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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是“神经病”

2017-11-17  本文已影响0人  张烧卖

曾经被开玩笑的时候,同学会用“宛平南路600号适合你”这样的句子,可当自己真正踏足这个地方的时候却会发现这个玩笑是十分残忍的。

我并没有病耻感,一点也没有,但当我第一次在父亲的陪同下来到这个地方,会发现这是个正常不过的地方,挂号的人比想象的多得多。一进大门,楼梯的左边排着长长的挂号队伍,右边则是一间间儿童心理咨询室。一个个7岁以下的孩子在家长的陪同下从房间里进进出出,这个病的低龄化程度让我震惊。

第一次来被安排做了各种量表并抽血化验,病例全程保密。年纪相仿的医生姐姐温柔地把我领到间小房间,就着表上的问题一个个打勾。量表上的问题从暴力虐待、到性侵犯、到家庭成员父母关系都有涉及。在做完3、4张量表后,终于被安排与医生见面。整个询问过程出乎意料的短,不到2分钟,就被安排去领药了。我能体谅,因为患者实在太多太多了。

通常在门诊室外等候的时间在1个小时左右,跟大医院相比不算长。在等候的时间里你可以看到各种各样的人生。有个3、40岁的姐姐在那滔滔不绝,她的语气听上去有气无力,思维有些混乱,但从她的表述中可以得知,她的丈夫、公公在短期内得上了重病,孩子也有认知方面的障碍、投资的股票也遭遇了失败。那些重病的来源是化工污染,她曾率领当地居民进行抗议游/行,但却得不到任何回应。工厂依旧在排放有毒物质,当地的居民一个个得了重病,新闻报道里仍然在用科学的角度证明这些物质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她在短时间内扛了太多大旗,终于将抑郁的病魔引上了身。可怜人,她是个可怜人。我在心里为她感到难过,她与我有了病重时一样的去养老院或是幼儿园工作的想法。当时我想告诉她,这种想法不是理性的,是被疾病操控的,因为老人和孩子会让你觉得没有攻击性,是安全的,所以你才会特别渴望去那两个地方,这是很多病友极期时都会有的想法,但是不要去执行,千万不要。可我最终没有说出口,我也害怕,我害怕我的安慰会让她看到了救命稻草一样抓着不放,她的病情是比我更为严重复杂的双相情感障碍,也就是精神时会滔滔不绝异常兴奋,沮丧时又会连着几天不说话,有两种极端表现的疾病。我没有和她说话,只是在心里默默祈祷着她能尽快好起来。

我还遇到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子。她一边沮丧地说着自己的故事,一边安慰着旁边15、6岁的男孩子,像一个姐姐的样子,告诉他应该怎么面对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她在两年前遇到了与自己高度契合的人,她说他满足她所有的幻想,是百分百符合她心中白马王子形象的完美情人。可他们最终还是分手了,她开始怪罪自己,全盘否定自己,她对这个完美的人有着深刻的执念,她始终放不下。她的表述慢慢变得有气无力,我知道,所有的抑郁症患者体力都是有限的。他们往往做了一点点事就疲惫不堪。外人看来他们只是打了个酱油,但他们内心却在发生没有硝烟的战争,这种内心的纠结是非常耗神耗气力的。她和男孩子交换了微信。当时我也想上去对她说,不是你的错,这不是你的错,不要把所有错误揽到自己身上,不要把对方完美化了。可是我依然没有。我的体力不允许我在当时做别人情绪的垃圾桶,我需要好好休息,我需要倾诉多过聆听。

我遇到了一个中年妇女。她悲伤地坐在儿子的怀里,被他紧紧箍住。她的丈夫去为她办了入院手续。她同样有气无力地喊着“我不要住院!我不要住院!”旁边的老太是她的母亲,她一直言辞激烈地骂着自己的女婿,说自己女儿不愿住院他还这么做,就是在害她。老太持续地辱骂、女人持续地哭诉、男孩持续地死死抱住母亲不放手。当丈夫拿着入院申请书回来的时候,女人突然用尽了浑身力气,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叫。她的叫声让我联想起了楼下邻居在院子里宰鸡的情景。母鸡在临死前绝望的叫声,让我好一阵子不敢吃鸡肉。她的叫声一样,充满了临死前的绝望。

我遇到一个小妹妹。年纪大概20出头,还是很青春靓丽。身旁两个中年男人架着她,她一开始只是以很平淡地口吻喊着救命,说这两个坏人把她绑架了,而走到拐角没有人看见的地方却突然发起狂嘶吼起来。她拼命地喊着救命,她已经处在幻想的世界里,她不知道,那两个男人正是在救她的命。坐在一旁等候复诊的病人们唏嘘万分,没有一个人是看热闹的表情,嘟嘟囔囔在说的,都是猜测她遭遇了何等不幸。“太作孽了。”他们异口同声道。

曾经的公司附近,一直有个老爷爷,经常一个人在大马路上骂骂咧咧。他面目狰狞,他口齿不清。等红绿灯的时候,大家都纷纷避开,议论纷纷,说他好吓人。当时只有一个同事说,他只是个可怜人。我不记得哪个精神学家说过,其实那些疯言疯语是有含义的。他所遭受的罪孽,所经历的故事,都以另一种形式存在在他的表述里。作为精神科医生的使命,就是去解读这些看似毫无逻辑的话,找到藏在谜团里的真相。

小时候几乎没有母亲的概念,也不会问父亲她去了哪里。我只知道每个月我都会路过一家糖果店,然后买上一包泡泡糖,去一个奇奇怪怪的地方。我们总是隔着铁窗去看一个短发的女人,有时候带些粽子,有时候带些其他吃的。护士小姐们看到我总是很高兴,我也总是告诉他们我要把她偷运出去的计划。我说,我要在半夜没人的时候,用席子裹住她,和爸爸一起把她扛走。我知道这个女人叫作“妈妈”,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感觉。有时候会看到有人发了狂,爬到窗台上疯狂地摇铁栅栏,像被囚禁在动物园的猩猩一样,我并不感到震惊,也不感到害怕,但这些画面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了。

若干年后我问父亲,母亲当初为何会住院?他说是因为产后抑郁,没有奶水喂我给急的,又说是长期被同事欺负,老早就有的毛病。我不知道真相到底是什么。他总说她没住多久医院,没几个月就出来了,而我却觉得她好像缺席了我整个幼年。我从未因母亲的病情而感到羞耻或是丢脸。因为这不是她的错,也不是我的错。好在遗传因素只占7%,外加没有母乳喂养的缘故,我此后的生病也只是一场意外。

有人问我,抑郁症是不是精神疾病的一种,我说当然是啊,但是它的患者并不如传统的人们想象的那样疯癫、抓狂。这是一种压根没有力气去闹的疾病,它可以让一个爱闹腾的人变得沉默不语,它可以让一切生机勃勃变得死气沉沉。

2015年11月第一次踏入这里,17年6月正式断药,8月结束了同济大学的心理咨询,历时近乎两年。两年间我依然看上去和正常人无异,只有天知道做一件普通人能做到的事,我得多花多少倍力气。如今我依然会有情绪化的时候,我也从不掩饰自己曾经的病况。我一直认为,只有你坦荡荡地去面对这只是场医学上的疾病的时候,才会不用害怕再次被打败。

宛平南路600号这座还保留着上世纪90年代风格的老旧的医院里,每个人带着伤痛而来,背负着沉重的故事,可说起来时却又漫不经心。这里并没有想象中的祥玲嫂式的啰嗦和林黛玉式的哀怨。人们筋疲力尽地等待着医生叫号,像等待着诺亚方舟的救赎。是被救,也是自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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