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香澜梦第十届(8月)征文北烟斋米妖伯乐小说投稿专题【月光宝盒】(封存)

春日宴

2023-08-06  本文已影响0人  风起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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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三,柳枝泛绿,百鸟欢歌,蜂蝶起舞,连野草都洋溢着春的气息,正是踏青的好时光,京城百官也加入了这一行列。

赵子立不在这一行列,他晕倒了,他是在中书侍郎主持的晨会上晕倒的,等他醒来后他为数不多的好友右补阙的蒲志高告诉他当时场面混乱极了,他脸色一下就青紫了,大口大口吐血,把青色的衣服都染成了红色,连中书侍郎大人都吓坏了,幸好林御医当值,过来施了几针,终于止住了吐血,不然可能当场就交代了。

赵子立知道自己命不久了,京城也没有了留念,他和蒲志高道了别,向中书侍郎大人辞了官,准备回到家乡的别业静静等死。

铜镜里面,映照出来的人形早已头发花白,眼神浑浊,他梳好头发戴上幞头,叠好公服,把朝笏、鱼符、鱼袋一一归置好它们的位置,这些东西也算是陪伴了他几十年的光阴,在京城这已经算是他全部的念想了。在京城摸爬滚打几十年,也曾做梦穿衮冕,进太极殿日日参见,可岁月蹉跎,这般心思倒也淡了,只想着安安稳稳等着告老还乡。却不料天不遂人愿,林御医说自己已经时日无多了,再不回去就只能成为京城的新土一捧了。

他想到了回去,于是一人一马,孤身上路。一如三十年前那样,他也是一人一马,向着京城而去,现在回来还是一样,也有不一样的,就是满头的白发。他停停走走,不急着赶路,一路倒也惬意,顺顺当当地也回到了家乡,在县城他找了一处客栈暂时歇脚,县城离他的别业还有好几里地。

赵子立在县城歇脚,其实也是想在县城寻找,寻找一个能和他一起去别业,最后替他收尸的人,他不想自己死后躯体还暴露在外,入土为安入土为安,人总要睡在土里才能安稳。可这个愿望并不容易达成,能陪在一个病人身边并愿意给他收尸的人不好找,能轻易被钱收买的人自然也会为钱铤而走险,不在意钱财的人怎么会在意一个陌生人的身后事。因为这个,一路上赵子立遭受了不少白眼,甚至被人追打过,认为他是一个骗子。

赵子立在县城住了下来,说是家乡的县城,他其实没有来过几趟,只在这里参加了几场考试,后来就去了京城,他是县城下面李家堡的人,赵家在李家堡是小姓,他不知道父亲怎么会在李家堡生活,也不知道父亲是从什么地方来到李家堡,他们一家子好像天上掉下来一样,自他记事起就在李家堡,却又与李家堡格格不入,李家堡多是猎户与农夫,父亲却饱读诗书,也教他读书。

赵子立对县城的记忆只有一个县学,小二指点说客栈在城东,县学在城南,要到县学去必须经过架在南浦溪上的南浦桥,南浦桥也算是城内一景,由长条麻石堆砌而成,桥上建有亭状的竹制桥屋,不仅供人遮阳避雨,也多富人来此游玩赏景,更多文人骚客在此吟诗作对,是本县文教昌盛的一大写照。赵子立从桥上走过,桥屋左右都是摊贩,多是城中农户,也有周边山民,他们席地而坐,沿街叫卖。有卖蔬果小吃的,也有卖野货水产的,还有测卦算字、代写家书的,端得是热闹非凡。走过桥,热闹不绝,摊贩更多,还有草台戏班在这卖艺演出,下面围了一大堆人,咿咿呀呀的声音断断续续传出,叫卖声、喧哗声压根掩盖不住此地的热闹。

赵子立在人群中行走,他久处京城,倒对这偏僻之处的集市颇感兴趣,一路走走看看,也不觉厌烦。晃晃悠悠间,他已不觉走到集市尽头,一块青石板上跪着一个少年,后面还躺着一个中年书生,盖着一层草席子,显是病了多日,已是进气多出气少的样子,边上立了块牌子,上书卖身救父。边上有人商议,这少年看上去也病恹恹的,怕是买回去也要调养许久,十两银子怕只怕买回两个死人,倒添了府中晦气。又有人说那少年只执意要买药救他父亲,县里卢三针大夫也曾过来看过,摇了摇头就走了,显然是救不回来了,这笔买卖横竖要亏啊。周围看的人多,真正愿意出手的却一个也没有。赵子立感觉身子有些疲乏了,索性也不再往前走,找了处阴凉的地块坐下,他想看看少年最后会是怎样。

集市渐渐散去,周围的人群也变得稀少,少年一无所获,他起身去河边捧了几口水喝下,又灌了一葫芦水回到父亲身边,倒了些润了润他的嘴唇,那中年书生连张嘴也做不到了,看样子已挺不过今晚了。少年却一点也不在意,凉意渐起,他靠坐在地上,把书生抱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身子给父亲最后的温暖。赵子立起身,买了几个肉包子,用纸包好,走到少年身边,递过去。

少年惊讶地接过,正想起身感谢,赵子立摆了摆手,示意他照顾好自己的父亲,随后穿过南浦桥,消失在夜色里。

第二日一早,赵子立又来到少年身边,再看那书生,早已没了呼吸。赵子立问少年:“你接下来可有去处?”

少年说:“让父亲大人入土为安。”

入土为安,赵子立也想,可他不知道自己死后有谁可以替自己做到。“跟我走吧,我出钱。”

少年没有言语,连眼泪都没有,这一天早晚会到来的,他可能早已经流干了眼泪吧。少年漠然跟着赵子立,看他去棺材铺买来一副寿棺,又请人抬到了义庄,找了处墓地,终于安葬了下去。等一切忙完,赵子立和少年说:“跟我走吧,和我一起去别业,我的时日想来也不多了,到时候你负责我的身后事,我所有的家产都留给你。”赵子立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着少年的神色,少年鼻梁很高,多日不曾洗漱的脸上满是灰尘、泪痕,依稀能看出模样的俊俏,他好像听清了,又好像没有听见,一脸木然。

赵子立和少年收拾好东西继续上路,他们的行李都不多,一路也都没有声响。

赵子立知道少年叫尹力,他的父亲尹成孝也是上京赶考的秀才,母亲早逝,他和父亲相依为命,故乡还有几房亲戚,父亲为了赶考把家中一切变卖给同族,打定主意不考上不回乡所以把唯一的亲人也带上了,却不想山高路远,路遇盗贼,又一路惊吓,还没有到京城就盘缠尽失,还葬送了性命。

赵子立膝下无子,也不曾教导过子侄后辈,尹力也沉默寡言,不似少年做派,赵子立也没有把他当孩子看待,两人就这样组成了一个奇怪的组合踏上了回乡之路。

一路向东,春光明媚,道旁繁花似锦,柳叶随风招摇。赵子立骑着马,驮着不多的行李,尹力在前牵着马慢慢走去,倒像是出游踏春的老爷和书童。

别业离县城不远,离李家堡更近,早已经荒废许久了,可赵子立好歹是京官,早修书让李家堡的里正带人去修葺了一番,这次回去只要稍微拾掇一下就可以入住了。一路走走停停,还未到晌午时分,赵子立二人就来到别业,里正显是下了一番心思,用篱笆围成的院墙也修整了一番,在满目的绿色中零星点缀着红白的小花,为这孤零零的院落添了几分生机。

“这就是我们两个今后的住处。”赵子立对尹力说道,“稍微收拾收拾,这就是我们的家了。”

赵子立把马拴在马厩里,让尹力把行李放到房里,自己拿起竹笤帚把院子里飘落的树叶花瓣一股脑都扫到院子的一角堆起来。他看到东南角上那个四方水井还在,井口是四条长方石条铺成的“口”字,周围一圈用青石板平叠码出了八卦形,井沿不高,尚未过膝。他探头看了一眼,上面铺了一层树叶,捡了一块石头丢进去,听到了略显沉闷的扑通声,有水。他去房间找了一捆麻神出来,将水桶系好,下到井中,然后扎起马步,双手交替将水桶提了上来,

有些枯叶,有些水苔,太久没人打水了,都成一潭死水了。他把桶里的水泼在篱笆外,也浇灌了篱笆边的藤蔓。再重新打水,反复多次,终于打上了一桶清澈的井水。

他长舒一口气,许久不曾做过体力活了,这一番劳作不仅胳膊酸胀,连腰也似断了一样,他揉了揉后腰,缓解一下自己的疲劳,掬了一捧井水蒙在脸上,一股清冷冰爽瞬间让他精神一振。“痛快!”赵子立一扫连日的烦闷,从京城到县城,一路旅途的辛劳也在转瞬之间被这一捧水浸透、溶解。这才是家。

尹力已经收拾好房间,两个人稍微吃了一些从县城带回来的干粮,也就歇息了,这家里米、油、灯、材,要什么没有什么,也不知道能在这里住上多长时间,还是得置办,总不能最后还要将就,赵子立想。

沿着乡间的土路,赵子立和尹力二人带着从李家堡采购回来的物资慢慢向别业走去,就在快要到家的时候,路旁竹林里传来一阵呜咽声,有点凄厉,堡里早年倒是听说过附近山上有狼出没,可自从天下太平,这关中人口鼎盛,倒是甚少听说这类猛兽出没。赵子立把尹力护在身后,盯着竹林看了一阵,却没有响动,他让尹力留在原地,看着包裹,自己一个人向竹林深处跑去。

“使君,小心……”

过了一会,赵子立从竹林中走出来,抱着两只棕黑相间的小狗,不,可能更像是狼的幼崽。

“使君,这可是小狼?不会有母狼找上门吧?”尹力惊呼。

“小南不用担心,这是狼狗,不是狼,你看它的尾巴。”赵子立耐心解释道,他早有心养上一两只看家护院的狗,没有想到这半路上倒捡到两只狼狗,倒是省了去县城买的过程。

“来,你来抱上它们吧。”赵子立看到尹力的脸上多了一些兴奋,显出了一些少年模样,想到这少年也是经历复杂,和自己住一起也没有什么玩伴,这两条小狗倒也可以给他作伴,“我们带回家养吧。”

很快两人就回到了别业,绕过篱笆围墙推开柴门,就是前院,院子西边赵子立已经种下一些常见的蔬菜,已经打算常住了,就得为生计考量。中间是五间泥墙房,两侧还有柴篷房,整体是长方形的结构,进门就是大堂,边上就是吃饭的地方,最东面是赵子立的房间,堂屋边上一间充作书房,尹力住在西面。

赵子立归置买回来的物品,尹力抱着小狗去厨房做饭。晚饭是一碗鸡蛋羹、一碗炖菜,还有几个蒸饼,赵子立随意吃了几口,他的胃口不大,让尹力烧了这些是想着他还在长身体,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尹力狼吞虎咽似地吃完,他胃口一直不错,可能是以前饿怕了。吃完了,拿起半个蒸饼,跑后院去找带回来的那两只小狗去。

“你慢点,吃完了不要跑得太急,别颠着了。”赵子立看着他奔跑的样子,倒有了些生气,这样也好,要是和自己一样死气沉沉,那他以后该怎么办?

尹力跑到后院,找了一个盆子将蒸饼用水泡开,放在两只小狗身前,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吃下去,能吃,那就意味着能活,能活就好。尹力就蹲着,看着两只小狗把盆里的蒸饼全部吃下去,然后发出一阵满足的叫声,那声音还残留着几分野性,也多了几分依恋。吃完了,有精神了,两只小狼狗追逐着尹力的脚步,围着他的脚不停转着圈圈,两只狗甚至学会了在尹力的脚步间转圈追逐嬉闹。在天色完全暗下来之前,尹力在柴篷用干柴搭建了一个狗窝,当他起身,赵子立已经在书房点起了油灯,他又开始看书了。

在摇曳的灯火中,赵子立的读书声断断续续地传了过来,他的声音不响,却起伏有致,在抑扬顿挫之间展现了奇异的和谐之美,尹力在恍惚间又看到了父亲的影子,他的父亲也是这样读书的。他慢慢走进堂屋,蹑手蹑脚地靠近,坐在书房外,他没有走进去,不敢打扰赵子立读书,以前父亲最不喜欢他在念书的时候有人打扰了,即便自己想进去玩,也会被母亲拉开不让去,他就静静坐在外面听一如现在这样。

赵子立虽点着灯,握着书卷在念,却没有看书,他不过是在回顾,书上的内容早已烂熟于心了,依旧念出声来,“楚之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此大年也。而彭祖乃今以久特闻,众人匹之,不亦悲乎?……”以前读书是为了当官,现在读书却成了习惯。以前匆匆忙忙,即便是读,也是为所用,现在无所用了,他却觉出书中的好来了。他听到尹力的脚步声,招呼尹力进来,问他可识字,尹力说已开蒙学,识得些字,赵子立说既识得字,这书房里面的书可随意观看,若有不懂可问。尹力沉默,赵子立说可等他百年之后再去求个功名,尹力看着油灯闪烁,还是一言不发,山风凄厉,更显得室中两人的孤单。

第二日,还是春和景明,惠风和畅,阳光明媚。

赵子立在院子里用竖了两根竹竿,又在两杆中间横驾了一根竹竿,做成一个简单的晾衣架,吩咐尹力把两人的衣物浆洗过晾晒出来。尹力端着盆子到不远处的小溪边去洗衣,赵子立井旁打量,他想做一个简单的辘轳,让打水更省力一些。他需要去屋后的山林砍两根较为粗壮的圆木作为辘轳的支架,等到他砍回两段圆木,尹力早已洗晒好衣物,连午饭都已做好了,等着他回来一起吃了。赵子立的衣物不多,只占了一角,尹力的衣物却不少,晒满了晾衣竿。

赵子立随意扫了一眼,却发现晾衣竿有襦裙和帔帛,这里怎么会出现女式衣裙?

尹力看到赵子立疑惑的神情,终于露出了一点笑意:“使君在讶异什么,那些衣物都是我的啊。”

赵子立惊讶:“你还有姊妹,她们流落在哪?”

尹力道:“没有姊妹,这些衣物是我的,我的。”

“你是女子?”

“我是。”

“你怎么不说你是女子?”

“你没问。”

“你怎么可以是女子?”

“我怎么不可以是女子。使君看不起女子?”尹力脸色又黯淡下去。

“那倒没有,只是孤男寡女多有不便。我怎么就没有看出来呢?尹力,哪个力?”赵子立忽然想到。

“莉香隐溢海棠轩。”

“我就说,我的错,想当然了。”赵子立哈哈一笑,为自己的粗心。“小娘子,你不介意给我这老朽收尸,就继续在这住下去吧。”

“使君说什么胡话,我是使君买下来的奴婢,自然会跟着使君。”

“哈哈,也好,也好,女子终归是心细一些,小娘子跟着老朽,倒算是老朽前世积下的德。”

尹莉一怔,随后说道:“使君言重了,以后唤我莉娘便是了。”

两只小狼狗显是饿了,跑到两人身边,绕着两人不停转着圈圈,不时摇着尾巴,发出乞食的叫声。“吃饭,吃饭。”赵子立招呼着,两人两狗向屋中走去。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山中无岁月,转眼就是秋去冬来,窗外雪花簌簌,书房里,燃着一个小火炉,红色的火焰冒从铁管中冒出,把室内的寒气驱散得一干二净。赵子立坐在胡床上捧着一卷书专心致志读着,他越来越容易沉浸在先贤的世界里。

尹莉也坐在一旁,煮着茶汤。她递给他一碗温热的茶汤,看着他咕嘟咕嘟喝下去,“好喝吗?”

“这茶汤,像茶不是茶,像粥不是粥,在这冰雪天里,一碗下肚,最是养胃。”赵子立说着,还甚是满足地摸了摸胃。

“好喝那你就再喝一碗。”尹莉见他欣赏自己的手艺,又连忙忙乎起来,在碗底放上茶叶绿豆等料,用冷水调成糊状,再用火炉上的热水一冲,一碗茶汤就好了。赵子立端过,仰头喝下,浑身上下都有一股热气冒出来。这是冬日里最好的享受之一了,当然如果是绿蚁新醅酒那就是最顶级的享受了,可惜赵子立已不能喝酒,尹莉不喜喝酒。两只小狗已长大一圈,仍围着两人的脚绕来绕去,它们也喜欢待在这间屋子里,这里比外面暖和多了。

赵子立继续看书,尹莉看着他看,她的脸上有了血色,也渐渐圆润起来,再不似从前,颇有几分小娘子的姿态。夜幕完全降临了,尹莉看得痴了,趴在胡床上睡了过去。赵子立起身,又给火炉里添了一些柴火,让火炉烧得更旺一些。赵子立把尹莉抱到胡床上,又转身拿来一张衾被给她盖上,一只小狗跳上胡床躺在她手边,和她一起入眠,另一只趴在火炉边也沉沉睡去。

他倒没有睡意,忙完这一切,看见莉娘转了身,蜷缩着躺在胡床上,她鼻头尖尖,两颊微红,嘴角还有一丝笑意,她睫毛很长,额头光滑,还微微有汗珠沁出,显是离火炉较近的缘故。

他伸手轻轻擦拭了一下她额上的汗珠,又把火炉稍稍放远了一点。

雪停了,云散了,月亮也钻了出来,洒下的月光映衬着白雪把室内照得更加亮堂。他看着她,想起了他那早逝的妻子,他想不起她的容貌了,应该和她一样美丽,可惜自己不善丹青,也没有想着留下一幅画作当做念想。她应该和她一样大吧,不知道这么多年是否已经变了容颜,像他一样苍老了。

尹莉醒来的时候,赵子立正趴在书桌上睡着了,炉中的火势已渐近熄灭了,她又添了一些柴火进去,把衾被给他披上。他的手边压着一沓泛黄的书信,那是他放在卧室里的,从来不曾拿到书房来过,怎么出现在这里。

她想看,他说过书房里面的所有她都可以随意观看,这个所有是不是也包括书信,还是专指书籍。她想看,他很少说起以前,只和她说以后她应该怎么办,她不想以后,她没有那么多以后,她就想知道他的一切。

赵子立醒来,看到她盯着书信,想看又不敢看,笑了。“都是一些亲朋故交的往来信件,后来就没有了。”尹莉不说话,还是看着。“你看吧。”赵子立把信递给她,起身推窗去看雪后的山野。

尹莉在胡床上看着那些泛黄的信件,在这些书信里面慢慢勾勒出他的前半生,他幼年蒙学,他少年得志,他进京赶考,他得遇贵人,他金榜题名,他喜结良缘,他中年丧妻,他的书信再也没有了更新,就止在了那一年。她看着他消瘦的身形,他越发清瘦了,衣服有点宽松了,等雪化了,要去县城买几匹布再做几套新衣服。

雪停了,大地银装素裹,白茫茫一片,李家堡里炊烟升起,更远处,县城若隐若现,匍匐在雪地之上,绵延不知何方。

赵子立领着尹莉去踏雪,在这苍茫的天地间,没有了繁缛的公文,没有繁杂的人事,又不用烦心吃穿用度,两人两狗在雪地之上随意行走。

“使君和夫人也这样踏雪吗?”

“她嫁我时,年岁和你一般大小,我刚中进士,正春风得意。岳丈家里是京城富商,也算是榜下捉婿。我们一起喝酒、赏花、踏雪、寻梅,算是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那后来怎样了?”

“后来,青青怀了孩子,十月临盆,却发现是寤生,一尸两命。”赵子立说。

“那你怎么就不再娶?”

“为何要再娶?青青与我虽没有约定同生共死,却是因我而死,我已经苟活二十多年了,送走了父亲,送走了岳丈,了无牵挂,该去见她了。”

“夫人长什么样子?”尹莉看着他,想知道让他魂牵梦萦的人是怎样。

“早都忘了,太久远的事情了。我下去不知道能不能认出她来,她应该不认识我了吧,尘满面,鬓如霜,岁月都写在我脸上。”赵子立感慨。

两人登上了小土山,回首望去,白茫茫一片,只有两道脚印蜿蜒,边上有很多细碎的梅花印,那是两只小狗的足迹。

“这般美景,我不知道还能再看几回。”赵子立说。

“使君又说胡话,您不是好好的。”尹莉站在他身边。

“倒也不算委屈,这雪我也赏过多次了,也算是人生无憾了。本想找一个收尸人,却不想碰到了你,倒是委屈你年纪轻轻,却要陪着我这老朽之身在这荒郊野外。”

“使君,若不是你,我连爹爹都没有办法让他入土为安。陪着你,是我心甘情愿的。”尹莉扶了一把他,又替他紧了紧衣服,挡住寒风的钻入。

“傻姑娘,你的日子还长着呢,日后还要找一个好人家。”赵子立摸了摸尹莉的头发。

两人顺着小路走到南浦溪旁,溪水蜿蜒,从大山流出,绕过李家堡,穿过县城,奔向大江大河。雪花飘落在溪水之上,瞬间就融化不见踪迹,溪水更见清冽了。水边雪地比山里更薄了一些,只薄薄的一层,遮不住下面的颜色,几分绿意经过一冬的苦熬,探出一点窥探着世间的模样。

“使君,你看,春就要到来了。”尹莉指着那一抹绿意说道。

赵子立说:“是啊,春终究会到来的。我当初念书,就一心为官,想去京城博取功名。就像那时候看到这南浦溪流,总想知道它从何而来,又去到何处,现在却没有这些念头了,看到南浦溪就够了。”

尹莉应和:“使君总是爱多想,这世上不如意的事那么多,流水一去不复返,可它依旧奔腾不息。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使君的信里不是有这句诗吗,怎么,忘记了?”

赵子立笑了,他和她两个人相互搀扶着,沿着小路踩着积雪慢慢走回,两只小狗前后乱窜,留下一地的梅花印。

南浦溪上飘着的雾气慵懒地散去,春日的暖阳又一次照在这片大地上,一切又都焕发了生机,把大地装扮成一幅水彩画。

尹莉和往常一样,早起做好小食,又拿着换洗下来的衣服去溪边浆洗,等她晾晒好,准备招呼赵子立吃早饭却正好看见他在灶前把一封封书信塞进灶膛里面焚烧,随着信纸的添加,火焰得到了助力一窜一窜,映照着他的脸上忽明忽暗。

“使君,你这是干什么,为何烧信?”她一边惊呼,一边伸手抢夺,火焰太大,信纸很薄,转眼已是大半燃烧成为灰烬。她不顾火焰烫手直接用手去抓,却也只能抓住一角。

赵子立抓住她的手,不让她把手伸进火堆,“你这又是何必,不过一些书信,都是一些陈年记忆,留下了也不过徒增烦恼,不如一把火烧了,干干净净。”

“为何一定是烦恼,那都是念想,总有人会看的。”尹莉都带上了哭腔,“一定会有人看的,那是你的东西啊。”

赵子立握着她的手颤了颤,捏得更紧一些。

“何必留下呢,徒增烦恼,我的时日无多,干干净净地来干干净净地走。”

“不可以给我留些念想吗?我还给你做了香囊。”尹莉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不自信,她转身从房间拿出一个香囊递给他,“这是艾草的。”青白两色的香囊,还绣了一只兔子的图案,他没有马上接过,她怯声问:“不喜欢?”

“没有,”他摇头,“喜欢。”

“真喜欢?”

“真喜欢。”

她把香囊系在他的腰带上,细带子穿过他的腰带系出了一个蝴蝶结,贴在他身上,山间蚊虫极多,这正是他需要之物。

赵子立忽然想到一句诗:红绶带,锦香囊。为表花前意,殷勤赠玉郎。可是他早过了思艳质,想娇妆。愿早传金盏,同欢卧醉乡的年纪,他看着尹莉,她早已羞红了脸,垂下头,压根不敢看他。她的身上有淡淡的皂角香,捏着她的手,她的手腕一圈绯红,触摸她的手心,她的手心滚烫。

“莉娘。”

“使君。”

天边还有一些霞光,春日的风吹,大地蔓延开一片涟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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