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偶
那年，董谜十九岁，浅蓝色阔腿裤搭配白色短T，短短的头发后面扎了一个小马尾，眼角上扬，酒窝盈盈，纤细的食指上套着一串钥匙扣。
她一边转钥匙扣，一边跟人砍价。
“阿姨，再便宜一点。”
“小姑娘，都砍了一半了，实在赚不到钱。”
“我还是学生，经济压力很大。”
“哎！阿姨也心疼你，但......”
“这样，我帮你宣传一下，好不好？”
少女用手拉着卖货女人的胳膊，看起来很亲密，其实是初次见面。
逛街的时候，她无意间看到了一只红狐狸公仔，不知怎么竟迷上了，支开闺蜜后，一个人跑来砍价。
毛绒公仔高约二十厘米，丹凤眉眼，狐面微红。
吊牌上标着——零售价：139元。
这相当于她一个星期的开销，难怪人们常说穷学生，并非空穴来风。
“不行，70块是底价，不买赶紧走。”
肥胖的女老板打算送客。
“您看，这里裂了一个口子......”
细心的女学生指了指玩偶的腋下位置。
“咦，奇了怪，正规厂家的货，怎么会这样！我一定要找他们理论。”
“阿姨，我真的很喜欢，您看，返仓还不如卖给我呢！”
“真受不了你，拿去吧！”
“谢谢！谢谢！”
她拿起玩偶，一脸兴奋。
“别忘了介绍同学过来。”
“好的，给，70。”
女老板接过钱，十分熟练的开始打包，不足一分钟，包装完毕。
玫红色的包装纸上缀满了卡通水果画，盒子上系有简单的蝴蝶结。
“阿姨，再见！”
圆梦的少女不忘礼貌，微微屈身以示感激。
她抱着新买的礼物，脚步紧凑，心跳剧烈。
兴奋同时，担忧隐隐出现，万一被拒绝了呢！该怎么办。
董谜一向沉默寡言，为得到红狐玩偶，几乎使出了全部招数——软磨硬泡加上攀亲带故，卖萌、哭穷.......以及——偷偷地把玩偶撕了一个小口子——即使没人发现，她依然心有愧疚。
“就这一次，以后不会了！”
她暗自保证。
没一会，与闺蜜——梳着大背头的高个飒爽女孩——会和，两人一起朝学校方向走去。
“谜谜，什么东西啊？居然还要背着我去买，难道......”
“想什么，这是给我妈妈的礼物。”
“哦！”
女闺蜜不再追问，董谜左手抱紧盒子，右手挽着好友的胳膊往前走，偶尔还靠上去撒个娇。
她又一次说了谎，收礼的其实另有他人。
“Happy Birthday To You，Happy Birthday To You......”
少男少女们快活地唱着生日祝福歌，男主人公被围在中间，头戴皇冠，略显羞涩。
“寿星，许个愿吧！”
微胖的男孩故意调侃，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缝。
“孙离，人家才十九，什么寿星不寿星的！”
面朝寿星的女孩表示不满。
“嗨！不然怎么称呼？”
“大离子，你少说点，看不出别人喜欢他吗？”
插话的是一个戴眼镜的文弱男生。
“哦！哈哈......”
孙离尴尬一笑，偷偷与周边的人使了个眼色。
“胡说八道！绅士，快点吹蜡烛吧！”
被开涮的女孩面颊通红，试图转移话题。
名叫“绅士”的男孩鼓起嘴巴，分三次吹灭了所有蜡烛，暖黄色的白炽灯随之亮起，熄灭的蜡烛丝上还飘着白烟。他拿起刀具准备切蛋糕，突然，门铃响了。
“我去开门，你们继续。”
角落里的卷毛男孩十分主动，显然是因为缺少关注。
他领着访客进屋，却发现同学们都在吃蛋糕，眼角的失落一闪而过，男孩笑着回到角上。
“怎么才来啊！都开始一个多小时了！”
不知谁问了一句。
“我......有事耽搁......”
新来的女孩欲言又止。
“给你的。”
她从前跨的背包里取出一个玫红色包装纸包住的盒子，递过去的时候有些犹豫。
“谜谜，怎么这么久？”
大背头的女孩跑过来，一把挽住董蜜的胳膊，十分亲昵。
“哦！有点事......”
“我去帮你切块蛋糕。”
“不用......我不饿......”
董谜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友正在桌前忙着切蛋糕。
其他人三两成群，热烈交谈着，似乎没有人注意到她。
吃完蛋糕，男孩的妈妈走出来收拾，没一会，客厅再次整洁如初。
“作为三年二十三班班长，我宣布，拆礼物环节正式开始。”
女班长的嗓门十分浑厚，同学们纷纷安静下来。
“石绅士，开始吧！”
男孩名叫石绅，倒过来便是绅士的谐音，青春期的孩子脑洞普遍开得很大，他理所当然地得了这么个颇为优雅的绰号“绅士”。
“嗯，我随便拿吧！”
说着，石绅随手抽出一个十几寸长的深蓝色盒子，拆掉包装，掀起盒盖，浅黄色丝布滑落，一只银色的手表露了出来。
“哇......好厉害！”
周围的人几乎同时长大了嘴。
“陈语夏送的吧！也只有她了。”
小胖子孙离十分肯定。
“她没有来。”
“据说家里管得比较严。”
“是啊！白富美的典型，搁谁家都不会放心的。”
说话女孩留一头披肩长发，整个人看起来又黑又瘦。
“绅士，喜欢吗？”
班长大声调侃，众人同时跟着起哄。
石绅没有回应，继续拆下一件礼物——约半米大小的黑色盒子。
盒子打开，里面装着的是一台集游戏、学习为一体的电子设备。
“好羡慕，谁送的，谁？”
“我......”
孙离犹犹豫豫地举起了手。
“行啊！你小子，居然弄这么大手笔......”
绅士一件件拆开所有礼物，似乎很失望。
他看着满桌子的画具、随身听、运动鞋、滑板......突然低下了头。
没有收到她的礼物，不知何时，董谜早已离开了现场。
水果花纹的玫红色盒子被留在沙发的角上，或许，绅士晚些时候才能发现。
董谜确实迟到了，在这之前，她正一个人偷偷地缝补那件红狐狸绒布玩偶，刚弄好便小跑着赶来，进屋的时候险些窒息。
她是个要强的人，即使紧张的要命，仍佯装镇定，拼命克制混乱的呼吸，只为送出自己精心准备的礼物。
当她看到名贵手表的那一刻，突然明白了，今晚并不重要，她无关紧要，礼物也可有可无，于是一个人悄然离去。
没有人知道董谜去了哪里，半夜的时候返回宿舍，管理员为其记了一个大过。
“谜谜，你去哪了？”
好友似乎没睡着，董谜刚一出现，她立马下床走了过来，打开灯，却发现董谜的脸上花了好几块。
“你啊！我担心死了，以后有什么事都跟我商量一下，好不好？”
室友边说边为董谜擦脸。
“到底怎么了？”
“没事！”
说完，失踪者转过身，穿着衣服进了被窝。
“外套脏了，你脱掉先......”
室友好心提醒，董谜早已沉沉睡去。
睡梦中，往日的画面交替出现：
锅盖头，喜欢头戴式耳机，一身浅蓝灰色的休闲装，单肩牛仔挎包，走路的时候几乎不看地面，清秀的五官凛冽如寒冰。
“大家好，我叫石绅，三生石的石，绅士的绅，喜欢音乐......”
男孩第一次开口，她便彻底沦陷。
靠近教室中央的座位上，一个扎短马尾的娇小女孩正忙着幻想。
他恰好满足她理想爱人的全部特征：温婉、谦逊、彬彬有礼，整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同时又很有安全感。
石绅的长相并不属于标准的美男，穿着简约，谈吐从容，总的来看，十分有气质。
她知道自己并不漂亮，过大的门牙有些外凸，嘴巴内陷，像个老太太一样。
但爱不会骗人，它会夺去爱人者全部的理智，为生命的烈火注入激情的燃料。
“谜谜，你觉得他怎么样。”
大背头的女友似乎察觉出了异样，提问的表情有些狡黠。
“什么怎么样？”
“他啊，石绅士。”
“我们又不熟，菲菲，别胡说哦！”
“好。”
女孩不再追问，董谜早已躁得满脸通红。
（你觉得他怎么样等同于你喜欢他吗？董蜜的回答里并没有拒绝的成分，稍微细心的人都能发现，女生不反对就代表着很大程度上的默许。）
......
教室的场景渐渐消散，眼前一片黑暗，她很疲惫，拖着身子往前走。
突然，传来一阵钢琴的旋律，接着一道光出现，董谜打开门，来到琴房，看到了正在弹钢琴的石绅。
演奏者身穿一套精致的燕尾长礼服，身子坐得笔直，一双细长的手在琴键上来回舞动。
曲子是来自舒伯特的《Serenade》，一首专为年轻男女创作的小夜曲。
伴随着熟悉的旋律，她仿佛看到了花园、大胆的恋人、鸟鸣、星光与和煦的清风，有那么一瞬间，她的心停止了跳动。
音乐家闭着眼享受着演奏的乐趣，似乎没有意识到陌生的闯入者。
她来到跟前，看着他，眼泪顺着眼角滑落，过一阵，又忍不住伸出手，不料却扑了个空，曲子伴随着琴房一同消失，画面再次陷入黑暗。
......
微弱的光点越来越亮，熟悉的教室缓缓出现。
她站在门口，发现屋子里空无一人，犹豫片刻，接着走了进去。
手搭在桌上，径直来到靠窗的第四排位置，董谜迫不及待地打开抽屉，从中取出一本灰色硬书皮的册子，打开后的第一页是一份自我简介：
石绅，男，十九岁。
家庭地址——仓临街道89号，喜欢吃芒果与榴莲。
最大的兴趣——音乐。
最喜欢的颜色——红。
最喜欢的动物——狐狸（特别备注：作为一种被误解的物种，狐狸的痴情鲜少有人知晓）。
最好的朋友——空。
最爱的电影——《教父》
......
即使在梦中，她依然有所警觉。
那是在一个十点的午后，等到所有人走光，董谜一个人偷偷打开了石绅的抽屉。
不然还能怎样？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搭话，又何谈了解。
偶然的相遇总是波澜不惊，走在路上，低着头擦肩而过，图书馆里，他戴着耳机，在书架前徘徊寻找，即使被挡了路，她也不敢说一声“请让一下”，而是像个逃犯一样狼狈绕道。
她做了全部可能的努力......看着那份写有自我简介的册子，董谜苦笑一下，是啊！她知道的只有这些。
......
梦境结束，醒来后却发现自己根本不在宿舍里，同事们对着电脑忙着打字，看看表，时间显示一点半，午休时间。
董谜在一家销售办公家具的公司上班，任副总经理一职，每天的工作大多通过电话完成，偶尔外出，但都是短途旅行，工作时间从早上九点到晚上六点，不固定加班。
因为难看的牙齿，一直以来，她都不喜欢笑，即使微笑，也是抿着嘴。
下班后只有两件事可做，健身与读书，对她来说，生活琐事太过乏味。
读什么书？
文学、哲学、艺术、小说都有，她并不在意书籍的种类，相比而言，书的质量更重要。
如果非要说爱好，那就是听钢琴曲。
很难说戴着耳机听音乐能否算得上是爱好，毕竟这是人人都能轻易做到的事情，当然，她的歌单里几乎全是舒伯特的曲子。
显然，董谜还是没有忘记。
三年多的职场生活平淡如水，她也不奢望能再次重逢。
一周前，她订了婚，对象是一个搞流行音乐的，没什么钱，但是她有，所以不在乎。
走出社会后，董谜遇到的正式的追求者共有三个。
流行音乐家是第一个，他的控制欲并不强烈，突然出现，然后突然消失，高兴时就跑来唱刚创作的曲子，她总是乐意倾听，这段关系一直维持到现在。
第二个男人从事建筑工程，家庭条件尚可，人长得一般，一眼看去，颇为可靠。
相处一段时间后，董谜彻底绝望了。她发现工程师是个没有灵魂的人，不抽烟、不喝酒、不看电影、不听音乐、不玩社交也不喜欢购物或者逛街......
面对这样一个死板的人，董谜甚至都不知道该不该发火，他无所求，淡然的让人崩溃。
第三个男人经营几家网店，十分富有，刚认识一星期，便送了她一套二居室，他的要求只有一个，董谜老老实实地呆在家里，赚钱的事交给男人就好。
她试图商量，最后才明白，男人只不过想找个身体健全的生育机器而已，他根本不懂得尊重。
分手后，董谜把房子钥匙狠狠地丢在地上，哭着回了家。
“想不想娶我？”
“啊？”
音乐家一脸惊讶。
“你tm喜不喜欢我？喜欢的话就把我娶回家。”
“哦！可以啊！”
就这样，两人莫名其妙地订婚，然后结了婚。
神奇的是，结婚前三天，音乐家突然名声大噪，成了名人，关于婚礼的消息很快传遍各大媒体，许多不相干的人纷纷表示乐意出席。
文艺圈一向如此，都想免费蹭些红人的流量。
婚礼当天，音乐家演唱了一首美声与流行融合的作品《heaven》。
“I was born in the dark，The wind raged and the cold was bitter，I moan, I cry, I struggle, I pray，God, help me......You come with light and fragrance，The demons retreated，You bring warmth, happiness and hope，You are my heaven。”
歌唱到一半，新娘突然哭了起来。
熙攘的宾客间，她看到了一个男人，即使过了快十年，依然印象深刻，正是他——石绅。
他一如既往的优雅，面带微笑地朝她走来，途中还不忘跟人打招呼。
“嗨！”
石绅先开了口。
“你还记得我？”
“记得，你以前喜欢扎短马尾，走路的时候喜欢躲着人，哈哈......”
“是啊！我要结婚了，你怎么知道的？”
“媒体报道，再说了，您的先生是我最喜欢的一位音乐家。”
“所以，你是因为他.....”
“对不起，我或许哪里说得不对。”
为避免失礼，他赶忙道歉。
“呵呵......你还在弹琴吗？”
“不弹了，大病过后，弹不了了！”
“你转学的原因是因为生病？”
“是的。”
她没有答话，头转到了一边。
短短的几句话，董谜积压多年的怨恨与遗憾全部消散。
她终于明白，多年来的痛苦全部来自想象，从没有谁抛弃过谁，她疯狂地爱着一个影子，最终却发现，自己一点都不了解爱着的那个人。
他的社交技巧十分高明，几乎都在为别人考虑。
“你最喜欢什么动物？”
交谈结尾，她忍不住问了一句。
“嗯，应该是猫吧！”
“为什么？”
“因为它们若即若离。”
果然，他忘了狐狸的事。
婚礼快要结束的时候，董谜回房间拿了随身听出来。
“给你的！”
“什么？”
石绅有些不知所措。
“舒伯特的曲子。”
“哦！谢谢，我已经很少听了。”
“为什么？”
“舒伯特的曲子太过悲伤......”
婚礼结束，她的故事也告一段落。
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或许什么都没发生。
一段回忆，一场梦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