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路弯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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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节课下来,林琅口干舌燥,可她来不及喝水就匆匆赶往办公室。
办公室里,李正明校长正埋头改作业。他拿着一本作业本,兀自摇着头,这个李秋都三年级了,写的字还是歪歪扭扭的,都说字如其人,可是,李秋就是字不如人,帅气的外表却是粗犷的字体,也就教了差不多三十年书的李校长,练就了火眼金睛才能辨认。
得找他好好谈谈了,李校长想。
校长,林琅风风火火进来打断了李校长,我们班舒雅又没来……
舒雅没来?李校长放下笔,蹙紧了眉,因为清瘦,他额头的皱纹像波纹一层又一层。
林琅看着校长渐白的双鬓有点小小的自责。校长的年纪明明比自己的父亲还小,可是从外表看起来他像长了好几岁。
她一点也不愿自己这么点小小的事来麻烦校长,可是,对一个来此大山深处教书刚一个月的人来说,有事找领导似乎是解决问题最快的办法。
打电话没人接,问其他同学都说不知道,林琅边喝水边盯着李校长皱起的眉头说。
这个舒雅已经是第二次缺课了,下半年都是初中生了,不能耽误。李校长说。
然后,他拿起笔,低下头,自言自语地说,放了学我去她家看看。
校长,我跟你一起去。林琅想都没想脱口而出。
我一个人去,李校长一口回绝林琅。舒雅的家离学校六七里路,“晴时一身灰,雨时一身泥”不说,还弯多坡陡。
对于这些年轻的老师,他对他们来这大山里执教总有一些做父辈的疼爱情绪。大山里学校条件艰苦,他总是想尽自己一切能力给他们以最好的庇护。他知道这些刚刚踏出大学校门的年轻教师需要适应的过程。
校长,还是一起去吧,我是她班主任,林琅说。
班上的孩子大多是留守儿童,舒雅也不例外,她跟奶奶一起,父母带着弟弟在外务工。林琅觉得她应该去孩子家里多多了解了解。
路不好走,骑车颠簸得厉害,校长说,我担心你还没到她家就晕头转向了。
林琅不好意思地笑。她想起自己第一次来学校报到的狼狈样子。
2
开学前三天,她从家来学校报到。
从家到学校有三四十里,没有班车。哥哥开着导航来送她,因为学校偏僻,山路极其难走,一路颠簸,坐车跟坐船随海浪上下起伏一样。开得哥哥只想骂人,她更是不妙,在进入山区几分钟,她就颠簸得七晕八素了,她想叫哥哥倒车回家撂挑子走人。小镇上长大的她从来不知道同一个镇子还有这么难走的路。她一直以为去外婆家的路是最难走的,没想到,她职业生涯的路比去外婆家还难走。
可是,教书育人是她从小的梦想,她十二年苦读四年大学备战就是为了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哪怕她到偏远农村去她也心甘情愿。在她心里,大山里的农村应该和外婆家差不多,外婆家门口的简易公路这几年不断改进,三年前不仅拓宽了路面还铺上了水泥。
但去竹家村小学的路况超出了她的想象。
山路十八弯不说,半路还遇山体滑坡,吓的兄妹俩够呛,幸好滑坡小,不影响路面行驶。
到了学校,林琅小脸煞白,下车就吐,自我介绍都由哥哥代劳。
李校长拿出早准备好的柠檬水递给二人,又指着办公室其他几位老师说,她们刚来这里也这样,多坐几次就习惯了。
哥哥还发牢骚,说,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是不想来的。
四十里路程开了快四十分钟,这个自以为是的十几年老司机可谓备受打击。
3
校车载走最后一个孩子时,林琅随便扒拉几口就上了校长摩托车后座。
此刻,正值三月下旬,田野里金黄色油菜花和山坡上粉红杜鹃相得益彰,空气里到处弥漫着花香。
林琅深吸一口,一天的疲惫一扫而光。
俩人带好头盔,李校长招呼一声坐好了,摩托车便闷哼一声扬长而去。
这是林琅开学以来第一次家访,心里有期待还有不解。心思跟眼前的风景一样千变万化。
摩托车行驶在乡间山野,没几分钟,一个转弯,眼前就突兀地出现几间房子稀疏地坐落在山脚,在此起彼伏的乡间简易公路上显得孤独而执著。
林琅被颠得不行。风在耳边吹着口哨,头发不甘落后随风狂舞,她有些冷,拉起了衣领缩紧了脖子,恨不得整个人缩成一团躲在校长后面,出门时的兴致荡然无存,沿途风景也就无暇顾及了。
坐稳了,前面上坡转弯,林琅正想稍稍放松一下紧张的心情时,风中传来校长的提醒。
因为有坐车来学校的前车之鉴,林琅一动不敢动,双手牢牢抓住后座。耳朵里传来摩托车油门的哼哧声,明显感到了车轱辘的上蹦下跳。
李校长处变不惊,踩制动,紧离合,挂挡……有条不紊。
车子轰隆隆的上了坡,感觉路面似乎平稳了些,林琅舒了口气,悄悄露出脑袋。
入眼处,郁郁苍苍的竹海迎面而来,此起彼落,山随风动,又与他们擦肩而过,林琅的眼里心里全是竹子的倩影,或修长挺拔或小鸟依人或簇拥或孤寂,都静静的伫立在路边、河边、屋前像在等候多年的老朋友。
快到了。林琅正看得出神,风中又传来校长的声音。
是的,炊烟下处是人家。
4
摩托车一声短鸣停在村口一棵歪脖子树旁,立即一条土狗汪汪地钻了出来,李校长厉声呵斥一声,黑狗被威慑住了不敢向前,只是不怀好意的喘着粗气吐着舌头。
李校长的斥声刚落,就传来一道洪亮的声音。
黑狗听到主人叫,露出委屈的眼神夹着尾巴奔过去,时不时又回过头对着李校长二人汪汪几声,狗仗人势样。
李校长轻车熟路,很快到了一家两层楼的土坯房前,朝屋里喊,方婶方婶。
是李校长来了?音随话落,一个老妇人系着围裙迎了出来,让座,倒水,手脚麻利。
方婶,李校长和林琅坐下来,李校长开门见山地问,方婶,舒雅呢,今天怎么没去上学?
方婶双手在围裙上擦了几把,盯着林琅反问,你是新来的老师吧?
林琅点头,看着这张沧桑的脸道,我是舒雅班主任,叫我小林就好,舒雅呢?
方婶转向李校长道,李校长,说实在的,你们真没必要来,以前我也跟你说过,我们小雅认识几个字会简单的计算就可以了……
林琅听到这话,嘴巴惊成大大的O,都什么年代了怎么还说这种话?
没等方婶说完,李校长就义正辞严地说,方婶,我记得以前告诉过你们,九年义务教育是家长的责任和义务,舒雅小学还没毕业呢,她父母这是知法犯法。
方婶毫不在意道,女孩子读那么多书干嘛?隔壁老王家媳妇倒是个初中生,还不照样结婚生子?
那不一样,都是女人,林琅听不下去了,她倒想跟校长一样心平气和地跟她讲道理,可是,一路颠簸得她有些着急上火了,她朝方婶嚷道,都什么年代了,女孩更应该多读书,而不是小小年纪就听从父母安排成为时代的牺牲品……
没有人跟方婶嚷过,就是李校长跟她说话都客客气气的,谁知这新来的老师第一次见面就朝她喊,方婶心里极大不舒服。
哎哎哎,你读这么多书,就是这样对老人呀?书读到牛肚子去了,我看还不如我家舒雅。方婶也没给林琅好脸色。
李校长拉了拉她的衣角,道,方婶,林老师这是替舒雅急,你别跟她见识。她就是一心一意盼孩子出人头地。再说,那村口标语墙上还写有“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
我不识字,老太太倔强地说。
所以要叫舒雅多读书,林琅说,没有文化以后可是寸步难行。
方婶气哼哼地转过身,都懒得多看林琅一眼。
林琅深吸一口气,就看见舒雅从里屋伸出个脑袋在张望。
5
原来舒雅在厨房做饭,李校长叫奶奶时她就听到了,只是迫于奶奶压力一直在里面没出来。这会听到奶奶和林老师起争执才探出个头看究竟。
舒雅,林琅走上去,抱住她,有什么事跟老师说,有老师在。
舒雅被林琅拥在怀里,她什么都不想说,她只想在这个怀里再多依偎一会儿,她多像妈妈的怀抱啊,可是,自从比她小四岁的弟弟出生,妈妈的怀抱只属于弟弟,爸爸也是,奶奶也是。
林琅再深呼吸,告诉自己,女人何苦为难女人。她牵着舒雅的手挤出个笑脸道,方婶,都是我的错,我说话不好听,你就别生我的气了。
伸手不打笑脸人,方婶睥睨了一眼林琅。
李校长说,方婶,小林老师说得也没错,你只想到隔壁老王的媳妇,你再想想隔壁王婶女儿舒锦。舒锦上了大学,有了份不错的工作,在城里安了家,上回还把王婶老俩口接城里去住了,村里人说起来谁不羡慕?
让他们最好一辈子住城里别回来,方婶赌气地说。
小林,你带舒雅去外面走走,李校长担心方婶说话不好听吩咐林琅把她带出去。
林琅牵着舒雅的手出了门,她正想跟舒雅好好单独聊聊。
屋外,暮色四合,春寒料峭。
林琅摸着舒雅的头说,舒雅,你知不知道,今天你没去上学,老师和同学都想你呢。
舒雅睁着一双清亮的眼睛看着林琅说,老师,我也想老师,想跟同学一起玩,可是……舒雅说不下去了。她想到奶奶老跟她说女孩早晚都得嫁出去,不用读那么多书,会做家务就行……
其实,即使她什么也不说,林琅通过刚才跟方婶的交流也知道舒雅的难过。
林琅在心里叹了口气,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她真的很难相信这个年代还有方婶这样的人。她摸着舒雅的头说,有校长和老师在,你以后只管好好读书,要像你的邻居舒锦一样去城里读书去见更多人……
小雅,是李校长他们来你家的吧?外面冷,快请你老师到我家坐坐。
俩人正说呢,邻居从屋里探出个头叫。
6
林老师,是我邻居燕嫂子,我们进她家坐坐吧,她人可好了。末了,舒雅又强调了一句。
林琅也觉得站外面冷,俩人就进了燕嫂子家。
进了门,燕嫂子正背着身给二人备茶,地上还有个一岁左右的孩子坐在学步车上咿咿呀呀叫着。
林琅接过热气腾腾的茶要跟人说谢谢,一抬头就愣了,她以为是茶雾模糊了视线,又揉揉眼,小心地问,你是燕子吧?
燕嫂子手上一顿,盯着林琅,露出惊喜的笑容,大叫,你是林琅!
原来俩人是初中同学,一晃差不多十年没见面了!
初二转学后你去哪里了?林琅的话还没问出口,学步车上的孩子哇哇哭起来。
燕子来不及多说转过身去抱孩子,林琅千言万语无从问起。
泡奶,换尿不湿,哄娃……燕子手忙脚乱,林琅帮不上她的忙,只能和舒雅干巴巴坐着,干巴巴地喝水,干巴巴地聊着。
都说所有重逢皆是别来无恙,可在林琅心里,她们的久别还是抵不过初次相遇,十年前她们都还是朝气蓬勃的少年,十年后的她们一个为人母,一个为人师,已是物非人非。
李校长来叫林琅时,燕子的孩子还在哭。
李校长摸着舒雅的头,舒雅,我跟你爸妈打电话说好了,你以后每天都要去上学,有事就跟我跟林老师说。
校长,我知道了。舒雅兴奋地说。
林琅不知道校长跟舒雅的奶奶及父母怎么说的,看他样子,一定费了不少口舌吧。
7
临出门时,燕子抱着孩子问林琅,唐佳佳你一定见过吧?
初中时,燕子和唐佳佳是最好的朋友,可是,自从初二上学期燕子妈妈把燕子悄无声息地转了学俩人就没了音信,形同陌路。
上周末见过她,她也念叨你。林琅说。
上周末,她和佳佳以及几个要好的同学相约去郊外玩。青春靓丽的她们骑着自行车行驶在油菜花基地,天空像封深蓝色情书,阳光贩卖金色温柔,她们一路欢歌笑语,心花怒放。
心花怒放唐佳佳还说以后每年都来看油菜花开,如果燕子也在该多好。
燕子眼里的光和屋外的夜色一样暗淡,她低低地说,林琅,我真羡慕你们。初二转学后没多久我就没上学了,去了亲戚家餐馆帮工,别跟同学提起我。
林琅安慰的话怎么都说不出口,她想:如果她像她像佳佳还有更多的同学一样在该上学的年纪好好读书,是不是她也跟她们一样每年都有一场赴花之约?可是,没有如果,回不去的是从前。
燕子回过头又嘱咐舒雅,小雅,在学校要好好听老师的话,要加油读书……
几人挥手告别。李校长打开摩托车的灯,黑夜被光撕成两半。林琅回过头,燕子和舒雅的身影融进夜色里。没有星星,小小村落躺在夜色里像躺在摇篮里一言不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