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路
墙根的野菊落了满地,踩上去有细碎的声响,倒像是路在回应。砖缝里嵌着的碎瓷片,还留着半道青花,该是哪个年月摔碎的碗,被时光磨得温润,成了归途上沉默的标记。
云影掠过屋顶,把炊烟的轨迹描得又细又长。檐下的蛛网粘住了几片落叶,风过时便轻轻摇晃,像谁悬着的心事,终于找到了挂落的地方。
归路上的人,照例是沉默的。脚下踏着青石板,发出极轻微的响动,倒比完全的寂然更添几分凄凉。这凄凉亦未必尽是苦味,间或夹杂着些微茫的盼望,只是经年累月,早已磨得薄了,竟至于透明。
所谓归路,其实未必真是归途。只是人走得久了,便自以为有了归宿,实则不过是循着旧辙,踩碎自己的影。
归途中的天光,向来是不甚分明的。或是晨光熹微,或是暮色苍茫,总归看不真切前路,亦记不真切来路。人在其中走着,恍如行于梦境,四顾茫然,唯有脚下是实在的。这实在却又有限,不过几步罢了,再往前,便又没入混沌之中。
沿途的风景,向来是极单调的。无非是些枯草,几块顽石,偶或一条瘦水,僵僵地卧在那里,泛不起半点涟漪。走的人却偏要从中看出些意味来,横竖归途漫长,不看这些,又看什么呢?看来看去,倒看出了自己的影子,在斜阳下拉得老长,颤巍巍地向前移动,仿佛比本人更要急切些。
归途中最怕逢着岔路。直路虽无趣,到底稳妥;岔路却诱人,诱人走向未知处。但归途既为归途,原是有定数的,岔路不过是试炼,走过去,终究还要折返。人生许多光阴,便是这般浪费在岔路上的。
天色向晚时,归路上会浮起点点灯火。灯火自是暖的,远远望去,确能给人以慰藉。但走至近前,才发现那光亮原是冷的,不过是人一厢情愿,将自家的念想投射其上罢了。真走到灯火阑珊处,多半是要失望。
其实世间本无所谓归途,人走得多了,便成了归途。而所谓归,不过是给自己一个行走的理由,免得在半道上停了脚步,四顾茫然,不知该向何处去。
归途终了时,人常回首望去,只见来路蜿蜒,没入暮霭之中,竟比自己走过的还要长些。这时方才明白,所谓的归途,原不是走向某个地方,而是离开某个地方。而离开的地方,往往比要去的地方,更值得怀念。
其实归途的尽头,未必有谁等候。门或许闭着,灯或许暗着,灶或许是冷的。但人偏是要归的,仿佛归这一行为本身,比归去何处更为紧要。走得累了,便在路旁石上小坐,看自己的影子渐渐淡入夜色,竟觉得那影子比真人更为自在,至少它不必归去,亦不必离去。而是在走出一段往事……
夜色漫上来时,石板路开始返潮,倒映着疏星点点。每一步都踩着细碎的光,像走在被月光浸软的棉絮上。忽然懂得,人这一辈子,走得再远,总有些东西在原地等你——是砖缝里的草,是檐角的铃,是空气里挥之不去的、叫做“根”的气息。它们不说话,却早已把归途,铺成了心的原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