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评介｜《一点也不痛》：孤独中，感受本能的召唤

文/王栩

（作品：《一点也不痛》，[美]理查德·耶茨 著，陈新宇 译，收录于《十一种孤独》，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1月）

麦拉每个星期天都要去医院探望丈夫，如此过了四年。每次去医院，麦拉都坐公共汽车。“她习惯了走这段长长的路”。一语双关的句子，不仅刻画出麦拉每次去探望丈夫时孤单的身影，更藏着麦拉独自走过这四年时光的寂寞的心绪。

心绪寂寞的麦拉，其身边并未相应的冷清。她有了杰克，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麦拉的许多朋友都这么认为。没人想要责备她，麦拉自己却觉得脸红。尤其在朋友们面前，麦拉本能的对杰克有着公开的抗拒。这是本能表现出的一种简单的排斥反应，它最大程度的体现在掩饰而非真的抗拒杰克对麦拉的撩拨。麦拉想要杰克在朋友们面前对自己庄重点，这就令她在感情生活上的顾虑成了内心纠结的一个点而难以抉择。

耶茨不会让麦拉去做出什么抉择，他只展现笔下人物在此种境况下的孤独。孤独背后，则是无法述说的苦闷。它们给本能的迸发创造了条件，没人能压制住本能的力量，感受它的召唤让孤独中的麦拉得到了被众多朋友们理解的快乐。

这样的快乐并不可靠，它终究会和麦拉的顾虑发生本质上的冲突。麦拉在情感的孤独和本能的快乐上左右为难，然而，放任自我的走下去，孤独至少会得到暂时的缓解。这是无奈的选择，麦拉对丈夫的爱还未淡漠，意识上残存的坚强推动着她每个星期要去探望丈夫一次。只是，这一次跟以往不同，“杰克也要来”。耶茨冷冷地告知读者，其间麦拉所经受到的压力的冲击是何等剧烈。麦拉礼貌地拒绝了杰克的爱抚，用自己的庄重暂时与杰克保持了一个理智上的距离。

搭朋友的小车去医院让麦拉兴奋，在这用礼貌装扮出来的兴奋下，是麦拉的不安。她欠下了马蒂和爱琳的人情，又使得杰克不高兴。实际上，朋友们不太情愿送麦拉去医院探望丈夫，他们嬉笑般地想促成麦拉和杰克能最终走到一起。孤独的复杂况味由此可见一斑，它对住了四年院的哈利来讲不太公平，却无情到无力扭转的地步。

结核病人哈利怎么会有能力去扭转如此的现状呢。当麦拉走进病房，走到丈夫的床边，哈利这才发现妻子的到来。哈利的感受力已经陷入可怕的迟钝，因为长期住院形成的囿于一地的隔绝状态让他的精神和意志都在退化。他习惯了长时间的发呆，这正符合了孤独之人的外在表现形式，它同病房的环境契合成让人恶心的景致。黄色的病服。灰绿色的墙面。每个病人都在收听各自的收音机。在色彩带来的视觉上的压抑以及嘈杂的噪音里，病人们看起来都很孤独。耶茨想讲明一个他观察到的生活经验，当人们的眼睛适应了恶俗的色彩，能在嘈杂的环境里若无其事的呆下去，那远非“习惯了”这一简单的形容所决定，而是发自心底的孤独感压倒了一切，它让一切都变得无所谓了起来。

无所谓让感受力的退化在哈利身上越发明显。他和妻子麦拉的对话绝非小说家的设计，而是对日常经验的复述。探望一个长期住院的病人，有规律的坚持了四年，实则用不了多久，哈利和麦拉之间就会从没话找话变成无话可说。他们在病房里的僵局正是如此，两人之间并未觉得有何尴尬，反倒自然的在无话可说中打发掉这每星期一次的探访时间。

病房里，麦拉其实想多说一点。没话找话也是她在主导，哈利则有一搭没一搭的应付着。只有一次，哈利认为麦拉问及关于病情方面的问题显然有些愚蠢，他和妻子如今已不能同频的在相同的问题上达成一致的见解。哈利略带感情的告诉麦拉，他做了手术后，恢复到现在，“保持正常的姿势，啊，就一点也不痛”。身陷孤独中的哈利产生了固执，他固执的展现自己所剩无几的男子气概，这同样可以看做本能的一种激活，只是同麦拉在本能激活后对快乐的追求相比，前者未免固化出可怜的偏执。

偏执的哈利无法认清自己今时今日的面貌，他那令麦拉为之着迷过的男子气概已是定格在照片里的一段记忆。照片上的哈利“他以前真好看……比一般人好看多了，比如说，比那个矮胖壮实的杰克要好看得多”。麦拉在心里这么不情愿地比较着，但她总要从思绪中脱身出来，放眼打量眼前的现实。现在的哈利看上去像个瘦小男孩，“脸型也变了，与那件病服倒是挺相衬”。

这怪异的沉默里麦拉对哈利的打量沉重的令人难受，其间漫洇开来的悲哀吞噬了他们彼此。感受力退化的哈利体会不到各种心绪的滋生，还能体会到悲哀的麦拉所能做的也不过是独自抽泣。

抽泣中的麦拉在结核病大楼外面等着马蒂的车来接自己。此时，探访时间早已结束，“路上空寂一片”，只有一个孤单的身影“紧贴大楼站着，想躲避大风”。耶茨不事修饰的描摹出被悲哀笼罩着的女人，她在寒风中发抖的身子，还有她擤完鼻子，郑重其事放好手帕这一看似下定决心的动作。其实，麦拉什么决心也没下，她刻意的表现坚强，以此抵消悲哀的侵袭。

在勉力撑出来的坚强里，麦拉终于等来了马蒂的车。一上车，她就顺从地任由杰克将自己搂住，并且，主动地予以回应。“她的手紧紧搂着他坚实的背，抱着不放”。麦拉不再掩饰本能的生发和召唤，它是孤独中的一种寄托，它足以印证活着的不易。

202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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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王栩。所用笔名有王沐雨、许沐雨、许沐雨的藏书柜、王栩326，定居重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