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南行】第七章 意外(2)
高阳兀自算了算日子,觉得今日自家少爷有点反常。
跟着主子进了厢房,他就迫不及待问道:“少爷,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袁赫贤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十分随意,看起来也不像是不舒服的样子,但嘴上却说:“是有些不舒服。”
“那要请郎中给瞧瞧吗?”
袁二公子摇了摇头,把自己往床榻上一摆,眼巴巴地盯着屋顶,“高阳,他们不会想到我能把五公主搁在晏都,武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对吧!”
高阳揣着两只手,“我觉得不能……”
他又嗯了一声。算着时间,这事该是要传到武皇帝耳朵里了。袁赫贤本还算计着要把这趟差事办得漂亮点,好博一个龙颜大悦。可事情发展到了这个地步,他已经明白无论自己怎么做,武皇帝都不会给他好脸色看。
江都在打仗。这件事,他是在回晏都的路上听闻的。
武皇帝要的,自始至终都是东屏的领地。他无所谓有多少人会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他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一个能让他立足于历史长河中的功绩。
袁赫贤闭上了眼睛,微不可查地沉了口气。他不想蹚这一趟浑水。说到底,袁家于他不过是一个出生的地方罢了。他不担心江都的战局,左右他大哥袁宏渊在那里镇守着。再不济,自家老头不也还在那儿嘛!这战火再怎么烧,大抵也烧不到他一个庶子的头上来。
袁二公子觉得,虽然不能从这件事情里完全脱身,但眼下算是得了一阵子自由身了。未来会如何,他尚且预测不到。也许明天一早,自己就会被召进宫去面对武皇帝的龙颜大怒。又兴许,武皇帝没这闲情来管他一个小妾养的庶子。
倘若没有瞿飞燕,他一定会头也不回地连夜离开晏都。不去理会这些凡尘俗事,把自己隐入尘埃之中,从此销声匿迹。
但现在,他不能够了。
他得在这里等着,等着瞿飞燕回来。再找一个恰当的时候,出现在她的面前。至于是挨一顿打,还是要跪个算盘,袁赫贤都无所谓。左右这件事情会过去的,然后他就可以找个靠谱些的媒婆去镖局说媒了。
袁二公子是庶出,便不想委屈了瞿飞燕。该有的一样都不能少,但留给他的时间却有些紧迫。
高阳看着他躺在床上都一副抓心挠肝的样子,不禁更担心了,“少爷,还是找个郎中来瞧瞧吧!”
“你要是没事干,就找个地方歇一歇!”袁赫贤翻了个身,把脸埋进了枕头里,“都跟你说没事了……”遂闷声补了一句,“我就是心里不舒服。”
高阳:“……”
袁府的书童由衷地觉得,这少爷可真是太矫情了!
许是长途奔波,袁二公子这一闭眼,便就直接睡了过去。他梦到了好些东西,漂亮的宅子,整洁的院子。院子里栽种着他见都没见到过的新鲜草木,还有七彩祥云拢着。他听见有人在窃窃私语,便不禁往声音传来的方向挪。
拐过一道白玉砌的月亮门,眼前的景致蓦然就不一样了。
那是一汪清澈的池子,围着玉雕的栏杆。栏杆足有半人高,透过雕花的栏杆一望,池水清澈,好似一面镜子,却没有边际,只有一个空落的湖心亭远远而又突兀地浮在上头。
袁赫贤走了过去,他想靠过去看看,却发现那片池子好似也会走路似的,正随着他的靠近而后撤着。
他分明听到了谈话声,却又看不见人。正在疑惑自己为何怎么都挨不近的时候,身后传来了一声浑厚的发难,好似五雷轰顶那般沉重,直直得往他后脑勺上撞。
“何人在那处鬼鬼祟祟!”
霍然启眼,眼前是一片漆黑。没有了鸟语花香,也没有了如梦如幻。黑暗真实地摆在了眼前,提醒着他方才的一切不过是个梦。
颓然坐在了榻上,袁二公子抬衣袖抹了抹脑门上被吓出的冷汗。窗外有淡淡的月光撒进来,他偏头一看,心中竟起了几分落寞。
高阳就睡在不远处的软塌上,蜷缩着身子,却睡得十分深沉。
他不是不知道高阳曾经干过的事,只是不想去追究。因为一旦把话说开了,那么他身边就连这个唯一的亲人都没有了。
道观里的那把火只能是高阳放的。他放火,多半是厌倦了南夷山的生活,想要回晏都。可他却又在即将得手的时候,将他救出了火场。
终究,高阳不是坏人,他与袁府那群道貌岸然的人是不一样的。
睁眼到天亮,袁二公子如同往常一般,像个没事人一样开始了他久违了的无所事事的一天。
高阳依旧勤勤恳恳,为自己当年犯下的错误赎罪。
袁赫贤没出门,只是打发了高阳出去打听消息。打听的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看看飞天镖局那头有没有动静,人有没有回来。
高阳觉得自家二公子挺心急的。又觉得他这般着急也挺好!男人一旦成了家,多少总是会长大些的。也好让他这个既当爹又当娘还兼差当个伴读书童的人稍微轻松些!
虽然只是被遣出门打探一下镖局那边的动静,但高阳还真不敢像他那般心大。且先不谈十多年前督江候在南夷山上的宽恕,就数月前在汶城客栈里老爷的那番嘱托,高阳都得比自家少爷多留一个心眼。他得提防着点,提防着武皇帝一个不开心就拿这位不招人待见的袁府庶子磨刀子。
柳叶巷没什么异样,高阳便遛着弯得往城南袁府走。
虽只隔了一个晚上,但他明显察觉到了一丝异样的紧张氛围。
有人进进出出,虽是着的便服,却看得出是他们袁家的兵。
高阳躲在了暗处。他看见了袁府的大夫人,还有袁府的三小姐。不一会儿,在王城里当官的人也来了。他们依旧着的便服,可行为举止却处处透露着为官的气度。
他不清楚这算不算是袁府的常态,毕竟他离开这里已经快二十年了。但记忆里,晏都的家还是平静安宁的,只是缺了些和睦。
朱红色的府门启合,往来宾客皆都行色匆匆。身后的街巷熙熙攘攘,热闹的声音隔了老远也能听见。
晏都也入冬了,呵气成霜。高阳搓了搓自己那一双被冻红了的手,觉得今日差不多可以回去交差了。
回去的路上,他又跑了一趟柳叶巷。飞天镖局的匾额十分醒目,匾额下面,立着个纤瘦少年。那少年正倚着门框,手里则拿着一只绣绷子。秀绷子上缠着半卷红线,格外醒目,而另一只手则在上面辛勤地劳作着。
“阿彪!”
那少年身后传来了一个姑娘的声音。然而这一声却没能让少年停下手中的活儿。
“回来吃饭,阿彪!”
“别吵,等绣完了这一片,我就来!”
“饭都要凉了!”
“你们先吃啊,让大当家和天游哥别等我!”,
门后的暗处突然出现了一个穿粗布衣裙的姑娘,一把夺过了少年手中的绣绷子,拔腿就往回跑。
那少年先是愣了一愣,随后便急得追在后头一溜烟地也跑没影了,只余气急败坏回荡在镖局的门面前。
“莜莜!死丫头!还我绷子!”
高阳看着那处,嘴角忍不住上扬。
在晏都穿街走巷了一整日,他伴着晚霞回到了客栈。
袁府的二少从小就是一副懒洋洋的性子,做事多半需要人在后头举鞭子催。然而今日,当高阳推开门进屋的时候,却发现这位小公子居然端坐在桌前。
桌上摆着的都是他熟悉的工具,他二话不说,就去取绷带。
袁二公子左手的衣袖卷着撸到了肘子,手腕搁在了一方砚台边,鲜血就这么往砚台里滴。左手取材,他右手也没闲着,正专心致志地画着那些凡夫俗子看不懂的符文。
高阳不能打扰他,至少在这张符画完前,他不能打断他。废纸废血也就算了,倘若一时真气走岔了,他一个伴读的门外汉可搞不定那场面。
眼下惠明真人不在,妙音师太也不在……
他正这样想着,一只血淋淋的手蓦然杵到了跟前。那是袁二公子觉得今日份的“墨”够用了,叫他包扎。
高阳回过神来,给他处理伤口。这件事情他可谓是从小赶到大,已经十分熟练了。
窗外,月亮悄悄地爬上了屋顶,彻底带走了光明。还是有微风从紧闭着的窗缝里钻进来,整间屋子其实不怎么暖和。
袁二公子终于收笔了,整个人好像大病了一场般,看起来苍白了不少。他靠在了椅背上,把眼睛闭了起来,嘴却张开了。
“飞天镖局那边,有什么动静?”
“没什么动静,少爷。”高阳接着去给他收拾战场,“人都还没回来。只瞧见了瞿姑娘的丫鬟和严武那弟弟在门口打闹。”
他唔了一声,隔了良久才继续问,“袁府那头,你打探到什么了?”
高阳手头的动作顿了顿,随后便好似没发生过一样,继续收拾,“有官爷进进出出。少爷昨日把五公主送去那里,这阵风便一定会传到武皇帝的耳朵边。所以,今日这阵仗也实属正常。”
他半个字都没提袁家兵的事情。
袁赫贤闭着眼又唔了一声。
不一会儿,桌子就收拾妥当了。见他没说话,高阳随口问了一句。
“今日,少爷怎么想起来画符了?”
袁二公子继续瘫在椅子上,坐没坐相,连眼皮子都不带掀一下,“最近总是梦到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怕是天上那位神仙又惦记我了,所以备点符好挡灾。”
高阳猜他说的是天上那位瘟神老爷。
“我去给少爷弄些吃的来。吃完你早些睡,这几日等瞿姑娘回来,也闲来无事,正好养一养。”
袁二公子闻言彻底泄了气,“高阳,今儿初一……”
“是不能吃肉。”他面不改色,“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加之今日放血,也不宜食腥荤。挺好的,少爷就喝点清粥小菜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着两日吃得清淡,半夜里,袁赫贤便又做起了前夜未完的梦。
还是在那方如镜的池子前,他看见了一个背影。那是一个男子,灰蓝色的衣袍之上掩着一层薄透白纱,在阳光底下闪着银色的光芒。那男子背着双手,正出神得望着那片池子,好似想要望见那本不存在的彼岸一般。
突然有一位老者出现在了袁赫贤的身旁,把他吓了个半死。正当他心都快从嘴里蹦出来的时候,那位老者又似乎根本看不见他,直径从他身旁过。
老者穿着淡金色的衣袍,蓄的山羊胡子已经白透了。
“原来是二殿下!”
袁赫贤转头看向池子边上立着的那位,觉得他看起来是也挺有富贵相的。至少背影是透着“有钱”那么回事。
有钱人家的公子没有回应,就像个聋子。微风拂过,将他的衣摆和发尾朝一旁掀去。然他屹立不动,好似在那池边打了桩。
“事已至此,二殿下来我这行南池也改变不了什么。”
袁赫贤知道自己在做梦,百无聊赖,也就之能眼巴巴地盯着,就等那位小主说上点什么,好不叫那老头唱独角戏。
然而,回应那老者的,仍然只有沉默。
袁二公子无聊得都开始低头剥自己的手了。
然而就在他低头的那一刹那,一阵眩晕袭来,顷刻间天旋地转。他觉得自己站着,却又像在往地上栽去。天与地的界限变得模糊,在地面冰冷扎实的感觉贴上来的时候,他听见了一声撕心裂肺。
“袁赫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