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
001.
清澈的小河蜿蜒在外婆家门前,阳光透过枝繁叶茂的大树倾泻而下,河面波光粼粼,五彩斑斓。河水清清,莲花盛开,鱼在莲叶间嬉戏,不时的撒几个欢,冒几个泡。蝉鸣,鸟叫,时间就像这河水一样静静地流淌。微风吹过,空气里弥漫着莲花、河水、花草树木的味道,不经意间,仿佛回到了快乐的童年。
小时候,每一个假期都在外婆家度过。
那时候的外婆家,门前没有河,只有一条不宽不窄的土路,路的南边是一大片菜地,菜地之南才是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河。炎热的暑假,那条小河就是我们的避暑圣地。
那时候的外婆家,门前没有竹林。
每逢假期,我总会自豪地对小伙伴们说,我要去外婆家玩了。那个得意的模样,每每想起,内心都会洋溢着幸福的感觉。好像小伙伴们都没有外公外婆一样,即使有,他们的外公外婆也一定没有那么的慈祥、温和。
小时候,我很调皮,在自己的家里,常被严加管教。在外婆家,却从来没有人对我大声说话。
002.
前段时间,我再一次去了外婆家,看着慈祥的外公外婆精神矍铄、面带微笑的照片,不禁潸然泪下。
那间灰色的瓦房,那个人满为患的院落,是我小时候玩耍的地方吗?那些饭菜飘香的日子,那些无拘无束肆意妄为的童年时光,真的是在这里虚度的吗?我努力回忆着,依然不敢相信。童年在昨天,很近很近,触手可及。童年在遥远的记忆里,很远很远,遥不可及。我仔细端详着屋里的一切摆设,用脚步丈量着院里每一个角落,这里的一切,既熟悉又陌生。
外婆已经好久不住这里了,在三舅结婚后,外公外婆就在菜地南边的河岸边重新置办了一个家。从那以后,我每次只是来过而已。儿时的那段时光,与外公外婆在一起的童年弥足珍贵,我不甘心自己的失忆。伸手触摸着斑驳的灰墙,我想听听它的倾诉,关于时间,关于岁月,还有,我和这里的一切。
我不想问满院子的亲戚朋友和那些看热闹的人,也许他们并不能理解我对这里的感情,我也害怕他们告诉我,这是一间新建的屋子。那么,我最难忘的回忆又将从哪里开始呢。在那墙角下,我看到一排挥洒自如、刚劲有力的字迹:一九八四年春,建。
父亲对我说,那时候,这是这里最好的房子。
003.
某个冬天的午后,在和煦的微风里,在温暖的阳光下,就在这个门口的左侧,我和几个顽童在三舅的指挥下,正襟危坐。在一片接二连三的“喀嚓”声中,留下了童年的美好身影,等了几十年,依然没有等到那几张黑白照片。可能是胶卷曝光,也可能是本来就没有胶卷吧,谁知道呢。总之,在那里,我是拍过照片的。时至今日,每每想起,我依然觉得非常快乐、有趣。
苏州汤包店里有一种汽水,小时候叫“小香槟”。大香槟是什么模样,我不大清楚,这个小香槟的制作流程,记忆犹新。在外婆家的堂屋里,三舅拿来一大堆瓶瓶罐罐,五颜六色的物种,应该还有色素,像个科学家一样制造小香槟,飞溅的汽水猝不及防地冲向房顶,伴随着我的尖叫声,落下来的水珠,洒了一身。炎热的夏天,突然来了一场雨,雨水甜甜的,心里美美的。
东边的屋里有一个大大的木头箱子,里面一定都是贵重物品吧,对此,我已经没有了清晰的记忆。我只记得,那个箱子里有吃不完的“馓子”,有我在,大人们应该是没吃上几口的。长大后,我不再吃这个叫“茶馓”的东西,一点都不合我挑剔的胃口。要是小时候的味道,我当然会更喜欢。
堂屋,柜子,抽屉里,有许多水果糖。甜甜的,夏天,已经化作彩泥。好像更甜了。
白杨林004.
不用等那么晚,太阳快要落山时,外婆家就开始吃饭。在这个干净、整洁的小院子里,摆上一张小饭桌,拿来四个小板凳,就着夕阳,看着朝霞满天,吃着美味质朴的农家饭菜。这也是我盼望的以后的日子。
小龙虾泛滥的时代,冰镇、烧烤、十三香,什么样的味道都不及外婆烧的好。三舅大我几岁,那时还没结婚,我喜欢跟在他后面玩。他带我去变电所里看录像,也带我摸虾捉鱼。我小时候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外婆家,看过最大的河就是离外婆家两三里地光景的那条河。
夏天的时候,好多成年人,在大河里劈波斩浪,也有一些胆大的孩子在河里狗刨,一定也会有我吧,哪怕是在岸边的浅水滩里游荡呢,否则,怎会善罢甘休。就在那条河的岸边,有数不清的龙虾洞,大人们总说里面有蛇,可是,我只看见他们掏出虾来。外婆做的龙虾,一定是清理的非常干净的,放点面,放点油、盐、辣椒,烧出来的味道,比我在任何地方吃的都好。
005.
零七年,大概是春节前后,外婆在远嫁崇明的小姨家过了一段时间。外婆看到我很高兴,拉着我的手说:你和小姨都在上海,要经常走动,相互照顾,一个人在外,离家那么远多不容易啊。每一次在老家看望外婆,她也都会这样说,问我关于小姨的生活情况,虽然小姨常常和她通电话,也常回去看望她。比起家里的儿女,远嫁的女儿,外婆应该更牵挂。
就在那时,我刚从海南回来,带了海南的特产,其中有椰子饭,外婆连吃几口,连声说好吃。其实,不止我一个人,应该大家都觉得不好吃吧。糯米饭还算可口,可是那乳白色的椰子肉干硬、难以下咽,吃糠咽菜、啃树皮莫过如此。跋涉千里,漂洋过海,我竟然带了这么个玩意。
三四年前,小姨带外婆来上海,刚住了几天时间,我还没来得及去看她,就急匆匆回了老家。八十大几岁的高龄了,到上海后,外婆身体不适,因为不是本地人,无上海医保等多种原因,上海的医院不愿意给外婆看病。后来,万般无奈,小姨又把外婆带回了老家。
006.
最近几年来,对于是否去看望外婆这件事情,我内心万分的纠结。外婆年事已高,一个人居住河边的屋子里,生活多有不便。我永远记得,她曾经非常激动的对我们说:“你们来干嘛!又买这么多东西!以后不要来了!”我了解她内心的真实想法,她不想给我们添麻烦,也不想让我们看到她一个人孤苦伶仃的样子。她不愿去儿子家住,也不愿去女儿家住。她宁愿一个人守着那间外公居住过的小屋。
每一次看到外婆的处境,我都无比的心酸。我也多次下了狠心,以后不再去看望她,有妈妈替我们照顾,也就够了。可是,每一次回家,还是忍不住想去。
绿意盎然007.
去年的春节后,我们去看外婆。上午十一点左右,天气逐渐变暖,我踩着泥泞的小路,穿过绿意盎然的菜园,一脚一滑地来到了外婆家。搀着外婆,趟过那条走了无数次的小路,小心翼翼地走向大舅家。我们长大了,外婆更老了,走起路来颤颤巍巍。
大舅家的院子里,阳光正好,围墙挡住了凛冽的寒风,一个沙发,几条板凳,桌子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坚果和零食。外婆拉着我的手坐在软绵绵的沙发上,沐浴着短暂而又灿烂的阳光,看着忙碌而又欢笑的儿孙们,轻轻对我说:这么冷的天,要是天天都能这样晒晒太阳多好啊。我心头一酸,对外婆说:和舅舅们讲下,以后让他们天天带你过来晒晒太阳。外婆缓缓地摇摇头,目光暗淡,低头不语。在餐桌上,外婆一个劲地叫几个外甥多吃点菜。
几年前,外婆的门前种了几棵竹子,从此有了一抹绿色,生活好像也增添了些许生机,竹子长的很快,儿孙们也吃上了外婆家的新鲜竹笋。勤劳的外婆把吃不完的竹笋晒成了干,我还把笋干带到了上海。竹林茂盛,夏天阴凉,冬天蔽日。外婆曾经担忧地对我说:“竹子越来越多,哪一天长到我家里来怎么办?你看,长的那么快。”
那条清澈蜿蜒的小河只活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现在的河边,有茂盛的竹林,河里有鱼,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长满了莲藕,因为养分比较充足。在这样的河边,我看不到欢乐。住在这样的河边,一定不会有田园般的感觉。
008.
今年,外婆九十一岁,国庆节,我们去看外婆,她在二舅家吃住,随着年事已高,心有余力不足,她已无力坚持一个人饮食起居。我们到的时候,外婆正在摘花生,站起身来也是一副很费力的模样,可是,她竟然坐了一个下面带着滑轮的电脑椅。外婆反复嘀咕:想在每个儿子家半年一住,省去把家当搬来搬去的烦恼,并且表示想先从二舅家开始住。我发自内心地感谢二舅的孝道,我想,既然外婆想从二舅家开始住,一定是他们一家把外婆照顾的更好的缘故。
后来,外婆在每个儿子家各住二十天。也许刚轮完一遍,也许还没轮完一遍。也就一个多月的功夫,外婆再也不用为搬家而烦恼了。
芦苇荡009.
在那个贫穷饥饿的年代,外公外婆养育了三儿两女,不仅仅因为吃苦耐劳,还需要有一定的智慧。外婆很聪明,心里像明镜一样,我很惊讶于她的许多想法和看法。外婆话虽不多,可是每一句都在道理上。外公年轻时,从战场上打着绷带拄着双拐退役回家,在那段艰难的日子里,勤劳坚强的外婆,一个人挑起了全家的生活重担。
外公过世后,外婆一个人住在河边的房子里。我想这是他们最好的决定,他们想自食其力,拥有自由的空间,也不想麻烦儿女。事实上,如果可以用“麻烦”两个字的话,我想,他们二位老人家从没给任何人添过任何麻烦,更不要说自己的家人了。
那一年,八十多岁的外公骑着电动车,被一个小伙子撞飞在地,腿上鲜血直流。小伙子惊慌失措。外公擦了擦腿上的血,拍了拍身上的土,说:小伙子,你走吧,我没事,有事也不找你。
外婆不贫穷,那是外公在世的时候。外婆虽然最近两年住了几次院,可是,也没花过儿女的钱。外婆很贫穷,因为外公去世后,外婆一个人孤苦伶仃,万分不易。孙贤子孝,物质上的贫穷尚可解决,精神上的贫穷备受煎熬。外婆倔强地选择一个人自给自足,直到生命的最后时刻。
010.
外婆去世,一百多个儿孙后代为她送终,地上摆满了花圈,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搭起草台班子唱起了大戏。他们说,这是喜丧。我想,外婆在世的时候一定没有这么多人来看望她吧。
百人送终,几人养老?
不远处,那间孤零零的小屋更加孤单的矗立着,不知道它还能撑多久。地上,躺着半箱没有开封的八宝粥,散落着一些零食,还有一些衣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