诚与城(二)
(二)
夜幕下,两人抬着箱子,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前走着。天气很热,老吴已经开始吭哧吭哧的喘着气,像极了西天取经的猪刚鬣,只不过他这会儿干的是原本沙僧干的活。肖李昂也已经是汗流浃背,从小他就遗传了母亲发达的汗腺,他曾一度怀疑是不是自己眨一眨眼皮也会出一身的汗。而在深圳这个闷热的地方,他很好的诠释了,男人也可以是水做的。
“喏,到了。”
一拐弯,穿过一个黑色的铁门,肖李昂感觉自己好像来到了一个不一样的世界。周围的光线“呼”的一下暗了,像是舞台的幕布降下来了一样,与外面那条热闹的街划清了界限。
老吴住的小区是属于那种商住一体的,一楼是各种的店铺,楼上是住人的。房子的外皮刷着很暗淡的纯色油漆,因为潮湿的气候,已经可以看到明显的裂纹,中间夹着黑绿色的污垢,一个已经快被侵蚀成马赛克的楼牌挂在外墙上,巴在墙上像是奄奄一息的臭虫,上面的“B”字被抹去了圆滑的边缘,远远看去就像个“日”字,肖李昂被自己心中这个一闪而过的龌龊的想法逗乐,又怕被老吴看到自己猥琐的笑容,努力的把头往低了埋。
“工资开了多少?”老吴不解风情的抛出了一个极为现实的问题。
“哦,4k吧,说是有绩效,怎么说一个月也得5千左右吧。”肖李昂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的躲着路上的污水。
“那也没多少啊,这种工资,你还不如在老家找个工作呢。交完房租,你这就没剩多少了。”
肖李昂听了这话,心里有些不痛快,心想着自己好歹也是靠自己的能力找的工作,到头来却被一个“关系户”给说教了,赌气的选择了沉默。
老吴见肖李昂半响没有回答,生怕没有话题,又自作主张的聊起了自己的事:“改天有空去我厂里看看吧,我领你参观参观,带你到我的办公室坐坐。”肖李昂感觉自己心灵的创口又被狠狠的拉了一道,滋啦啦的冒血,从后槽牙的深处酸溜溜的挤出了一句:“那还要承蒙吴总关照了。”老吴也确实是迟钝,硬生生的把这句当作了恭维,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粗短的小腿迈起来轻快了不少。
两人摸着黑,绕到了路尽头的一栋公寓门口,老吴停了下来:”就在这了,你等等,我掏个钥匙。“肖李昂顺势放下行李箱,插着腰,朝四周看了一圈。仅有的光源是对面的一家小饭馆,老板就把锅架在门口,此时正卖力的翻炒着锅里的菜,火光映着他油腻腻的脸,黄澄澄的,远远的看着,像是立在神龛里的神像。在他的左手边摆了四张桌子,只有一个客人,一个带着眼镜的年轻人,25岁上下,一手操着筷子,一手按在桌上的调料瓶上,眼睛却死死的盯着面前的手机,脸上保持这一种痴迷且僵硬,不发出任何声音,却可以感到他内心早已汹涌澎湃的笑容,一动不动,这不禁让肖李昂感到一阵不自在,但是他头顶稀疏的头发,却又让肖李昂感到了一丝的优越,忍不住掏出手机借着反光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发型。老板从锅里盛出一盘菜摆在那个年轻人的桌上,年轻人的视线依旧没有离开手机,菜的香气夹杂着饭店边上那个垃圾堆的气味飘了过来,这种感觉就像是一位美女伸出了纤纤玉手,上面却长满了手毛,不过对于早已饥肠辘辘的肖李昂来说已经足够的诱惑,忍不住用舌头舔了舔嘴唇上爆开的皮。似乎老吴也闻到了气味,掏钥匙的动作突然间迟钝了一下,但又立刻的恢复了。
”诶。老吴。咱们一会儿上哪吃饭啊?“肖李昂试探性的问问,看看老吴会不会还为之前磕掉行李箱一个轮子的事情愧疚,能请他吃个大餐什么的。
”恩。。那就吃炒面吧,就在对面,这家店开到晚上十点,我们搬完行李下来还有的吃。“老吴开了门,拎起箱子的一头,示意肖李昂跟上。
面对老吴的无情,肖李昂的白眼翻到了后脑勺,无奈,寄人篱下,低头何妨,要是这会儿发作,怕是连一顿炒面都没有了。在上楼梯的时候,肖李昂忍不住在心里把《报菜名》默背了一边:蒸羊羔,蒸熊掌,蒸鹿尾。。。
两人费力的爬到了六楼,老吴用力的跺了跺脚,声控灯亮了,光线有气无力的,像是被人切了肾随手丢在路边的乞丐,随时都有可能灭掉。门口两边贴着一副对联,颜色已经变成了淡淡的粉红色,在昏暗的灯光下看起来瘆的慌,肖李昂伸出手,扣了扣春联折起来的一角,把它抚平,尽量让自己看起来镇静一点,然后转过身去假装在看贴在楼梯口的欠费通知。
老吴哆哆嗦嗦的拿出钥匙往锁眼里怼,后脑勺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浸湿,一绺一绺的,像是铁蒺藜一样,他左右转了几下钥匙,又在门的下半部分猛的踢了一脚,总算是把门打开了。
“来,进来吧。”肖李昂双手提着笨重的行李侧着身子往里走,一不留神,被脚下那矮矮的门槛绊了一下,一个踉跄,几乎要摔倒。好在他看到自己就快踩到面前地上躺在一具四仰八叉的小强的尸体,及时收住了脚。老吴听到了响动,转过头也看到地上的小强,显得有些尴尬,走过去,飞起一脚想把这不洁之物从门口踢出去,谁曾想,那门槛不仅不愿意让外人进来,还不愿意让里面的东西出去,那小强的尸体整撞在门槛上,反弹了一个角度,滑到了冰箱底下。进来难,出去更难。
“我去把窗户开开。”老吴自顾自的进了房间,假装刚才的事没有发生过。
老吴住的地方还是挺大的,肖李昂大概目测了一下,应该有个40平左右吧。屋内的光线倒是亮了不少,只是老能闻到一股潮湿的水汽。屋子有一个小客厅,摆着一张旧沙发,老吴兴奋的向肖李昂展示:“你看着啊,这其实是一张沙发床,打开就能睡。我买的二手的,才100,怎么样,晚上你就睡这吧。”肖李昂此刻心里只浮现着一个词,屈辱,在那一刹那,无数伟人出身贫寒,身受迫害的故事在他脑里飞速的过着,他似乎认为这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之前必经的道路,而自己在经历这一切窘境之后,也必将走上人生巅峰。
“嘿,和你说话呢,行不行啊?”
“嗯。嗯,行,就这么着吧。”嘴上虽说着,但是他还是不甘心的往老吴的房间里瞅了一眼,这一眼,让肖李昂的心里平衡了不少。老吴睡的是一张折叠的铁架床,将将一人宽,松松垮垮的床架,歪歪扭扭的盖着一张床单,正中间有一片黄色的水渍,应该是汗渍吧,肖李昂不敢多想。房间没有阳台,老吴洗完的衣服就晾在床边,其中还有一条极其宽大的内裤。一想到这一屋的水汽有可能是来自于那条内裤,肖李昂的心里犯了一阵恶心,急忙催老吴下楼吃饭:“老吴啊,时候不早了,吃饭去吧。”
夜很深了,天阴沉沉的,像是蒙着一层烟,延伸到这个城市中心的上空,渐变成了紫红色的光。
肖李昂和老吴坐在小饭馆,累的几乎意识模糊,歪歪扭扭的靠着。肖李昂心不在焉的翻着菜单,刚要开口,老吴已经抢先一步竖起了两根手指:“老板,两份炒面,一份不要葱。”随即回头对肖李昂低声的说:“葱是臭的,吃一次恶心一次。”
吃别人请的饭,就好比古代逛窑子碰到了一个热情的老鸨,进去吧,又嫌里头的姑娘丑,不进吧,又觉得对不起自己,无奈只能自我安慰,哎,罢了,反正关了灯都一样。老吴还真是说到做到,就两份炒面,连颗花生都不带多的。肖李昂冷冷的看着眼前这个看似单纯的胖子,落魄秀才的戏码在他心里上演着,连连哀叹着这个社会人心不古,人心隔肚皮,这个胖子的肚皮,更是隔的远。
饭馆的老板开了火,踮着大勺,铁锅接着灶火,爆出滋啦啦的响声。肖李昂近距离的看着,更加确定了眼前的这一位便是食神本尊。此时的他已经饿的眼冒金星,胃酸早已将火车上的那盒快餐溶化的干干净净。不大一会儿,“噔”的一声,两份炒面带着佛光一般摆在了桌上,两个人的魂一下子被招了回来,操起已经被咬的变形的一次性筷子,扒拉着面条,大口的往嘴里送。从没想过,一碗面条,竟能吃的如此的壮烈。老吴没留神,拿了那份带葱的,饥饿让他放下了仅有的精致,此时早已顾不了那么多。肖李昂仰着脖子往胃里吞着面条,咬着一口辣椒,下不去也上不来,只能手舞足蹈的示意老板送碗清汤过来。
吃碗面,两个人都恢复了体力,老吴豪气的把碗一推,掏出手机扫了贴在桌脚的二维码。肖李昂还从来没有用手机付过款,不觉隔着裤子摸了摸那450块钱,心想着,还是现金来的踏实。两人心满意足的走出饭馆,像是枪林弹雨之后,爬出战壕的战友,这一战,打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