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暖的佛
温暖的佛
我的父亲是一位C市的民间手工艺人。C市大大小小的寺庙里,都供着父亲亲手雕塑的神像。在遥远的童年回忆中,父亲总是牵着我的手,穿过那些熙熙攘攘的香客,在寂静的大殿里停伫,细细地观赏着那尊巨大而悲悯的菩萨。然后轻声地开始对我说起每一尊不同的菩萨身后的故事。那些故事或短或长,或平淡或精彩,都仿佛沾染着檀香的气息,在我内心深处的灵台上生根、发芽。
一个民间手艺人的家里是什么样呢?一个字,土。狭小的未经装修的老房子,一个由父亲亲手制作的木桌子,两三把小木凳。桌上地上到处都是泥土,干的湿的,乱糟糟一片。父亲就坐在那古朴又打磨细致的桌子后面,虔诚地堆着那些泥巴,丑丑的泥巴,随着时间的流逝,渐渐有了人的轮廓。莲花宝座,一具端坐的剪影。父亲端详片刻,拿起喷壶,轻轻地往上喷了些水汽,泥土需要时时保持湿润,才能不开裂。
轻摁喷头,“戚”的一声,四散的朦胧水汽里,佛的剪影静静端立,没有五官的面孔仿佛开始鲜活,默默环视着这间简陋的小屋。我在父亲的脚边玩着地上的那些泥巴,古朴的清苦的味道,又隐隐有着大地山川花草果木的芳香,沉稳而实在。在后来的岁月里,每当想起父亲,便想到那些在手里捏玩的泥土,在悲伤想念之余,就有了安宁和沉静的情绪。
温暖的佛
一尊神像的雕琢,需要个把月的时间。成型,细雕,制石膏模型,油漆上色,装饰珠宝。每一个步骤,都需要十分的耐心和无尽的虔诚。从父亲的身上,我看到老手艺人们共有的那些严肃质朴的东西。有时,父亲会停下来,跑到神像几步远处细细观看,脸上微微笑着,或站或蹲,360度的观望,然后问我,你觉得爸爸雕的菩萨怎么样,脸可以吗。我在神像前站着,像个小专家般开始指点江山,爸爸,我觉得脸太胖了点……没有想到的是,父亲真的听进了我的话,将神像的脸改了又改,最终雕琢完成。
在塑造神像期间,父亲并非一直忙碌。在大桌子的另一边,我拿着短得不能再短的红蓝铅笔,认真描摹着那些民间工笔,或是龙凤,或是花鸟,或是秦叔宝林黛玉,纤细流水般的笔画间,是道不尽的中国故事。父亲站在我身旁,微微弯着腰看着,脸上隐隐是满意的神情,时而提点我作画时的技巧。哪怕长大后,我再也没有碰过画笔,却依然怀念那些与父亲共同创作的温馨时光。
温暖的佛
父亲在一干兄弟姐妹里排行老幺,也是唯一一个上了高中的人。在那个年代,无法上大学。而父亲最擅长的科目,便是语文。文好的人,在我的刻板印象中,总是温柔而心思细腻的人,而父亲正是这样的性格。高中毕业后,父亲被分配到了工厂工作,跟着民间老师傅学手艺,替意大利的商人制作小工艺品。
后来因为种种原因,父亲失去了这份工作。从此彻底成了一名自由职业者,带着小女儿过起清苦拮据的生活。温柔而心思细腻的父亲在生活的磨难中,逐渐变得脾气古怪而暴躁,时不时灌着黄山白酒伶仃大醉,清醒的日子里也沉默而忧郁。唯有在接到活,塑造那些神像时,才能在父亲身上看到一种久违的活力与激情。
温暖的佛
在雕琢那些泥土时的父亲,是自信而青春活力的。飞扬的眉角,红润的面庞,与安静的泥佛相对着,灵巧翻飞的指尖,像是在给沉默的神像输注生命的灵气,黄色灯光照映的小屋里,佛端静慈悲的眉眼终于显现。窗外弦月高悬,窗内屋明灯暖,那尊小小的佛,在木桌的莲花台上冥思。父亲和我大气不敢声张,时光的流逝间,思绪逐渐飘远。
这是一个忙碌而嘈杂的时代。偶尔回忆起童年,心里的那片灵台上也会菩提轻摇,落下思念的尘埃。抹不去,是沉静,是悲伤。是温暖。
温暖的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