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落
文/木须叶
【谨以此文弥补梦醒泪湿枕巾却忘却的遗憾以及作为闺蜜生贺献上】
梦里落竹萧萧，梦外竹落姣姣。
今日腊八，我煮了碗清粥小酌，对着竹窗外轻飘飘的雪。这是今年的第二次雪，却渐落渐小，只一会儿就消弭，连地上的枯竹叶都没盖住，徒留叶尖将雪戳个洞。远不似往年盛景，只这寒意一如既往。我裹紧身上的连帽斗篷，暖了些许，粥却凉透了。原来竟还是不习惯啊，他不再替我温粥了。
八年前，同样的腊月初八，雪下得很大，没腿深。那时候，我家道还未中落，住的地方也没有这样成片的竹，勉强算个富家小姐。爹宠娘疼，惯成了娇霸的脾气。那时候不知怎么，迷上了竹箫，但下人们寻来的总不令我满意。偶然听说“深雪出好竹”后，我便心心念念盼着雪，再大点再大点就更好了。终于，让我等来了这场“深雪”。
趁人不备，我披上白色斗篷背上工具踏进雪地迈向竹林。雪扑簌簌地下，刚踩的脚印就被填平了。那片竹林晴日时我早打探好方位，因此就算白雪茫茫，我依然没有迷路。其实也算不上我多识路，实在是雪地中那片绿色太显眼了。看到那一片片竹叶精神抖擞地兜着雪，我激动地仿佛真的看见了梦寐以求的竹箫。想着既然来了，当然要挑最好的竹。我便往深处走去。
接着，我踩进坑里了，把脚崴了。当然，没有英雄救美的情节，我在坑里捡到了一节细竹，竹上刻着歪歪扭扭十分随意的“谢堂”二字。想来是刻的人不满意或者什么原因随手丢了，但是，它是我目前见过最满意的竹箫材料，大小粗细甚至纹路都甚合我心，却单单被这二字糟蹋了，我开始将冬雪带来的寒冷以及崴脚的疼痛全部归罪于这个“谢堂”二字。
现在这幅邋遢样，去也不是留也不是，我只好改变计划先找个住处歇歇脚。有竹林就有竹屋，我一瘸一拐地扶着竹子踏雪而进。不久，一竹屋现于眼前，十分惹眼。只因竹屋周围一根竹子也没有，光秃秃的一片。
我撑着准备去敲门借处歇脚。突然，一声浑厚的“谢堂！不许偷懒！”传来，震耳欲聋，接着，角落里一青衣少年闲倚在铺着毛绒毯的竹摇椅上，嘴里叼着竹叶，左手执着竹节，右手握着刻刀，一边摇一边不耐烦地说：“知道啦！”
我不知道哪来的愤怒，掏出那根捡来的细竹走到他面前，将“谢堂”二字凑到他面前，愠怒道：“你就是谢堂？！”他正在竹节上刻字，突然被伸到面前的细竹吓了一跳，但也没大动作，只抖了下，然后象征性抬抬眼皮，懒懒地说：“哪来的黄毛丫头？脏兮兮的。”我仿佛一拳打在棉花上还被棉花糊了一脸，很是看不惯他这副做派，伸手拽掉了他嘴角晃动的竹叶：“你就说是不是？”他终于放下手中的活，抬头正视我，漫不经心道：“是，行不更名坐不改姓，谢堂。‘谢堂契阔吟风友，洗罢青花洗耳听’的谢堂。有何高见，我洗耳恭听啊！”“你暴殄天物！”我叽里咕噜把缘由都说了一遍，他也没打断我，一边刻字一边摇一边听我说，或许也没真正在听。等我说完，他起身用指尖拎着我的斗篷帽子，一副拎垃圾的表情把我带进屋里了。然后左转转右转转，端出一碗腊八粥，递给我说：“就剩这个了。”我瞬间不好意思了，原来他听到我肚子在“叽里咕噜”啊。
我感激地象征性瞥了他一下，端起碗就喝，刚进嘴就被冰得舌头打颤，我冷笑着把粥还给靠在门框上的谢堂：“凉的！”他轻声“啧”了一下又好像没有，端着粥进里间了，不久出来时，就看见冒热气的粥了。我忍不住抢过来就喝。
我们算是就这样相识，腊八那天，我在竹屋喝了碗温粥，又在他指导下自己瞎弄好了脚就离开竹林回家了。回到家才反应过来此行的目的，没拿到上好的竹箫材料，我只好拿着那个刻着“谢堂”的细竹让人着手做竹箫。
之后我又忍不住去了好几次，但已经不是为了竹箫了，我兴趣爱好一时一时的，喜欢什么都不长久，说不好听的，有点喜新厌旧。这不，我就被谢堂的刻字吸引了，眼巴巴的偷偷去瞧。这间竹屋是他师父的，师父怀着满腔才华踞着竹林不出仕，说是等个不归人。我当时就暗地里笑他说既然是不归人还等干嘛？谢堂也笑，不过是笑我，他说：“丫头你这样挺好的，无事挂心一身轻。”他师父常常让他来竹林刻竹磨炼心性，可他却说是来陪师父怕他老人家孤寂。
师父是个精神矍铄的老头，凶得很，也不常见我，似乎是挺烦我，我知道，他俩其实都烦我，我的脾气我自己也清楚。但是我忍不住啊，常常去惹他们，看到老头气得摔碗，我就整天乐呵。谢堂我也惹，但他总是懒懒的样子，天天能躺着绝不坐着，仿佛随时天地归元了。我惹他他嫌我烦就会贿赂我把我打发走，所以我缺东西时才会惹他。
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挺好的。只是后来我才明白，谢堂是“旧时王谢堂前燕”的“谢堂”，根本不可能“契阔吟风友，青花洗耳听”。
第二年，匈奴入侵，气势汹汹，举国震惊。北谢军抵死相拼，保住国土，胜利凯旋。民望甚高，童谣皆歌。第三年，北谢军将领功高盖主被降职，小人谗言其有反叛之心。君臣从此离心。年末，匈奴卷土重来，新将领只会纸上谈兵，战事一塌糊涂，北地尽失，群臣请和。原北谢军将军请求赐回兵权再战匈奴被驳回，不久病亡。匈奴要嫡长公主和亲，圣上不忍，遂欲“偷天换日”，用达官贵女代替嫡长公主和亲，群臣推来推去，名额落在了我家。爹爹娘亲疼我，抵死不从，违抗圣命被诛杀。我不得已，自毁容貌。圣怒，本欲诛杀，谢将军向来顽劣不堪的次子谢堂请战，以出众的口才说服圣上，作为副将出征，并立军令状不胜不归。
临走前，谢堂把竹屋丢给我让我看家，我问他归期几何，他指着刚种下的几根竹说，竹叶落尽时便是归来时。国破家亡，我只有一隅竹屋安脚。谢堂不在，师父老头每天叹气，精神一日不如一日，也越发讨厌我。我也不惹他了，每天尽心照顾。边境时不时传来好消息，匈奴渐渐退出国土。第五年年初，北谢军在新将领带领下得胜而归。说谢副将勾结敌军有反叛之心，目前下落不明。谢家终是落得个反叛的名号，被诛九族。
我每天给竹子浇水，每次扫落竹叶都要数一数，生怕多了少了。我和师父老头都在等。可是有一天，师父老头突然拉着我的手，哭哭啼啼地说他等不了了，我不知道他在说谁？是他的不归人还是……谢堂。不久，他就病逝了。
现在是第八年，我一人独居竹屋，等一不归人。我期待一场大风雪，最好大的把竹叶都吹掉，又害怕掉光了他还是不出现。每天只好精心侍奉那几棵竹子。当年被我嫌弃的细竹已经做成了竹箫，当年做成了我没要。如今，辗转许久花大价钱将它买了来，当珍宝贡着。
今天腊八，离我们初见已经八年，离我家破人亡已经五年，离他出征已经四年，离他下落不明已经三年。
我不知道我在等什么，只知道守着他临走前给我许的空口诺言。我怕有一天，我也会像师父老头那样哭哭啼啼地说等不了了。他只让我等，都没说回来要不要娶我。我有时在想，万一他回来了不愿意娶我，我是不是白等了。
今夜风雪停了，颇为安静。我梦见竹叶都落光了，他踏雪而归，懒懒地叼着竹叶，握着把竹箫敲敲我落雪的斗篷，然后递给我，嘲笑我说：“啧，黄毛丫头还是这么爱哭啊。”
此竹，谢堂别时所植，今已高耸入云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