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东西都不会凭空消失。
我开始慢慢接受遗忘,就像接受死亡。守恒定律不是说了吗?一切事物都不会凭空消失。忘了和死了一样,都不能说是不存在了,只是换成了其他形式存在。死了和这个世界融为一体,而那些忘了的,造出了今天的我。
那一年真的是很不平凡,我还没接受阿婆身患绝症的事实,她就那样匆忙离世。很多人都说,这样也好,活人也不折腾,死人也不遭罪。我一直很难描述那时候的状态,直到后来在《霍乱时期的爱情》里读到一段话,大致是这样的吧,我们从不会觉得死亡会降临到我们或者是我们的家人、朋友身上,死亡从来都是别人家的事。
我就那样懵懂、恍惚却又直接地面对了生命中的第一次死别。那是我生命中遇到的第一件大事,是那种足以让你的世界坍塌的大事。那些平时叨扰我的烦事忽然变成了荒漠里无足轻重的石子,狂风一来便癫着脑袋被吹走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可是狂风刮来,终究是要停的。
家里人渐渐也从那场大风暴里走了出来,生活还是和原来一样,大家也和原来一样,就像我们深陷这场漩涡时别人安慰的一样,一切都会过去的,都很好起来的。
遗忘确乎很有用,但我却不安起来。
从悲伤往后数的某一天的日子里开始的,已经不能确切到某一天了,就是在那一天,我忽然想不起来阿婆的脸,明明那么熟悉的脸,却在记忆里糊成一团,怎么也记不起来了。我开始害怕自己,害怕周围的人,脑子被深深的罪恶感包围。
那种罪恶感,就是忽然忘了一个很重要的人,她曾经在你的生命里占得满满的,好像没有她生活就不完整。可是现在你把这个人忘了,然后你再对其他人笑,你和其他人一起做你们做过的事,把你对她的那些情感忽然放到其他人身上。我们就这样想这些事时,一定会觉得难以接受,甚至无法原谅。这确乎是残忍的,但在真实生活中又是普遍而且难以躲开的。所以我面对遗忘总是咬牙切齿又瑟瑟发抖。
遗忘似乎是深埋在生命的基因之中,尽管我们不想承认,其实我们也无需承认,因为遗忘这件事发生本身也带走了这种罪恶感,痛苦的是像我那样不彻底地遗忘,反复遗忘反复想起,一遍遍面对自己的内疚和不安以及对自己的拷问。
我常在想,其实人在肉体停止呼吸的那一刻并没有死去,她还可以活在别人的记忆之中,而她真正的死亡是在所有记得她的人都把她忘记的时候,那个时候,她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点也不剩。我想象着多少成千上万的人,就那样消失在了遗忘之中,就那样不见了。愈想我越慌张,因为阿婆就要消失了。
大家都接受了阿婆离世的事实,生活似乎和从前一样,离了哪个人都可以照样转。就连阿公,似乎向遗忘低了头,每天钓鱼、麻将,甚至不再抗拒那些替他晚年生活着急而为他筹觅老伴的亲戚。
于是我开始每天晚上睡前,一遍遍温习和阿婆的回忆,郑重地拿出阿婆的照片,仔仔细细地看,竭力抗拒着遗忘。那段时间我就像个困兽一样做着斗争,和身边向遗忘妥协的人,和遗忘,和自己,还自以为表现得像一个独自作战的勇士一般。
阿公说,我还是太小了,遇过的事太少太少,所以才会这样想不开。那是在我不小心撞上发愣的阿公之后他对我说的,那时他吃着我买回来的花生糖,眼里似有泪珠,那是阿婆喜欢吃的花生糖。
阿公说,你学过守恒定律的呀,你该知道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凭空消失的。
我问自己我这样强迫自己去坚持的事是对的吗?于我,于阿婆,是渴望、乐见的吗?
是该停止钻牛角尖了。我受过教育,我学过物理化学,我当然知道事物的守恒,可是我为什么没有想起来呢?
和死亡一样,遗忘也是,死了、忘了并不能让一个人、一件事凭空消失,她或许只是变成了另一种形式存在而已。死亡只是身归混沌,和这个世界融合在一起,而那些被遗忘了的事,转念想是不是也成就了今天的我,它们活在我的全身细胞里,在我的言行里,在我的思想里。就像我喜欢吃阿婆喜欢吃的花生糖,我喜欢像阿婆那样既加粉条又加面条的吃法,我还学会了阿婆的宽容大度,这些都是阿婆。我的生也是她的生,我们活在了一起。
也许真的是经历太少,才会在面对某些事的时候显得既笨拙又偏执,只是我们终究会明白这些问题的答案。
其实遗忘本身不可怕,面对自己的遗忘也不可怕,甚至面对自己的遗忘与之而来的内疚和负罪感也不可怕。遗忘有什么可耻的呢,就像死也不可怕,怕死也不可耻。我们不用去追究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因为我们知道,希望只是简化了我们的记忆,那些被遗忘的东西只是换了个模样留在我们的身体、灵魂里,永远也不会消失。
阿婆不会消失,那些我已经忘了的人、事也不会消失,我们会一起活着。
谨以此文,献给在天堂的阿婆。
阿婆,你知道我写这些的时候是在想你的吧!你还好的,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