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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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见二嫂,我才几岁,二嫂还是个未婚姑娘,母亲挽着她的手进了院门,让我叫莲姐,莲姐害羞,低着头,脸红得像个熟透的桃子,我看见她有着好看的大眼睛,说话声音低低的,透着娇羞。
那天中午,二娘做了一桌子菜,请了母亲去作陪,等她们都吃完了,七哥端着碗开始吃饭,碗里有黄黄的东西,我问七哥吃的什么呀?七哥说这是鸡蛋,天呐,鸡蛋怎么会那个样子,看着和小弟弟拉的臭臭差不多,我说那不是鸡蛋。七哥说,你傻了吧,这是炒鸡蛋,你没吃过吧。
原来鸡蛋还可以炒着吃啊,那时候来客人都是煮几个腌鸡蛋,切成两半,摆在盘子里端到饭桌上,炒鸡蛋没吃过,一定很好吃吧。
晚上,我对母亲说,想吃炒鸡蛋,母亲说,咋那么会想呢?谁不谁的都能吃炒鸡蛋?二娘做的炒鸡蛋,是专门招待初次上门的莲姐的,母亲还神秘地说,你莲姐将来就是你二嫂,等你二哥从部队转业回来他们就结婚了。
果然,二哥转业回来没多久,就把二嫂娶进了门,新婚的二嫂穿着洋气的灰涤卡上衣,裤逢笔直,剪着时兴的短碎发,身材娇小的二嫂,经常被特殊照顾,不用下地干活,在家做做针线就行。
二嫂经常做的针线活是纳鞋底织毛衣,二嫂娘家是大家庭,兄弟姐妹六七个,二嫂是老大,我们这边,二哥是二伯的长子,作为长姐和长嫂双重身份,二嫂要给全家人做鞋子穿,二嫂织的毛衣是她自己的,大红色的毛线团放在她面前的小篮子里,抽动一次毛线,线团就滚动一下,我喜欢拿着线团玩,二嫂给我扯下来长长的一根,帮我扎在头发上,绑了满头的小辫子,惹得大姐二姐都笑我,说蜻蜓落我头上了。
我那时候只有五六岁,还没上学,整天的任务就是去哪玩找谁玩,我喜欢找二嫂玩,喜欢她帮我梳头,喜欢她帮我洗脸,再给挖一点雪花膏,抹得满脸香香的。
找二嫂玩,似乎没有玩多久,二嫂没空陪我玩了,整天忙着绣花,绣小肚兜,口水巾,小帽子,小罩衣,我一去找她玩,她就说,乖,自己玩吧,我得把这些活赶紧做出来。
原来二嫂快生宝宝了,她给小宝宝做衣服呢,她总是关着门,坐在里屋偷偷地做,做好了叠整齐,收在一个小包袱里,
我开始上学了,也开始帮着父母看管弟弟妹妹了,再也不是那个无所事事的顽童,二嫂也变得很忙,她们分家单过,自己要种地,带孩子,二嫂穿着普通款式的旧衣服,锄地,割草,收割庄稼,收工后回家做饭,像大多数农妇一样,养鸡喂猪,粗活细活都会干,我放学路过她家门口,她会笑着打趣我:吆,大学生回来了!考几分呀?好好上学,别弄个大鸭蛋,到时候小叔会打你屁股的。
二哥和二嫂种地都不太得门,俩人都是没啥经验的农民,二哥上学毕业去了部队,二嫂则是上到高中毕业,而且种地这种事,好像也需要天赋和运气,有几年,二哥二嫂种啥不收啥,有时候收成好,可是打了粮食却卖不上价,靠土地收入过日子的庄稼人,全指望卖点粮食有个活便钱儿,地里收入上不来,二嫂家日子就过得紧巴巴地。
二嫂经常穿着破旧的衣服,因为身子弱,常年头疼,大热天头上还包着围巾,再也不是那个洋气漂亮的姑娘。
庄稼活,不用学,人家咋着咱咋着,二哥却喜欢创新,记得二哥种过菜,种过中草药,规划得很好,都没有发家致富。
日子过得紧巴,再没看见二嫂的床头柜上放雪花膏瓶子,冬天,看她用一块钱一包的什么美容素,既是面霜也是护手霜,我拿起来看看,写着经常使用,可使皮肤洁白细腻光滑之类的。
随着二侄子和小侄女的出生,二嫂越来越会过日子了,我有次去她家,看她床上铺的是褥子已经很破了,露着棉絮,二嫂不好意思地说,孩子睡觉不老实,把被子都踢破了,被子破了就铺在床上当褥子,我说怎么不买个被罩套上,又干净又好打理,二嫂说,早就想买,等秋天卖了黄豆就买,喜欢那种大花朵图案的,看着喜气。
不知道二嫂后来买了大花朵的被罩没有,我到城里上了高中,周末回家忙着洗衣服洗澡吃好吃的,没空往二嫂家跑了,二嫂也很忙,下地干活路过我家门口匆匆打个招呼。
高中毕业那年,听说二哥二嫂准备盖房子了,原来的几间瓦房已经太破旧,厨房更是露了天,不敢遇个下雨天,外边大下,屋里下的也不小,做饭得打着伞,母亲和二娘说着笑着,说二嫂打着伞做饭,我听着很心酸,曾经仙女一样的二嫂,现在住在破破烂烂的房子里,做饭还得打伞。
二嫂虽然日子紧巴,却很懂礼数,只要我一回家,她马上从菜园里薅一大篮子菜送过来,有时候忙,就让侄子送来,说没空给我做饭,让母亲做给我吃,母亲接了菜,说你二嫂太知礼了,这菜拿街上换点钱不好吗?非得送来让咱吃。
我上大学的时候,二嫂拆了原来的破房子,盖了一座两层小楼,底上各四间楼房,村上还很少见,红砖小楼透着富贵大气,把周围邻居的青砖小瓦房比得灰头土脸的。
住进楼房的二嫂却并没有什么改变,穿衣服都是捡她几个妹妹的,母亲说,二哥二嫂为了盖饭,欠下不少饥荒,且得还几年呢。
我说,二嫂还了账就轻松了,母亲说,轻松?早着呢,俩娃那么大了,马上该娶媳妇儿了!
可不,大侄子已经十六七岁,下学早,已经出门打工了,二侄子就比老大小一岁,农村孩子成家早,十六七岁订婚的大有人在,二十左右结婚很常见,这事儿都是脚跟脚的赶着呢,二嫂确实没有喘口气的功夫。
我们知道二嫂过得紧张,每次回家,就算二嫂再热情地邀请去她家吃饭,我们都不去吃,想给二嫂省点是点,二嫂却想法做点好吃的给我送过来。吃过二嫂用花生做的甜点,用莲藕做的炸藕条,东西不贵重,但能看出二嫂很用心。
新楼房落成,说媒的把二嫂家门槛都踢破了,俩侄子继承了二哥二嫂的优秀基因,个个长得浓眉大眼很帅气,再加上有新楼房这个加分项,谁家姑娘不眼热?外人都看到了外表,谁知道盖房子是借钱还是自己存的钱?
两个侄子一前一后订了婚,没过两年,两个花朵儿一样的儿媳妇娶进了门。
不用说,旧账没还完,又添了新账,我都替二哥二嫂发愁,母亲说,有啥发愁的,一家几口都会挣钱,还怕还不起账?
农村也有个老规矩,新媳妇儿进门先好吃好喝好伺候着,等过了一年半载,开始分家单过,过去欠的债,一般是会分给新媳妇儿一些,具体按啥比例,就看分家客怎么协商了,直到大家都满意为止。
两个侄媳妇儿进门几个月,二嫂回娘家请来了娘家兄弟,这边七哥也参与管分家的各项事宜,具体债务怎么分的我不清楚,明面上就看见,楼房两个侄子一人一半,二哥二嫂到村头打麦场里又盖了两间小瓦房,因为没钱买砖头,厨房盖的很低,进门得低着头。
分家第一年,也是我刚结婚第一年,春节,我去给二哥二嫂送新年礼物,那一年春早,正月初几太阳已经把院子晒得暖烘烘的,二嫂拉了把椅子让我坐在院里,说屋里有点乱,我探头看了看,确实挺乱的,主要是东西多,屋子窄小,粮食农具啥都在屋里放着,确实不好归置。
二嫂看起来很精神,经常包着头的毛巾不见了,又留起了短碎发,灰色格子呢大衣一穿,我又想起了二嫂新婚时的灰涤卡上衣,我夸二嫂精神了洋气了,二嫂说,娃结婚呢,不买件新衣服会行。
俩儿媳妇娶进门,又妥妥当当分了家,二嫂有了功成名就的底气,虽然住的房子小一点,但是能看出来,二嫂是真的开心,我说你这个房子好啊,属于郊区别墅了,挨着河边,这就是临水住宅,水岸社区,这要是在城里,要比别的房子贵好多呢,二嫂嘎嘎笑了说,还是俺妹子会说话。
实际上,二嫂也没放松多久,接二连三地,有了孙子孙女,侄子侄媳妇为了还债,都出去打工了,二哥二嫂在家看孩子外加上帮孩子种着责任田,平时的零碎活,都是二哥二嫂干,收收种种的大活,侄子会回来干,我心疼二哥二嫂太辛苦,二嫂却说,现在种地简单,都是机器,一打除草剂,啥都省事了。
话是这么说,我回家一次,都见二嫂抱着小的牵着大的,我说二哥呢,咋不帮助带孩子,二嫂说地里干活呢。
我故意说二嫂,你不是说机器干活吗?咋把我哥当了机器,二嫂爱笑,我一说话她就乐,她说你哥要是机器就好了,机器不知道累,你哥现在干活光说累。
可不是,不敢算,原来二哥已经快六十了,是个老人了,干活就是知道累了。
二嫂也说累,孩子白天得抱着晚上得搂着,能不累吗?
当姑娘时花朵一样的二嫂,已经被生活和岁月磋磨得没花也没朵了,头发花白,眼角的皱纹像个大鸡爪子,只有一双大眼,依然灵动传神。
生活和岁月对二嫂无情无义,对我也痛下黑手,我也不轻松,回娘家的频率越来越低。
前几年,回家很少见二嫂,原来,侄子在城里租房,让孩子去城里上学,二嫂去城里帮忙做饭接送孩子了。
最后一次见二嫂,还是前年,我家四口还有妹妹一家四口一块回家送周年纸钱,二嫂听说了,连忙跑过来帮母亲做饭。
我看二嫂腿脚不利索了,走路一步一拖,嘴巴好像也不太好使了,一说话就往一边歪,我说二嫂,你这是有病了吧 得去医院检查一下,好好治疗治疗。
二嫂说,有啥病 不耽误吃喝的,没事,医院是咱能进的,去检查过一次,一丸药没见呢,已经花一千多了,吓得我说啥不看了,这不,也没见咋地,还好好活着呢。
我的二嫂呀,都快半身不遂了,还好好啥呀,可是,任凭我怎么劝,二嫂就是不去医院,二哥也只是笑,说去检查过了,有点轻微脑梗,不要紧。
母亲告诉我,二嫂在练气功,不吃药,气功可以治病。
这几年,疫情反反复复,我一年也难得回家一次,想着疫情放开了,好好回家住几天,还没等回去,全家被新冠放倒了。
昨天接到侄子电话,二嫂走了,因为发烧一直不退,送到医院没几天,人就没了。
我听了半天没反应过来 ,侄子在那边喊着姑,我还是有点发迷。
放下电话,坐着半天没动,想起来二嫂不在了。
眼前又闪过二嫂俏丽的身影,她站在大门外的椿树下,往院子里偷偷看,粉红的脸上满是娇羞,那时候,二嫂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