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腰蜂
就我所能回忆的,家乡的蜂大致有四种:个子最大的是葫芦蜂,背黄腹黑,体型硕大,性格凶残,令人望而生畏;第二种就是黄蜂,腰肢纤细,宛如黄衫舞女——只不过这舞女是会咬人的。江浙所谓的“拖脚黄蜂”,我怀疑就是家乡的黄蜂,因为她飞的时候,确实在空中吊着一条腿——也可能不是腿,而是她咬人的尾巴上的毒刺。广东人常抓其幼虫来做食材,煎炒均可,味道鲜美,富含蛋白质,风味尤胜于蝉。第三种不起眼,就是小蜜蜂,我们也叫土蜂,个子不大,五短身材,偏胖,整天嗡嗡嗡,沾花惹草,忙着采蜜,不太有空闲时间来蜇人,我们也不大怕。最后一种,是细腰蜂,腰细,青黑色,个头不大,常于窗台、土墙或门口的桑树上筑巢。
细腰蜂者,蜾蠃是也。《诗经•小雅•小苑》云:“螟蛉有子,蜾蠃负之”,说有一种叫蜾蠃的蜂,只有雄的,没有雌的,只好把螟蛉(水稻或桑树叶上很讨厌的一种小青虫,还会吐丝,小时候叫它们“野蚕”,怀疑就是 “纺织娘”)衔回窝内抚养。后人据此将收养义子称作螟蛉之子。南北朝的陶弘景偏不信,他找到一窝蜾蠃,发现雌雄俱全。蜾蠃只是把螟蛉衔回窝中,用毒针把它刺个半死,然后在其身上产卵。所谓“义子义女”,只不过是亲生子女的食物而已。所以说,后妈虽也是妈,可她不是亲妈。
杨雄在《法言•学行》篇说:“螟蛉之子殪而逢蜾蠃” ——这话不太对,细腰蜂抓纺织娘的时候,纺织娘还没死呢,得抓回去,用尾巴的毒针刺晕了,好让细腰蜂公子或公主吃呢。但人们就喜欢她抚养青虫之子女的善行,另眼相看,从不扑杀它,她的确也从不伤害人。
《文选•刘伶〈酒德颂〉》注曰:“蜾蠃,蜂虫也……蜂虫无子,取桑虫蔽而殪之,幽而养之,祝曰:‘类我’,久则化而成蜂虫矣。”——这故事编的有趣,想必古人长夏无事,消暑林荫,看着细腰蜂捉纺织娘去做女儿,一蜂一虫,一拉一拒,如睹慈母教女,必定满心欢喜,而纺织娘的宛转抗拒,则活像一个不识好歹的黄毛丫头。是啊,丫头,蜂妈妈为你好啊,我要带你回家,封在巢里,我会在外面日日夜夜敲打着,念经说:“像我像我”,一段时间后,你这路都走不稳的小青虫就会生出翅膀,成了细腰蜂公主了,你还扭捏啥呢?——据说,蜘蛛也会变细腰蜂的,螳螂也会变细腰蜂的。蜘蛛会变是我“所见”,因为小时候经常从蜂窝里掏出只剩外壳的干蜘蛛;螳螂会变是我“所闻”,以螳螂之力大,那肯定是遭了细腰蜂的暗算,因为螳螂比细腰蜂大多了。
想起小时候,水稻叶子上,桑树叶子上经常吊着这讨厌的小青虫,居然还有人给她这么可爱的名字“纺织娘”,我就希望多点细腰蜂抓她去做“女儿”。转念又想,三千多年前,古人就已经注意到“螟蛉有子,蜾蠃负之”,虽格物不精,但至少注意到了这种现象。三千年后,细腰蜂与纺织娘的“母女情深”戏仍在上演,但写下这句诗的人呢?读过这句诗的人呢?
迷茫。
我爱细腰蜂,尽管她并非真善良。
什么原因喜欢,我知道,但我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