家里地里所有的负担,一天到晚累的汗珠子不干,也不肯示弱。所以那时经常听到他们家大喊大叫吵架的声音,还有运宝大娘不时委屈的哭声。
运宝大娘长得个子不高,还很瘦削,干活却极有力气。但凡男人们能干的活,她都能干下来,吆喝着牲口犁地、耙地、播种,在场园里打粮食扬场等,样样精通。运宝大娘还是爬树的高手,我觉得那时她都四、五十岁了,就我家那棵高大的老榆树,她哧溜哧溜几下就上去了。所以每年初春榆钱长出来的时候,都是运宝大娘爬上树帮我们捋榆钱。大概因为粗活干的多,运宝大娘家里的活做的就不那么细致。她家的屋子虽然是新盖的,屋里头却摆放的乱七八糟,哪里都是很厚的灰尘,饭菜做的也很粗糙。因为这个,运宝大爷也没少骂她。
每当运宝大娘在家受了气,就跑到我家向母亲哭诉。开始时母亲经常劝运宝大爷改改脾气,勤劳些,帮运宝大娘分担些农活。其他的邻居也都这样劝他。但运宝大爷那人不说还好,一说更变本加厉了,逮住运宝大娘骂的更凶,打的更狠。后来大家了解到这个情况,知道这人是不可理喻了,也就不再说他了,只有劝运宝大娘想开点,看在树行的份上把日子过下去。
后来没过几年,运宝大爷得了不知什么病,在床上躺了一年多死了。我现在还清楚的记得运宝大爷去世时的情景,运宝大娘疯了一样从屋里跑出来,哭着喊着满大街找树行,“树行,你爹死了!”“你没爹了呀树行!”
大伙帮着下了葬,运宝大娘坐在坟前嚎啕大哭:“他爹,你这个狠心的!活着时对我们不好也就算了,还这么早就走了。你想把俺娘儿俩坑害成啥样啊?”
运宝大爷走后,运宝大娘生活上倒也没怎么困难。本来运宝大爷活着的时候家里地里的活也都是她一个人扛着,现在树行也十好几长成个儿了,那些拉车、犁地的重活都能帮着她干了。树行虽然学习不怎么好,个子却长的高高大大的,一顿饭能吃三、四个馍,吃面条不用嚼,直接就吸溜下去了。所以在那个没有任何机械化、处处都靠人力的年代干农活是大有用场的。不过树行爱跟人打架,他力气大,自然很多时候都是把别人打伤,运宝大娘少不了的经常得登门给人赔礼道歉,领着人家到药铺拿药,还得听人家一顿奚落。不过这都是小麻烦,树行不算很蛮横的孩子,只是年纪小,做事容易冲动。有时在地里遇到谁的车子陷在泥沟里出不来,他都热心的上去帮着推一把。他力气大,只要手搭在车上一用力,车轱辘立马从沟里滚出来,树行就很有成就感的甩手笑笑。
不过运宝大爷走后,树行的几个堂哥便经常上门闹事,说树行不是运宝大爷的亲生儿子(树行是运宝大娘改嫁运宝大爷时带来的),运宝大爷活着时经常和他娘儿俩生气,要不是和他娘儿俩生那么多气,运宝大爷也不会那么早得病,那么早死。所以运宝大爷留下的家产不能让他娘儿俩享用。在运宝大娘家见啥拿啥,院里拴着的几只山羊也牵走了,羊羔都没留下,还拿着麻袋来装粮食。为此,树行跟他们狠狠打了一架,但架不住他们人多,几个堂哥一起上,树行的头都被打破了。运宝大娘气得不吃不喝,坐在街上哭着骂了几天,嗓子都哑了。村里人从她身边经过都投来同情的眼光,劝慰她几句,给她送个馍,端碗水。但也不好插手同树行的几个堂哥理论。
后来,经常有一位收拾的很干净、高高瘦瘦的老头来运宝大娘家,运宝大娘说那是她表哥。表哥知道她日子过的苦,便经常来看看。运宝大娘的表哥每次来时,运宝大娘都给他擀鸡蛋面条喝,那时鸡蛋面条就是招待客人最高的标准了。每次做了鸡蛋面条,运宝大娘都要给我们送一碗。我们都觉得运宝大娘邋邋遢遢的,不讲究卫生,都不肯吃。母亲总说这是你大娘的心意,做点啥好吃的都想着你们,这碗鸡蛋面条不知省多少顿才省出来的,可不能糟蹋了。我们便怀着愧疚的心你一口我一口的吃完了。
时光荏苒,转眼间又到了一个冬天。那是一个刮大风的夜晚,漆黑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因为天气不好,我们早早的就睡下了。也不知到了什么时辰,外面突然响起敲门的声音。母亲说:“谁呀?”
“他婶子,是我。”
母亲听出是运宝大娘的声音,忙说:“嫂子,这么晚了咋还没睡呀?我这就给你开门去。”
“不用了,他婶子,我就是来打桶水,看你们睡了没有?”
“这么晚了还打水呀?我下去开门,你进来坐会儿吧嫂子。”
“别,我这就走了,他婶子,你们好好睡吧。”
母亲把刚披上的衣服拿下来,咕哝了一句,“大半夜的你运宝大娘忙啥呢?”就躺下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到运宝大娘家去,发现屋门锁的严严的,唤了几声,也没人答应。母亲说:“你运宝大娘到底忙啥呢?昨天睡的那么晚,今儿一大早又出门了。”
中午吃午饭的时候,没见运宝大娘回来。
晚上大家都睡觉的时候,还是没见她娘儿俩回来。
接下来第二天、第三天还是没有运宝大娘和树行的踪影。
母亲在家都坐不住了,满村子打听看有人知道运宝大娘去哪儿了没有。大家都摇摇头,并且都实在想不出运宝大娘能有啥地方可去。后来雨林婶提起经常来运宝大娘家那个老头,大家才似乎有点恍然大悟,都说也只有这一种可能了。
母亲的心稍微安定下来,这才想起那晚运宝大娘来我家敲门,就是为了最后跟母亲说两句话,道别来的。母亲只后悔那晚没有去开门,跟运宝大娘见上最后一面。
没过几天,树行那几个堂哥就来到这个院子里像土匪似的把运宝大娘家洗劫一空。房子也扒了,把拆下来的砖头、檩条、大梁全拉了去。短短几天,就把这个院子夷为一片平地。
此后不定什么时候,母亲就会念叼:也不知你运宝大娘过的啥样了?那个男的能不能对她好?
后来大概过了一、两年,我们村有人说在哪个集市上碰见运宝大娘了,一个老头骑车带着她,俩人有说有笑的。说那个老头是东边哪个林场的职工,现在把树行也安排到林场当临时工了。
母亲听到这个消息高兴得半夜没睡着,我们也在一旁兴奋不已。这应该是运宝大娘最好的结局了,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