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
我从记事起只和父亲住在一起。父母离异。母亲离开了小镇,只身前往广州挣钱。身边的人给我念叨,这个不负责任的母亲啊,孩子都不管了。我其实直到现在也不确定他们究竟有没有离婚,因为母亲不在家的日子里,父亲常常带我去母亲的老家探望外公外婆,是一个盛产西瓜的地方,外公抽着浓重的叶子烟,农村的表弟总是一副穿不暖的样子,永远挂着鼻涕。
我记得母亲穿着在这个小镇上从未见过的时髦衣裳,在离家100米的地方,用大哥大拨通家里的座机告诉她到了。父亲领着我出去,像完成一个交接仪式,母亲带我到市区玩,我们住在那个市里最好的三星级宾馆。几天后,母亲送我回家。用大哥大通知父亲我们回来了,她不用进家门。我不记得母亲带我去玩了什么,不过我觉得她是管我的。家里有一本我小时候的艺术照相册,是母亲带我去拍的,照片上的我笑的很开心,我不明白大家为什么要说她的不好。
父亲是知识分子,在中学教书。家里有一本很厚的词典,还有父亲的字帖。他喜欢打麻将,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童年似乎都是在麻将声中度过。棋牌室里,别人家里,我们家里,大人打麻将,我们小孩围着麻将桌玩耍,有时候打晚了还没散,女人们就先带着孩子先回去了,父亲只好在麻将桌旁边用板凳给我弄个小床。麻将声,香烟缭绕中,我就这么昏昏睡去。
我还有一个姐姐,同父异母,我没有见过她的母亲。可能因为我太小,记忆里与姐姐相关的东西很少。只记得姐姐上初中的时候,带我和她的同学去公园玩,我不小心掉进了公园的水池,呛了很多水,被救起的时候,姐姐很紧张。所幸没有大碍,只是我到现在都学不会游泳,总是会在水下想起那时的惊慌。
后来我们搬进了学校的集资住房,130多平方的房子,三室一厅,客厅宽敞到可以玩溜冰鞋,我们三人住。但不久,父亲病倒了。住院,化疗,死亡,火化,下葬。好像是设定好的程序,很快就来到最后一步。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母亲已经带着我坐上了前往广州的飞机。
我在广州待了一年,或者不到一年,我不太清楚。我记得母亲每周末会带我去一个叫天河广场的综合体玩,里面有我从来没见过的电玩城,一个游戏币5块钱,一局游戏需要三个游戏币。在老家一个游戏币只要五毛钱。在广州有一个叔叔,和我们住在一起,我也忘了他的样子。因为很短的时间之后,母亲也病了。母亲的妹妹来到广州,把我和母亲接回了老家,我们坐的火车回去,两天三夜,小姨很省钱,把母亲家里的电饭煲也打包带回去了,但是在火车上给我买了一根15块的鸡腿。回到母亲的农村老家,没有再医治,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看着她一天天慢慢死去。
那一年我大概小学四年级。姑妈把我从母亲老家农村接回镇上继续上学,他们一家人,还有阿公阿婆,从此成了一家六口人。姑妈家经济条件很普通,国企改制,买断了她的铁饭碗。我知道多了一个孩子,穿衣,吃饭,上学,都得花钱。他们甚至变卖了自己唯一的房产,一起搬进了父亲给我留下的130平米大房子。阿婆常常给我说,我的父亲累死累活地就是为了给我攒下这套房子,把命都累掉了。
姐姐在市里一家豪华宾馆做前台接待,宾馆的老板笃信神佛,算命的说他财运受阻,认一个干儿子可以化解。他们开始资助我,寒暑假的时候到家里,和阿公阿婆、姑妈姑爷寒暄,接我到市里玩几天,给我买正品的李宁运动衣,开学的时候再送我回去。初中三年,我的成绩没有掉出过年级前十,干爹干妈对我愈是喜爱,寒暑假留我的时间也越来越长。我毫无悬念地考上了市里最好的高中,干爹妈却告诉我可以不去,他们带我去省会读最好的私立高中,以后不做干爹干妈了,做你的爸爸妈妈。他们和姑爷姑妈进行了一场严肃的家庭会议来讨论我的将来。我没有去,两个家庭开始疏远,我也慢慢不必在寒暑假去探望他们。后来我在高中成绩下降,没有考上名牌大学,心有所愧也不敢主动联系。但阿婆总是在后来忿忿地说这两个人想要抢他的孙子。
阿公阿婆在我大学毕业不久相继过世,都是八十几的高龄。他们是我法律上的监护人,我的户口薄上正式只剩下我一个。阿婆是我最至亲的亲人,虽然我早已改口叫姑妈姑爷为爸妈,但因为一家人经济实在不太宽裕,我总觉得自己对他们来说有时候会是个累赘,本来有可以给堂哥买一件正品运动衣的能力,因为多了我不得不去批发市场买两件便宜。姑妈一家对我非常疼爱,堂哥有的我一定也要有,顽皮的时候打我堂哥也绝不会打我,可我也总止不住去想如果我父母健在,那姑妈一家的生活是否会更加宽裕:他们本可以不用挑起如此重负。阿婆不一样,父母健在与否,她都是我的阿婆,我不会去设想自己有可能是她的累赘。高中之后姑妈姑爷在市里租房陪我和堂哥念书,阿婆阿公在镇上家里,我和堂哥每个周末都会回去探望他们,阿婆会大费周章地做一桌菜,看我们高兴的吃完。阿婆住院的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医院看护,医生开了会伤及神经的药物,有时候她神经衰弱到不认识我,胡乱说话,大声说医生要害她,她不医了。其实我知道治疗已是强弩之末,我甚至没有奢望过病情会有转机,只是安静地等待最后一刻的来临。可我不敢告诉姑妈我的想法,她是一个感性的女人,无助的时候常常哭泣。我也记不起病情恶化那段时间究竟有多久,像耗尽了姑妈所有的眼泪,阿婆终于宣告不治。那一刻,我其实如释重负,病床上的人,床边的人,都终于可以不再痛苦。
家里的经济在我上大学起开始慢慢好转,姑爷的生意有所起色。我们在市区里买了一套自己的房子,不用再住租房。买房总是中国人的毕生目标,姑妈十分高兴,从农村到小镇,再到市区,终于有了一个属于她自己落脚的地方。我也很开心,并不是因为家里多了一处房子,
我其实很反感房产,因为阿婆常说,我父亲就是被那套房子给累死的,我开心是因为看到姑妈家的物质条件越来越好转,我终于不用再担心自己会成为他们生活的累赘。
我还有一个亲生哥哥,在很小的时候便夭折了。我和这个素未谋面的亲生哥哥一样从小就孱弱多病,父母对我百般呵护,所幸健康成长了起来,却不料他们却急匆匆地先后患上不治之症。有时候我会想,这就是我们这家人的命,说不幸倒真是有几分凄惨,但又幸运我会遇上这么多人的照顾成长至今。命这东西,没有幸与不幸,来了就只好接受。
这些事情,我很少说起,一是觉得太过离奇难以说清,二是当面说起聆听者总不免流露同情,反倒让我局促不安,因为我说起来并不觉得难过,毕竟已经发生的事情,再难过也没有用处。但如果不说,好像又很难解释我的一些没有恶意的行为,伤害到朋友。就像大学室友母亲过世在走道痛哭流涕时想过去安慰,脑子里蹦出的第一个想法却是「喂,你这样哭真的很浪费时间」。这些事情接连发生在我的人生里,让我成了一个习惯分别的人。亲人、爱侣或是朋友,陆陆续续发生过别离,之后便不再交集,我也不会感到悲伤。在别人看来可能有点古怪,但这就是我的的确确的样子。
这也让我修炼出一副好脾气,或者说哑忍的绝技,我甚至一度以此为傲。可记忆和食物一样,在冰箱保鲜珍藏不与人食,时间久了再好的冰箱内部也会开始腐烂。有一段时间,我开始自怜自艾这离奇的命运,并将自己的性格怪罪于此。但我其实知道人世间千百种形态,好与坏有时候只是镜子的两面,就像自立与孤僻只是一念之差。所以我写下这些,也是为自己找一个自救的出口,聊以自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