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北下南
去年冬天,南方下雪的时候,我听婷说娟子要嫁人了。
当时我很诧异,娟子才十九岁,这本该是像我们一样或埋头于兵荒马乱的题海里,或沉浸在风花雪月的小说电影里的年纪。可是转念一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像我们这样的山沟沟里,结婚不过是摆几桌酒席走走形式,有没有到领证的年纪倒不重要,那些大人肯定认为找个人过日子对娟子来说才实在。
毕竟她和我们不一样。
我突然想起第一天见到娟子时的情景,那是小学一年级开学后大概三四天,我转学到镇上。那时候一群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像看猴子似的从教室里跑出来看我,这里面也有娟子。我一眼就看到了她。
比我们都高的个子,不合身的花花绿绿的大衬衫,说不出哪里不对的眼神。这些都让年幼的我对当时的细节记得特别清楚。
后来我才知道她叫娟子,大名杜鹃。她比我们都大一两岁,总是坐在最后一排,我很奇怪她上课不管是睡觉还是吃东西,老师都视而不见。
“她这里有毛病。”后桌婷指了指脑袋。
“啊。”原来是这样。
“怎么?你看不出来啊。”
我点点头,她看起来不疯不傻的,只是眼神有那么点不太一样。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叫呆滞。或者说她的眼神是空洞的,那里面没有住着灵魂。
每个人的小学时代都会有一个受全班人欺负的人,而娟子毫无疑问地成为了大家欺负的对象。
男生们会打闹着揪她短短的头发,盯着她圆圆的脸恶狠狠地骂她猪,有一次娟子竟被一帮男生掀了裙子。
女生们会在她的书上写“笨蛋”、“傻子”之类的话,婷曾经跟我说她亲眼看到有人往娟子床上吐口水。
在大人眼里纯白的小天使原来有如此龌蹉而肮脏的心思。
我和婷虽然没有去参与这些事情,但我们也是不敢去阻止的。七八岁的年纪已经有了拉帮结派的势头,如果我和婷去帮她,怕是会遭全班孤立。
我们学校是当时镇上唯一一所小学,所以大部分人都住校。婷和娟子是同一个村子的人,娟子依赖婷这是大家都看得出来的。
我和婷的关系很要好,不过几天我们就打成一片了,所以娟子对我也很友好。有时候她爸顺路来给她送点自己家做的大饼之类的东西,她都会分给我们。不过我一次也没有吃过,说实话,我看到她脏脏的衣服和油油的头发就一点食欲都没有了。
现在想到这个,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我记得有一次,不知道是谁在娟子的衣服上画了一个大大的猪头,还写上不堪入目的话。娟子哭了,我们都以为她哭是因为别人欺负她。我一直觉得大家对娟子的所作所为她自己都是知道的,她只是愿意去相信还有人对她好,又或者是她自己知道根本无力反抗那些黑暗里疯狂滋长的恶意。
“娟子,别哭了,吵死了。衣服脏了洗洗就好了。”婷用他们那的家乡话对娟子说。我不会说她们的方言,但听得懂,自然也听得出婷语气里的不耐烦。
“洗不掉了的。”娟子趴在婷旁边的桌子上,肩膀一抖一抖的,两耳通红。
“洗不掉了不会扔掉再买啊。”婷翻了一下白眼。
娟子没再说话,只是一个劲儿地哭。
哭累了她突然抬头说:“老师说上北下南,你们知道哪里是北吗?那你们知不知道哪里是上?”
听到这个我们一头雾水,只是一笑了之。
我清楚地记得这是二年级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因为那天全班都在齐读二年级的课文——“丑小鸭”
“……他扑扑翅膀,向湖边飞去,忽然看见镜子似的湖面上,映出一个漂亮的影子……”我转过头去看娟子,“啊,原来我不是丑小鸭,是一只漂亮的天鹅呀!”
娟子读得很认真,尽管她认识不了几个字。
老师刚开始讲析课文,就来了个中年男人跟老师说了点什么。我看到老师点了点头,那人就把娟子叫了出去。
娟子走后,老师跟我们说娟子的叔叔来叫她回家了,她爸爸的腰摔断了。
后来她再也没有来上过学,之后几年我也没见过她。
很多年后我再想起我们对娟子的态度,觉得这不过是我们的伪装,伪装成高尚善良的人,然后以居高临下的态度给予她最残忍的施舍。
初一的时候我已经在县城的学校读书,难得去赶集一次。有一次在集市上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我转过头就看到她,是娟子。她竟然还记得我,这样想着我心里愈发觉得她不像别人说的那样傻,其实很多事她都懂。
我应了一声,才忍不住打量她。似乎与我记忆里的娟子没多大差别,眼睛依然很大,却不知是因为乱糟糟的短发,还是厚厚的嘴唇,或是那不合年龄的大红色连衣裙,总之她看上去全然没有十几岁女孩该有的朝气。
又过了几天,在学校看到婷的时候,我问她娟子的情况。她叹了口气说:“你记不记得二年级的时候有人把她的衣服画脏了?”
我点头让她继续说。
“那件衣服是她妈留下的。”
“这是什么意思?”
“我没跟你说过她妈在她小时候就跟人跑了么?”
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只是觉得天空变得更暗了些。
“听我奶奶说她妈是到了北方的一个什么地方。”婷又继续说。
北方。那么难怪了,以前我常常听到娟子嘴里念叨着什么上北下南。
“其实娟子也不算傻,她就是反应比别人慢,又不会读书。”婷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她小时候脑袋被她爸拿墙上撞过……”
不知怎么,听到这个我的脑子里突然涌出许许多多的杜鹃花来,心湿了一片。
初中三年我和婷也很少见面,我也没再听到关于娟子的消息。
直到去年冬天,娟子要嫁人了。
婷说要娶娟子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头黄发,是河北那一带的。我对外地老男人没什么好感,更何况是染黄发的外地老男人。虽没见过照片,却凭着想象便觉着这人靠不住,没准他不过是寂寞了想找个人给他洗衣服、做饭、生孩子。
娟子就将成为这样的人。
今年暑假我去婷的老家玩,顺便让她带我去找娟子。
我们去她家,是那种泥房子,地上全是鸡粪。她爸光着膀子坐在门口抽烟,说她在河里洗衣服。等我们走到河边,刚好看到娟子提着一大桶衣服上来,她还是老样子。
我们去帮她提。
“你怎么还在老家,你不是嫁人了么?”我忍不住问她。
娟子停下脚步愣了一下,模模糊糊了说了点什么。
我听清了,她说的是:“他妈妈不要我,嫌我傻。”
我的心揪了一下,恍惚中似乎一偏头就能看到漫山的杜鹃花,红艳艳的。
“娟子啊,那你当初为什么要答应嫁呢?”
“我阿妈在那个地方,我知道的……阿爸说漏嘴了……”娟子的声音开始哽咽。
“等你长大赚钱了可以去找阿妈的。”婷拍拍她的背。
“不了。”娟子别过头去,闷闷的声音被风吹进我们的耳朵,“她肯定不要我了。”
没有人再说话,我们的眼泪已经滚了出来。
“没事的,明天我就去村里找份工。”娟子朝我们笑了一下。
风牵起她的衣角,我这才注意到,她的一身红色和满山满世界的杜鹃花一样绚丽。
“上北下南,那里是上,应该也是北,我只要朝着这里一直走。”娟子边说边走,朝着家的方向走去。
看我们还愣着不走,她又转过来催促:“快走吧。阿爸还在家等我吃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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