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 | 他死在一九三七年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秘”
01.
在大部分人的学生生涯中一定遇到过这样一位老师:可能是男性,可能是女性,可能戴眼镜,可能不戴眼镜。他们的身材一律清瘦但不纤弱,几乎没有肚腩,说明他们从不久坐。他们的脸上鲜少出现反应内心的表情,目光总如寒铁一般冰冷坚硬,仿佛随时要为所信奉的事业去牺牲。他们站着的时候肩膀打开脊背挺起如松柏一样笔直。他们常年穿着类似神甫或者修女一样全黑或者暗淡颜色的服装,身上没有任何装饰。他们说话的时候,中气十足,嘹亮深远。他们说出的内容永远像刻板的真理一样无可辩驳。他们的眼神锐利,可以直视你的内心。他们神出鬼没,总在你意料不到的地方每时每刻监视着你。
薇拉便是这样一位老师。
她是数学老师,还是思想教导主任,同时是每年教师运动会长跑的第一名。她的年龄是一个谜,看皮肤的状态和脸上的细纹大概是三十岁左右,看说话的神态却好像已经七老八十,但看她走路又仿佛还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她的头发不多,呈卷曲状,脑袋两侧用了几个简单的黑色发卡固定碎发,脑后则永远地扎着一个兔子尾巴长度的发髻。
“同学们,请大声跟我念,我们将永远拥护斯大林同志的领导,我们要彻底清除渗透内部的阶级敌人,哪怕敌人是我们家人朋友!孩子们,大声一点,让这些话刻到你们的心里去!”
所以有谁比她更适合在每天的晨会领导全校师生重复这段内容呢!
02.
这是一九三七年所有的苏联学校都必须进行的固定项目。它不冗长,但很严肃。在这个期间,有比课堂纪律更加严苛的规定:不允许打哈欠,不可以打喷嚏,不可以挠后脑勺,更不可以东张西望。每个人都必须和薇拉老师一样站得笔直,精神饱满,用最大的音量重复他们听到的聆讯,一遍又一遍。
每逢此时,十二岁的保罗都会异常紧张。他总将双手的中指对齐裤缝,整个人像被拉扯的橡皮筋一样张开。他会莫名感觉一群无形的爬虫正在他的脸上背后耳内肆意游荡,他需要用尽所有的意志力去克服搔痒的冲动,这让他每次晨会结束时都会汗流浃背,仿佛跑了一场马拉松一样虚脱无力。
所以每当放学时保罗站在学校门口的时候,他都会焦急地在人群中寻找熟悉的车牌号和从车窗里露出的司机谢尔盖的身影,以便第一时间跑进那个铁皮包裹的空间,暂时地逃脱无处不在的视线。
但今天他注定要失望的,因为道路大半被阻塞了,人群以学校斜对角一间房屋为半圆的中心拥挤着,停滞的车辆或是不知疲倦地按着喇叭催促一动不动的人群,或是当街熄火,司机打开了车门,斜倚着车身,踮起脚尖也看起了热闹。
保罗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明白等下去是无望的,打算先离开壅塞的街道去碰碰运气看能否找到自家的汽车。当他即将走过人群的中心时,突然一阵骚动像波浪一样翻滚起来,人们开始向后倒退分散。保罗转头瞥了一眼,那屋子的大门敞开着,一个身材中等穿着卡其色背带裤的男人正被两个面无表情的穿制服的男人架在中间,他扭动着身体,但似乎不是为了挣脱,只是因为不安。他回头对着屋里大叫道,“我会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一个苍老但凄楚的女性声音紧随其后传了出来,这个声音的主人好像已经上了年纪,所以后继无力。她分明还想说什么,却只听到一声“不”和断断续续的哭喊声,到最后保罗也没有见到再有人走出来。
03.
她是跌倒了吗?她的身下有地毯吗?她会摔伤膝盖或者手掌吗?她年纪很大吗?毕竟不是只有年龄可以使声音苍老,痛苦也会!保罗都不知道,他这样猜测着所以完全不注意周围,就被同样不顾及周围的人给推倒了。
保罗茫然地想要站起来,但在人群中他是那么弱小,以至于又一次被推倒。他本应该意识到危险,迅速跑到街道最靠里的一侧,可他被眼前一棵刚刚开出白色小花的松雪草给吸引了。
柴可夫斯基曾用三段体创作过一首《四月松雪草》,保罗的母亲安娜和姐姐卡捷琳娜总喜欢在春天弹奏这首曲子。松雪草的花朵和铃兰很像,只是更加瘦小,向下低垂的白色脑袋里面仿佛包裹着一张怯生生的小脸。这种花开总是预示着冬天的结束,春天的到来。
保罗将路面的石子收集起来,打算把那棵开花的松雪草围在里面。换作一个成年人一定会觉得这是徒劳无功的努力,他们会一脚将石子踢开,然后一脚踩烂,谁让这棵松雪草不长眼睛开在路上呢,可谁能说得清楚为什么弱小的孩子总热衷于去保护比自己更加弱小的生物。
保罗是那么地一心一意,当他的手朝着一块石子伸去的时候,完全没有注意到一个硬质皮靴的鞋底正要踩到上面,而穿皮靴的是一个至少有六普特重的魁梧男子,可以想见,如果踩到的是保罗的手,这只小手就算不碾成一块血肉模糊的肉饼也必定会折断几根幼嫩的指骨。
“您这是在做什么?”司机谢尔盖如同从天而降的卫兵,将保罗的手大力且迅猛地抽了回来,接着提拎起他的肩膀,护卫着他离开人群朝着停放在路边的小汽车走去。保罗此时才回过神来,之后的路上他的头一直埋得很低,还不忘轻声说了几次,“对不起!”
04.
彼得罗夫家的晚餐通常都是安静且祥和的,没有外人参加。
男主人亚历山大坐在长桌的一头,他的左手边分别是大儿子尼古拉和小儿子保罗,右手边是妻子安娜和女儿卡捷琳娜。
亚历山大并不和其他上层阶级一样热衷于在家里大摆宴席和舞会,一来肃反运动的愈演愈烈,让谈话的环境仿佛夏季透不进一点风的蒸笼,二来他本就不喜欢将吃饭和谈话放在一起,他觉得这是影响胃口的事情,所以丝毫不打算和约定俗成去妥协。
他是一个克俭但不抠搜的人,除了不喜欢宴席和舞会,对于很多奢靡享乐的爱好,都是不屑一顾的,当然也不会出国去做温泉疗养,他觉得放松精神在俄国的田间就可以做到。
他在一战时上过战场,他的右腿被枪子打穿了,医生说要截肢才能活下来,他说让他坐轮椅不如马上去死。可他没有死也没有截肢,连子弹都没有完整取出来,如今那颗子弹的碎片仍卡在他腿骨的某一处在阴冷潮湿的天气里反复折磨他,这是他刚毅性格的另外一个体现。
除此以外,他对下人有点严苛,他几乎不和下人说笑,但是同妻子安娜也是这样,所以不能说他是对下等人抱有什么偏见,只是生性如此。他从不当着一个人或一群人的面去批评另外一个人,而总是让对方私下去他的书房。他觉得最羞辱人的方式就是在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毫不留情地指出他的错处,他不愿意也绝不做出这种行为。但等到了书房,他的训斥又快要冲出房间,只要超越他给你划定的界限,他就会大发雷霆。
所以大家对他的态度总是出奇的一致,就是既尊敬又小心翼翼。
05.
大儿子尼古拉是去年年底刚回到莫斯科的,他刚刚二十三岁,但已经有了在欧洲各国游学五年的经历。这些经历让稚气未脱的他染上了法国的浪漫主义色彩以及英国冒险主义精神。他正在悄然改变着父亲亚历山大所习惯的沉闷的晚餐环境。
“爸爸,您不知道这真是太糟糕了,不能为了清除坏掉的器官就将原来好的也一起切掉!”
“是的!”
“如今连公开发表一个中立的意见都会被认为是破坏分子的行为!”
“是的!”
尼古拉生气勃勃,一着急或者情绪激动脸上就会显出好看的红晕,像个害羞的大姑娘似的。他急切向父亲传达着自己对于肃反运动的看法,只在说话的间隙胡乱塞进一两口切得很大块的牛排。
亚历山大对于政治并非漠不关心,他以往的好友中也不乏被肃反运动波及的人。他听到了很多骇人的消息,但他的年龄和安逸到几乎没有起伏的人生决定了他的反应是落后且麻木的,他不太相信那些人会无缘无故就被处死或者监禁,他更倾向于可能是他们做了其他不好的事情。他的思维也完全跟不上尼古拉连珠带炮的话语,他不得不一边倾听一边思考,中间还要在心里默默发个牢骚,我最讨厌在吃饭时听人说话了。
06.
相比较之下,母亲安娜是那个更加关注尼古拉的人。
和普通母亲一样,她尽管不能完全理解尼古拉所说的话和他真正想表达的内容,但她对于拥有独立思想而非人云亦云的大儿子内心首先涌起的是一股骄傲之情,因为她意识到儿子长大了。
安娜比丈夫亚历山大小了整整十五岁,她对于政治的不敏感和丈夫如出一辙,可她的日常社交又让她不可避免地深入了解到了一些丈夫不知道的内幕。她曾为此忧心忡忡,不过这种担忧并不深刻且很短暂,这和人们对于未知世界的恐惧是一样的,就是一边担忧一边又安慰自己所担忧的事情并不存在。
安娜的日常并不是辅助自己的丈夫管理家业和生意,虽然有管家斯潘捷辅助打理,但她才是这个家能够正常运转的核心。不作为一个尽职细心的妻子是不会发现这是一项多么庞杂的事务:每日三餐外加点心以及可能需要的夜宵要怎么准备多少食材,茶炊和酒水也必不可少,除此之外还要兼顾每个人的职责划分和时间调配,当然最重要的就是她的三个孩子。
尼古拉虽然已经二十三岁,但他对于照顾自己的粗心马虎却没有改善。小儿子保罗还在读书,他有点不符合年纪但是合乎母亲心意的沉默。而最让人忧心是刚刚举办过成人礼的二女儿卡捷琳娜,这是一个十分漂亮的姑娘,她的身边一直不乏各类追求者。最近安娜发现她竟然偷偷在和一个没有地位的乌克兰孤儿交往,她虽然及时阻断了这段恋情,但卡捷琳娜却肉眼可见地萎靡了下去。最近的饭桌上,她总是呈现出一种食不知味的状态,那双圆润剔透的双眸还会无意中水光粼粼。
07.
丈夫亚历山大并不知道卡捷琳娜的心事,而安娜也不准备说出来,她确定自己有独立处理危机的能力。
安娜的脸型瘦长,所以在未婚之前一直喜欢披散着蓬松的卷发,只在脑后装饰一个丝绒蝴蝶结。她的容貌属于让人过目不忘却又说不出哪里特别的类型。安娜有一个比她年长两岁的哥哥安德烈,他们的感情自小很好。安德烈也不止一次问过安娜为什么会选择比自己大十五岁的亚历山大。
安娜的回答很简单,但简单中可以看出她对于世间的规则有着清晰的认识,她说,因为亚历山大懂得如何尊重她。
在他们结婚后的第一年,一战爆发了,亚历山大应征入伍,当时的安娜已经怀上大儿子尼古拉。为了远离硝烟,亚历山大安排安娜住到了莫斯科乡间的别墅,可他没有足够的时间为安娜安排好生活的细枝末节,他只是提出了一个想法就一走了之了,而当他中途休假回家的时候,一切已经安排得井井有条。
安娜生产的时候遇到了危机,孩子的胎位不正,尽管有助产士的帮忙仍然在煎熬了两天两夜以后才生下了尼古拉。当亚历山大回来的时候,她对此提都没提。有人觉得她应该告诉丈夫她曾经遇到的危机,这样可以增加丈夫的怜爱,她的回答是这样做并不能缓解过去的痛苦。
所以如果说亚历山大的坚毅是固执的表现,那么她的坚毅则是理智的表现。
08.
安娜对待日常接触最多的下人的要求和丈夫也有所区别,她更注重观察人的品性而不是工作能力。她可以忍受别人做事迟缓,却不能接受对方的手脚不干净。她还会表现出超常的耐心,耐心这种品质本身就是对于自身需求的压抑,她不介意一遍又一遍去提醒和教导别人,只要对方作出一副愿意倾听的模样。
除此之外她还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但这不代表她的言语没有力度。她说话的时候,让你觉得她好像同时在轻抚你的胸口,她不仅清楚自己在说什么,也知道你会怎么回答,因此始终镇定自若。
但话题从甫一涉及肃反运动,安娜就敏锐嗅到了危险的意味,她反复打断尼古拉,试图让他把关注点放到晚餐上,不是提醒他浓汤放凉了会有腥味就是让他注意香煎鲑鱼的鱼刺。最后她发现这些都不顶用以后,开始直白地说,不要在妹妹卡捷琳娜和弟弟保罗面前谈论太多不适合他们听的话题。
其实她的担忧完全是多余的,卡捷琳娜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封闭了和外界沟通的渠道,你不能指望一个初次遭遇爱情就受挫的少女去关心她不熟悉的世界。至于保罗,他已经听得足够多了,尽管并不理解。
“哦,妈妈,他们也不小了,卡捷琳娜已经十八岁了,她成年了,而保罗也已经十二岁了,他们应该了解他们生活在什么样的国家!”尼古拉在多次被打断后终于忍不住冲着母亲抱怨道。
“好了,你妈妈说的也对,我们晚点去书房谈吧!”亚历山大劝和道,接着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出口,赶紧从这场对话中撤出奔向了他最爱的俄式肉排。这种肉排通常是用鱼肉、猪肉和鸡肉混合而成的,里面一定要加入洋葱和大蒜碎才好吃,上面酱汁更是关键,既要提鲜又要解腻,只有在亚历山大家工作了半辈子的厨娘才能调制出如此绝佳的口味。
09.
莫斯科的夜晚最让人印象深刻的是风。
风或是浅吟低唱,或是引吭高歌,或是如同妇人群起的低语,或是如同男人在痛饮烈酒后的豪迈。风穿街走巷,它吹动树梢,它拨动琴弦,它摇晃铃铛,它拍打门窗。风在夜晚无处不在,而德米特里所在的苏联安全委员会也是如此。
德米特里收到任务之前,正在安全委员会的办公室里吞云吐雾。他包裹着合身马裤的修长双腿交叉叠放在办公桌上。他抽的是来自南斯拉夫的香烟,这是上次被捕的俄国富商家人送的舶来品,他收下了香烟,然后处死了那个富商,原因是富商曾经和一个反革命分子有金钱往来。
一九三七年的安全委员会几乎是由一群流氓和无赖组成的,因为如果不是缺乏人性是不可能长久地待在这支队伍里的,更不可能标准地执行下达的任务。
在这样一群人中,德米特里仍然是显眼的,但那并不是因为他算得上英俊的外表和挺拔的身材。他是那种一眼看去会认为是富家子弟或者贵族阶级的人,但相处之后就会马上发现他身上并不具备良好家庭所培养的气质和教养。很显然他出生和成长在一个财力还过得去的家庭,但在他完全长大之前已经无以为继甚至彻底破产。他经历过世间最残忍的变化,从对他处处优容到处处苛责,最后甚至沦落街头,朝不保夕。他要和流浪狗抢食物,和流浪汉争地盘,被养尊处优的贵妇人吐口水,所以骨子里不相信任何人。
10.
德米特里接受贿赂,却不因为贿赂而心软或者改变主意。等到别人发现财物尽失也没有挽回亲人生命时,却无可奈何。他并不总是冷着一张脸孔,他时常微笑,微笑的时候嘴唇自然地抿紧呈一个好看的弯弧,但那微笑绝对比面无表情还让人心惊胆战。
他几乎不休假,连睡觉的时间也极短。不执行任务的期间他也待在办公室里等待任务。他对于男人们喜欢的娱乐项目完无兴趣,他只热衷于惩罚和折磨别人,所以再也没有比这份工作更适合他的事情了。
“果戈里林荫道七号。”德米特里将嘴里的烟雾吐尽,接着一字一字地念出,“亚历山大·彼得罗夫!”念完以后他又露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接下来的场景分为完全对立的两个部分,一个在彼得罗夫家的卧室,一个则在寒风肆虐的果戈里林荫道。
屋内灯光温暖而明亮,亚历山大刚刚穿上他那些厚重且做工精致的绛紫色睡袍。当夜他和大儿子尼古拉在书房谈了很久,几乎都是尼古拉在说,他在旁边听且配合着点头。他到最后才隐约意识到尼古拉可能参与了什么活动,所以对于肃反运动有着这么深刻的感触。他试图挖开一点口子,但尼古拉拒绝说出更多的内容,他说很多人都在关注,这需要大家团结起来。
“也许我该严格地约束他才行,我担心他会把自己带到无法控制的局面里去!”更衣的时候,他对着妻子安娜不无隐忧地说道。
11.
屋外的热闹程度并没有因为严寒而衰减,一群膀大圆粗的男人呼出的热气将彼得罗夫的家门口熏得烟雾缭绕,以至于管家斯潘捷开门的时候,根本反应不过来眼前站了多少人。
鬣狗是不需要通报的,他们会自己往里闯。斯潘捷往楼上的卧室跑去,就成了积极的引路人,他敲了门,鬣狗踹了门,两个场景终于像碰撞一样在亚历山大的卧室炸开了花。
“你们是谁?”
“安全委员会的!”跟在德米特里身后的一个故意将帽子侧歪在一边的男人嚣张地回复道。
“你们怎么可以闯进别人的家里!”
那人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认识马克西姆吗?”
“哪个马克西姆?”
“瞧啊,”那个男人大声说道,“一月刚刚在莫斯科审判被判处死刑的马克西姆,居然有人不认识!”
“原来是他!”亚历山大若有所思地低声说。
亚历山大地思索着自己和那个被处死的马克西姆到底有什么联系。当然他认识马克西姆,那是好几年前的事,具体时间他记不清了,当时马克西姆刚从叶卡捷琳堡,也可能是圣彼得堡来到莫斯科,他需要一个便宜且舒适的住处,他正好认识亚历山大的一个远房亲戚,亲戚便来求助亚历山大,这对亚历山大来说只是举手之劳。马克西姆在那里具体住了多久他没有印象,但几个月后就搬走了。当今年一月,亚历山大得知马克西姆被判处反革命罪处死的时候,他曾经一脸诧异,但绝不会想到这会波及自己。
12.
尼古拉好不容易在客厅拦下正要被带走的父亲,“你们总得说个理由吧!”
“你父亲认识马克西姆!”
“难道认识马克西姆就要被抓起来吗?”
“当然不是,”这次回答的是德米特里,他比尼古拉高出整整一个头,所以他是用俯视的目光居高临下地看着尼古拉的,“我们收到了举报,里面是一封感谢信,是马克西姆写给您父亲亚历山大的!”
“感谢信?”尼古拉将疑惑的目光望向父亲,可父亲的眼中也是同样的疑惑。
德米特里饶有趣味地打量着父子二人,他喜欢观察每个人在面临危机时的下意识反应,这让他体会到一种狩猎的趣味。但很快他的目光就转移了,因为一个淡紫色的身影从楼梯上飘然而下,是卡捷琳娜。
如果此时有人看一眼德米特里的脸,会发现几乎完全认不出他来。他的眉毛挑起,陷在深邃眼珠里的眼珠瞪得老大,整个人现出一种仿佛进入了迷梦一般的神采。
德米特里是在两年前的意外遇见卡捷琳娜的,他当时就被这个从汽车里款款走下来的少女给吸引了。
现在她比两年前更加俏丽了,不,应该说是更像一个女人了。浅紫色的纱裙把她的皮肤衬得异常细腻白皙,一条粉蓝色的宽腰带则将她苗条的腰身完全勾勒了出来,此时她正站在楼梯上茫然地看着父亲和哥哥,楼梯的灯光像人用月亮裁成的纱帘让她整个人发出朦胧的光芒,她薄薄的粉色的双唇正在不易察觉地轻轻发抖。
13.
一个母亲显然不应该忽视别人投射在她孩子身上的目光,尤其是那么地不怀好意,但安娜此时已经被突发的情况搞得晕头转向,而且当她看到了那些人别在腰间的武器又想起了她听来的零散的传闻。
亚历山大刚被带走后整个家就像一锅煮开了的浓汤沸腾了起来。
尼古拉让安娜马上联系在政府机构工作的舅舅安德烈,同时叫醒司机谢尔盖让他跟着管家斯潘捷一起去安全委员会打听一下接下来应该如何应对,他自己则穿上外套不顾母亲的询问夺门而出。
安娜就那么一直张望着打开的大门,连坐下来休息都忘记了,直到女佣走出来试图关上大门,她才出声阻止,“不,让它开着,直到他们回来!”
说完她才注意到在客厅沙发上挨在一起的卡捷琳娜和小儿子保罗,天知道他们已经在那里坐了多久。卡捷琳娜一直没有出声,她暂时忘记了爱情带来的愁苦,做着唯一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是搂着同样发抖的弟弟保罗。
大门始终没有关上,但一个人都没有回来。
司机和管家没有回来,尼古拉没有回来,哥哥安德烈也没有回音,更不要说被抓走的丈夫了。安娜感到绝望随着上升的阳光一样越来越清晰,她再也待不下去了。可是能去哪里,该去找谁,她完全不知道。
14.
女佣上前问她,早餐准备好了,需要端上来吗?安娜摇头。女佣又问,那么午餐准备什么呢?安娜有些恼火,但是按耐住了,她知道这是女佣的工作,“和昨天一样就可以了!”
女佣点头正要离去,突然她用带着畏惧的口吻说道,“阿芙罗拉似乎离开了!”
安娜起先没有明白直到和女佣对视才反应过来。阿芙罗拉是一位厨娘,来到彼得罗夫家已经两年了,她的手艺不佳,大部分时候都只做一些帮厨的动作,安娜自认为对待每个下人都很宽厚,而这个阿芙罗拉却在男主人刚被带走的第一个晚上就擅自离开了,“以后再也不允许她回来!”
其实她的愤怒是多余的,她此后再也没有见过阿芙罗拉。
尼古拉是在午餐前回来的,他只打听到,马克西姆写了一封给父亲亚历山大的感谢信,而这封信被安全委员会拿到了,所以亚历山大被认为资助了马克西姆的反革命活动。
“什么感谢信?又怎么会到安全委员会手里?”安娜一头雾水。
“我不知道!”尼古拉抱着自己的脑袋无力地回答道。
15.
不过有一个人知道,那就是亚历山大自己。
他是在被带去安全委员会的路上想起来的,想起的那一刻,他就感觉整个事情简直是荒唐透顶。他确实有一封马克西姆写给他的感谢信,写信的目的是为了感谢他帮自己寻找到了一个便宜但舒适的公寓。他仔细回想他将这封信放在了什么地方,是的,在自己的书桌抽屉里,具体哪一层他早就忘记了,当时是随手乱放的,后来也没有再拿出来过。
他转头对着德米特里解释起来,他的声调沉着且充满自信,他满以为等他讲完,对方会马上调转车头送他回家,但德米特里却好像没有听见一样继续抽着他的南斯拉夫香烟。
安全委员会设立在一个带有围墙且戒备森严的独栋两层楼房里面,亚历山大在走进之前就产生了一个感觉,直到走进通道他才反应过来,这里太像监狱了。
他以为自己会带去办公室之类的地方,等走到入口他的内心咯噔一下,这是一个审讯室而且是一个带有刑具的审讯室,他不该来到这里,可还没等他停在空中的脚落下就被人推了进去。
16.
他的内心并没有因为这个混合着难以区分的奇怪臭味的审讯室而颤动,反而更加刚毅起来,他镇定自若地坐下,支撑着他的除了自身的性格外,还有他坚定地相信着只要解释清楚自己就会被释放。他是一个有社会地位的人,不是一个囚犯。
他被关进去以后,审讯室的门就被关上了,好几个小时之内都没有人进来,他无奈地干坐了一会儿后不得不站了起来活动他僵硬的关节。他注意到审讯室一角有个长方形的小窗,那么小的窗连刚会走路的孩子都钻不出去,但也被加上了栅栏。窗外的灯光经过那看不出颜色的栅栏被切割成一块块光柱打在他的脸上,他突然意识到连光这样不能握在手里的东西都能被囚禁,那么这个世界上可能没有什么所谓的自由,他突然产生了一种自己都无法描述的悲观念头。
天亮之前他被带了出去,他和来时一样莫名其妙,他问带他走的人,是不是要释放他,对方没有回答。
他被带到了后院,这里更加简单,地上没有铺石子或者地砖,完全是凹凸不平的泥地,要是下一场雨,那任谁走进来都不可能再完好地走出去。
17.
亚历山大终于在环视一圈以后看到坐在一张方桌前的德米特里,他浆过的白衬衫衣领敞开着,露出了里头茂盛的淡黄色的胸毛让人看得莫名恶心。他十分富有耐心,给足亚历山大时间去观察这个毫无特点的院子。
他的三根手指灵巧地转动着一枚看不清价值的硬币,每当硬币即将停止转动就用右手手掌用力将硬币压倒,接着念念有词地打开手掌,偶尔露出喜悦的表情,偶尔又皱起眉头。突然他在用力将硬币盖上以后意识到亚历山大正望着自己,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问道,“喜欢国徽还是数字?”
“什么?”亚历山大感觉自己在被戏弄,但他压制了愤怒。
“国徽还是数字,听不懂吗?”德米特里微笑着用那种哄小孩的口气说,“放心选吧,这是一戈比的铜币,我是不会骗你的!”
亚历山大的眼睛鼓起,一言不发。
“好吧!”德米特里的耐心耗尽了,“那我帮你选吧,数字!”
说完,他挪开了手掌,用惊讶的表情看着那枚闪着黄光的一戈比的银币,“哎呀,猜错了!”
他遗憾地对着亚历山大摊开了双手,模样活像一个马戏团的小丑,嘴巴咧得很大,仍带着那熟悉的笑容。接着他用快到看不清的速度,从腰间的枪套里掏出了一把在当时还极为少见的德国产的毛瑟手枪,先于手枪发出了一声响亮但夸张的“啪”!
18.
“怎么样了,哥哥?”
安娜不能安于在家等待去了哥哥安德烈的家,然后一直等到傍晚才看到哥哥回来,她就立刻冲了上去。
安德烈先是将她拥抱在了怀里,试图安慰她,但马上就被安娜挣脱了,“还没有消息,昨天有很多人被抓,不,应该说每天都有很多人被抓!”
“好吧,尼古拉说亚历山大是因为一封信被抓的,而那封信是什么马克西姆写给他的,我确信亚历山大绝对不会参与任何政治活动,而且既然是给他的信,怎么会被人拿去了呢?”
安德烈听完有些吃惊,他熟悉的记忆中的安娜又回来了,“暂时还不知道,安全委员会不会透露这个消息。”
“可一封信又怎么能够认定那就是证据呢?”
安德烈摇头,他试图和妹妹解释,“只要他们认定是证据就是证据!”
“所以只要他们认定是狗屎就是狗屎!”安娜咆哮道,露出了少见的失态。
安德烈叹了一口气,“安娜,别忘记,你还是一位淑女!”
“哦,哥哥,”安娜尖锐的话锋和由于愤怒而鼓胀的眼角耷拉了下来,语气由责问变成了乞求,年龄从一个散发成熟气味执掌一个大家庭的干练妇女变成了十七八岁将熟而未熟的少女,“不,哥哥,我即将成为一个寡妇了,你的妹妹即将成为一个寡妇了!”
看,女人的预感永远是这么准确!
19.
安娜回到家已经过了晚餐时间,内心焦灼但时间还是会无情地过去。
家里的冷清出乎意料,孩子们都站在门口等着母亲回来,他们不需要开口也明白没有任何消息。
“先吃晚餐吧!”安娜鼓起精神,尽管从来没有做过这样的准备,但是当丈夫不在的时候,她知道自己不能倒下。晚餐仍然是沉闷的环境下进行的,这种沉闷和往日因为全心全意进餐所带来的沉闷完全不同,是一种压抑的沉闷,每个人都不清楚自己在吃什么,但又装出努力在吃的模样。
正当安娜思考着晚餐以后还能做些什么的时候,那扇因为她的命令而没有被关上的门被人径直撞开了。这是恶魔的第二次也注定会到来的光临。
德米特里露出优雅的笑容,对着餐桌旁的众人鞠了一躬,在他的身后仍是上次跟随的那帮人。他们像进入羊圈的群狼一样打量着整个房子,还不时发出啧啧的声音,不知道是在为房屋内饰的奢华而赞叹还是因为即使这些人住在这样的房子里,也仍然是他们手中待宰的羊羔。
20.
“你们又来做什么?我的丈夫呢?”安娜大声地质问道。
德米特里没有回答,他背着双手在房子里四处游览,最后停在了客厅旁边一张放着红釉底的中国瓷器的边桌面前,瓷器里什么都没有插,但本身已经光彩夺目。
他似乎对这个瓷器产生了浓厚的兴趣细细端详了很久,终于他看腻了,一个转身用手里的皮手套将它打翻在地。瓷器瞬间碎裂,发出清脆悦耳的尖叫,他假装受到了惊吓,接着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露出了戏谑且带着歉意的表情。
然后他的脸孔恢复了冷峻,一言不发地朝着门口退去,而身后的狼群则轻而易举地抓走了尼古拉和卡捷琳娜。
安娜的奋力阻止没有一点作用,她被推倒在地,尼古拉第一次慌了神,他一边被拖走,一边回头对着瘫在地上无力爬起的母亲说,“别担心,我会没事的!”
这句话一瞬间唤醒了呆若木鸡站的保罗,这句话如此耳熟,他是在哪里听过呢?
安娜没有在地上坐多久,就奋力站了起来,她要给哥哥安德烈打电话,这是她目前唯一的指望。可她还没有跑到电话机旁,电话铃就响起了。
21.
是哥哥安德烈。
安德烈几乎是磨光了安娜的耐心才终于把话说了出来,“妹妹,亚历山大,他……抱歉,我连尸体在哪里都不知道!”他本来打算亲自过来和她说,可他没法面对妹妹。
安娜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她很平静地说知道了,但是马上话锋一转,请他帮忙搭救尼古拉和卡捷琳娜。她知道现在不是哭泣的时候,她还有儿子和女儿,她要避免他们走到丈夫的结局。可电话挂断以后,支撑着她的力量就干脆地断裂了,她瘫坐在了电话旁边的地面上。
她昨天还在身边的丈夫啊,那个虽然年老但仍然可爱固执的丈夫,他只是从大门里走了出去,他怎么会就这样死了呢?
她回忆起结婚那天宣誓完后当他们走出教堂的时候,教堂外面有一个巨大的水塘挡住了他们的去路,就这样涉过水塘势必会弄脏她洁白婚纱的裙摆和脚上那双绣花缎面的高跟鞋。在她正犹豫的时候,亚历山大不假思索将她一把抱起,就那么安然地抱她走过了水塘。她不是在决定嫁给他时爱上他的,而是在他抱起她的那一刻。
可是现在她连他的遗体都拿不回来了。
22.
安德烈在两天后为安娜带来了一条途径,是一位当时正在莫斯科休养的公爵,他和当时安全委员会的负责人十分熟络。
安娜的头脑显然还没有恢复正常,可谁又能在这种境地真正做到处变不惊呢!她将现钞和值钱的首饰像流水一般送给那位有门路的公爵,忘记了这些财富在丈夫离世以后都将变得不可再生,而且明明丝毫还没有看到希望。
大儿子尼古拉的消息最先传来,好的方面是他还活着,糟糕的是他即将被流放去西伯利亚了,这和马上死去有什么区别!安娜就是这样质问那个公爵的。
公爵生着一双狭长的眼睛和一副皱巴巴的面孔,他听到质问以后,眼睛眯缝得几乎看不见,“您的儿子还活着,您就应该感激了,贪婪是魔鬼的罪孽,请不要让您沾上这种恶习。流放和马上被处死有什么区别?只是拉长了死亡的过程,哦,如果您这么理解也可以,那么您要改变主意让我们马上杀死他吗?我也能想办法满足,只要您再拿出那么一大箱卢布,我保证马上做到。”
流放的具体日期是在最后关头通知她的,安娜几乎不敢相信花费了那么大的代价得到的是这样的结局。流放的队伍很长,从莫斯科的城外出发,男人在前头,女人在后头,中间还有一些蹒跚的老人和年幼的孩子。也许足足有上千人吧,这个队伍长得一眼望不到头。
23.
安娜大声地呼唤着尼古拉的名字,全然不在意自己昔日的形象。她现在只是一个母亲,一个刚刚丧偶的可怜妇女。她只想见到自己的儿子,哪怕一起被流放也在所不惜。
流浪的犯人都穿着同样颜色的衣服,那种泛黄的粗麻布衣。衣服宽松,也许是为了统一尺寸,也许是因为犯人普遍瘦骨伶仃。男人一律被剃了阴阳头,就是一半留有头发另一半剃光,这种古怪的造型在强调犯人身份的同时又能在他们的心理上面实施打击。
但这让人身上不同的特质隐退了,他们变得几乎一模一样,难以辨认。他们像是一群行走在去往地狱路上的游魂,而他们要去的地方也确实如同地狱。
仁慈的上帝啊,求你让我看他一眼吧,这也许是我一生中最后一次看到他了,也是他一生中最后一次看到我了!她这样祈祷着,跟随着流浪的队伍,最后显而易见地跌倒了。
围观的人热心地将她扶起,看着她那双有着细长高跟的鞋子念叨道,“你穿这种鞋子可不适合走路啊!”
是啊,可轻便的鞋子,她没有这种东西。
她脱下了鞋子,扔掉了鞋子,像个疯子一样继续跟随着队伍,她的嗓子很快喊破了,她发不出一点声音。而她自始至终都没能找到尼古拉,对于他是不是真的被流放也无从得知。
24.
安娜回到家之前将鞋子重新穿在了脚上,以往她是不能忍耐一点污秽的,可现在她突然就习惯了。她将头发拢好,整理了自己的仪容,家里还有小儿子保罗在等她,她准备告诉他哥哥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不过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但她还没有走进家门,就被站在门口等候许久的哥哥安德烈给拦住了。她在看到安德烈的第一眼就预感到了事情往黑暗的深渊又下滑了一段,所以在说话前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卡捷琳娜有消息了吗?”
安德烈点头,“审查已经结束,我去过安全委员会了,但是我没法接她回来!”
“这是什么意思,这是她家,为什么不能回来?”
安德烈没法回答妹妹的提问,在牢房里看到的那一幕再次浮现了出来,他感觉自己脚掌发麻。
“你要知道很多事情我们无能为力,你一定要冷静,好吗?”安德烈一路上都在重复这几句话,这几句话产生不了什么魔力,只能让安娜更加清晰地认识到那个她忽视已久的角落。
25.
推门进入牢房的那一刻,安娜仿佛是看到一出到达顶点的悲剧。那个水泥铸成的床铺上铺着一层杂乱的干草,而干草上面躺着一个一动不动的少女。
少女穿的不是一般女囚穿的那种白上衣和白裙子,而是一体式的连衣裙。她很久才认出那是女儿贴身的衬裙。精巧的花边和柔软的面料原本包裹着一名青春洋溢、玲珑有致的少女,如今却和一块抹布没有区别,而它包裹的少女已经如同已经凋零的鲜花一样毫无生气。所以少女不像是躺在那里倒像是死在了那里。
白裙上面到处可见都是污渍和血迹,安娜尽管已经设想了各种结局,却仍然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
而悲剧又用一次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方式展开:床上的少女听到了脚步声,她没有坐起来也没有害怕得蜷缩成一团,而是迅速撩开了自己的衬裙,接着分开了大腿,她将自己的私隐就这样暴露在人前。此时少女的脑袋里机械地闪过一句只有她能听到的话:你乖乖听话,你的父亲哥哥就会没事!
安娜自信自己这一生并没有做过什么能称之为是不好的事情,她不明白为什么上天会让这种不幸落到自己的女儿头上。她的脚步不稳,几乎昏了过去,幸好是哥哥及时扶住了她。她感觉全身发冷,一种难以形容的羞耻感和比之更强烈的愤怒让她发抖不止。
安娜脱下自己的外套,包裹住女儿,可她的拥抱反而吓到了卡捷琳娜,卡捷琳娜一直挣脱且发出怪叫,她认不出自己的妈妈了,也绝不会认出任何一个她想保护的人。
她的双腿甚至没有办法支撑她走路,可她的双手还在奋力反抗着母亲的拥抱,她几乎是被舅舅和母亲拖着离开了牢房。
她确实不可能回家了,卡捷琳娜被舅舅送去了一个有着半封闭房间的疗养中心,那里在莫斯科的城郊,风景如画。可她从不靠近窗户,她也不睡在床上,她只窝在病房的角落,死命地抱住自己。
26.
安置好卡捷琳娜,安德烈开车送安娜回家,路上他提议让她和保罗去他家暂住,但安娜漠然地谢绝了。安德烈知道她到哪一步都不会接受,因为她实在不是一个愿意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软弱的人。她经历了别人几辈子都不用承受的痛苦,却还能擦干眼泪继续往前走。
下车以后安娜没有马上走进去,而是停住了脚步,她的眼中冒出了灿烂的火焰,她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道,“哥哥,请你务必帮我找出那个出卖我丈夫的人!”
安德烈摇晃一下脑袋,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把手搭到了安娜的肩膀上,“你还记得我们小的时候去花园探险吗?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那些桦树苍柏因为光线的关系,像一个个高低不一粗细不同的鬼魂,你不敢往里走了,我就躲到树后吓你,你找不到我,发出了凄厉的叫声,我意识到你真的害怕了,赶紧跑出来,结果你看到我却看不清是我,反而吓得晕了过去,后来你发了三天的烧,而我挨了一顿打……”
“你想说明什么?”安娜干脆地打断他。
“我想说是黑夜让人面目全非,而并非人本就如此!”
27.
“多么富有哲理的话啊,我竟然不知道我的哥哥是一个哲学家!我的丈夫死了,儿子被流放,女儿因为被人侵犯而精神失常,你却要告诉我不要恨任何人去恨这个世道!”
“安娜!”安德烈想用另外一只手抓住妹妹的手,可连肩膀的手都被她用力甩开了。
“你也可以进入亚历山大的书房……”安娜猝然说道。
“你竟然会这样想?”安德烈的眼中流露出一种复杂的情绪,他的眉头拱起,说不清是失望多一点还是痛苦多一点。他用这样的眼神看着面前的女人,他疼爱了半辈子的妹妹,这个步入中年已经失去了少女光彩的妹妹,可仍然是他挚爱的亲人。
安娜却没有感受丝毫的愧疚,业已心盲的她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她没有告别就转身走进了家门,然后用力关上了那扇再不必为谁预留的大门。
28.
整个家中乱成一团,安娜最终在一堆被拆掉的窗帘布里找到了正在瑟瑟发抖的保罗。
她问他这是怎么了,保罗说佣人们把能拿的都拿走了,他不敢阻止只能躲了起来。
好吧,让他们都拿走吧,财富也许是魔鬼的礼物,看起来应有尽有,其实都不是自己的。安娜虚弱地抱着保罗,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拥抱过他了。
这是她过去生活仅剩的也是唯一安然无恙的孩子了。
天黑以后,安娜才想起保罗会饿肚子。她走进了厨房,找到了一个旧煤炉,它肯定是因为太旧才没有被带走,除此之外,她只找到一小袋面粉,一个缺了柄的平底锅,一小盒火柴还有一些沾满了油渍的碗。她想给儿子做蔬菜饼,可是没有蔬菜,于是打算换成甜饼,可是没有找到糖。最后她想就只是做个饼吧,一个会冒热气的食物就可以了。
可她没有想到简单地生火让她犯了难。她聚拢了一小堆碎木屑,在木屑上方划动了火柴,她听到清晰的一声“呲啦”却没有半点火星冒出来,她马上开始了第二次,同样没有反应,她又开始第三次,更加用力,这次火柴断了。
29.
绝望像漆黑得没有一点亮光的幕布般无边无际地包裹了安娜,她终于忍受不住双手的颤抖将火柴盒重重掷到了地上。火柴盒立刻咧开了一个口子,好像黑洞洞的嘴巴张着在嘲笑她。
安娜看着那盒火柴,仿佛看着一个宿世的仇敌,她用力盯着直到自己的眼眶撕裂般酸疼,才努力喘了几口气试图平静下来,接着她弯腰捡起了火柴重新开始尝试。
可仍然不行,这次有了一个瘦小的看起来营养不良的火苗,那火苗不论如何是无法引燃碎木屑的。她就那么划啊划,直到她发现火柴用完了,她的力气也用完了,终于她塌陷了,匍匐在地,开始无声但用力地哭泣。
我竟然这样无用,我什么都做不成,我救不了自己的丈夫,也保护不了自己的孩子,连最基本的生火都不会,她一边哭泣一边这样想。
最后将她从绝望中挽回出来的是保罗,他用幼小的身躯试图完整地圈住母亲,他不会吐露安慰的词语,他不知道怎么开解母亲,他和多数孩子一样,只能陪着母亲一起哭泣。
他们就这样相拥着流泪,好像在末日的穹庐下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
那是他们在这个家的最后一晚,他们没有花费力气去收拾是正确的,因为隔天房屋就被充公,他们被赶了出去。安娜开始相信天堂和地狱是挨着的,她没有走几步路就一无所有了。
30.
安娜变卖了一些衣物和不值钱的首饰,租住在距离果戈里林荫道两条街的一个巷子里,那里有一些不知道什么年代建造的两层或者三层小楼。从这些小楼的窗户望出去是看不到任何莫斯科的风景,只能看到同样贫穷人家的黑洞洞的门窗。
安德烈经常过来探望她,安娜并没有将他拒之门外,每次都会在狭小的客厅见他,谈话的内容只有一个,“你找到那个出卖了亚历山大的人了吗?”
安德烈每次都不说话,他也没有再搬出那套理论,他只是安静地听着安娜说话。
在最初的风暴过去以后,安娜的思维开始变得敏捷起来,她将记忆中的每个人一遍遍地筛查审问。
首先是最早消失的管家斯潘捷,这个中年已婚有几个孩子的高个管家。他来到亚历山大家已经有十几年的时间,算得上勤恳,他没有什么坏习惯,对于很多事情都很节制,他最大的特点是拿着东西的时候右手的无名指和小指会紧紧贴在一起,他可以随意地进出亚历山大的书房。
接着是司机谢尔盖,他是这两年刚来到亚历山大家的,他是管家斯潘捷的侄子。亚历山大起初并不想买一辆汽车,他更喜欢马车,但必须承认时代在改变,为了妻子和儿女,他作出了妥协。谢尔盖偶尔会去到亚历山大书房,基本都是去和亚历山大讨论关于汽车性能和保养的问题。
31.
还有那个逃走的女佣阿芙罗拉,安娜几乎没有听她说过话,她总是埋着头,她也可以进入亚历山大的书房,基本都是去送茶和点心。
还有谁呢?哦,尼古拉。安娜回忆起丈夫最后对自己说的话,就是关于对尼古拉的担忧,不可能是他的,他不会出卖自己的父亲,但有没有可能受到了别人的蒙蔽呢?
可这样说来,卡捷琳娜更值得怀疑,她竟然和一个乌克兰男人交往,而且是一个街头无所事事的孤儿,平时靠着送报纸和跑腿过活,以前曾经因为手脚不干净进过警察局。安娜在知道以后迅速打发他离开了莫斯科,并警告他不准许再出现。卡捷琳娜为此伤了心,她会不会产生了一个报复的念头,她以为只要父母被委员会调查,她就可以获得机会去寻找那个乌克兰男人。
安娜每次想到这里都会猛烈摇头试图驱赶这些想法,因为这些想法比事情本身更让人心碎。
冗长的人名、他们可能进入丈夫书房的时间和动机,这些让安娜快要精神错乱了,她的头脑飞速在回忆着每个人的面貌和眼神,试图找出他们隐藏在眼角的恶意或者裙袍后面的尾巴,她发现他们的面目开始模糊,仿佛自己从来不认识他们一样。
32.
日常的生活中安娜开始为了生活奔忙,她早已学会轻松地生火,可以随意为儿子保罗准备虽然不丰盛但热腾腾的饭食。
保罗不再去学校读书,一开始安娜坚持送他去,可她发现保罗回来时不是衣服被扯破就是身上带着淤青,她就果断放弃了。
保罗选择成为了一个机修工,他熬过了很多人不能忍受的学徒生涯,他喜欢和那些不会说话的零件打交道。越长大,那种俄罗斯人所特有的沉默寡言在他身上就越明显,时代的伤痛让这个年纪不大的男人显得过于苍老了,他有一些轻微的驼背而且明显是后天的,这种情况通常只会发生在身高过高或者习惯迁就别人的人身上。
安娜是一个同样典型的俄罗斯妇女,她坚韧不拔,常年的风湿让她的手指骨变形得十分厉害,但她从不喊痛,她曾经抱着小儿子的痛哭场面已经一去不复返,当她走出家门的时候永远是抬头挺胸的模样,哪怕为此走得气喘吁吁。
再见到管家斯潘捷已经是十多年以后,安娜第一眼没有认出他。她打开门,看着门外脱帽露出谢顶脑壳的男人。男人恭敬地站着,等着安娜唤他的名字,可安娜始终想不起来,后来还是他右手习惯并紧的无名指和小拇指提醒了安娜。
33.
斯潘捷为当年的不辞而别道歉,他说他跟侄子谢尔盖进了安全委员会就被抓了,他们审问他,亚历山大和马克西姆到底有没有关系,他坦诚他们是认识,但只是帮忙找过一次房子而且那是在事发前好几年,后来他们没有见过面,更没有资助马克西姆的反革命活动。走之前他再次和安娜道歉,“我都和他们说了,可他们只听他们想听的!”
肃反运动在一九三九年初走到了尾声,安全委员会也被取消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新的安保机构。安娜不关心这些,她对于恢复死人的名誉没有丝毫兴趣,更何况也没有人试图纠正过往的错误。人们都在遗忘它,仿佛它带来的苦难只是一场不真实的幻影。
依靠保罗的工作,安娜只需要待在家里,收拾家务和做一些简单的手工补贴家用,她的闲暇时间都花在了探望女儿卡捷琳娜上。卡捷琳娜的情况没有任何好转,她认不出母亲,认不出任何人,她还是喜欢在地上睡觉,只是不再撩起裙子,事实上她也不穿裙子了。
坏了的就是坏了,再也不能通过修补和滋养变好,这和鲜花凋谢后不可能再开是一个道理,世界上没有一种魔法可以让她完好如初。
34.
安德烈是在一个不寻常的早晨来到她家的时候,不是这个早晨有多特别,而是他从不在早晨过来。他走得浑身冒汗,脸上出现许久不曾有过的笑纹,她想不到哥哥会带来什么消息,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打动人心吗?
是的,还有,安娜的大儿子尼古拉要回来了。
十几年,确切来说是十四年的时间,他被赦免了,他即将在本周六的早晨抵达莫斯科火车站,那是每周一次从西伯利亚开来的火车。
过往的岁月里,她的梦境被大儿子尼古拉各种惨死的场景填满了:他在西伯利亚又冷又饿终于累死了,他在西伯利亚被人在某天夜晚打死了,他逃出西伯利亚被抓进了集中营,他逃回俄罗斯再次被流放,他参加了二战,死在冰天雪地里。她越是梦见儿子就越是相信他根本没有被流放,早和父亲一样在被抓当时就给枪毙了。所以她的梦境毫无温暖,她一次次从梦中醒来,一次次在黑夜里流泪。而现在上帝终于表达了他的仁慈,他要纠正过往的错误了!
35.
“这真是太好了,没想到我还能活着见到尼古拉!”
安娜反复说着这句话,她是那么快乐,尽管这种快乐是剥夺以后再给予的,根本算不上恩赐。
保罗小心地点着头,然后用不安的目光打量着现在租住的屋子。安娜注意到了,她安慰他,没关系,我们是一家人,你的哥哥还年轻,我们一定会换上更大的房子,我们的生活会再次变好,这是毫无疑问的。
在周六前的那个晚上,安娜在床上翻来覆去,一遍遍地起来查看钟表,她已经衰老的身体仿佛重获年轻一般不肯停歇,终于在天蒙蒙亮的时候,她再也躺不下去了,决定起身。
她来到客厅,客厅临窗有一张小方桌,她和保罗平常就在这张桌子上吃饭,保罗闲暇时还会趴在上面写日记。不过安娜从不查看,也不会问他在写什么。她在内心认为这是一个开明家长应有的态度,借以粉饰自己的漠不关心。
可是现在那张书桌上,那本熟悉的日记本敞开着,就好像有人正在阅读它。为什么会放在这里呢?但它正带着不可名状的吸引力,安娜就这么不知不觉地走近了它,然后不由自主拿到手里地读了出来:
“太阳变成了黑色,月亮开始流出血泪,飞鸟的翅膀脱去羽毛长出钢铁般的尖刺,温驯的羊羔获得了猎豹的牙齿,年幼的孩子将利剑刺入父母的心脏,忠实的仆人将热油浇灌进主人的喉咙,温柔的妻子歇斯底里……”
36.
这是什么?安娜因为正在读着这亵渎耶稣的魔鬼般的话语皱起了眉头,但她接着读了下去:
“当我把那封信投递到安全委员会的邮箱时,我以为我将一颗炸弹扔出了家门,我以为我挽救了自己的家人……”
天哪!
气球只在最饱满的时候最容易被戳破,幸福的袭来让她忘记这个道理。现在真相已经以白纸黑字、不可辩驳的方式出现在了她的面前,将她幻想中的幸福生活撕成了碎片。
这十几年的每一天里,支撑安娜的力量都是仇恨。她日复一日地幻想着有一天当她看到那个出卖丈夫毁掉了她整个家的人,她要扑上去,用牙齿将他咬得粉碎。
恨是她的脊梁,报复的欲望是她的心脏,眼泪是她的血液,她整个人在一瞬间燃烧了起来。
她敏锐地感觉到保罗就站在她的身后,站在天色微明所以照不亮的墙角,他低着头,佝偻着背,一言不发地望着自己。
“你是怎么做到在我身边十几年,却不告诉我的?”
“你是不是觉得看我像个猴子一样被你耍弄十分地有意思?”
“我在寻找仇人,我一天不发疯般地想到底是谁出卖了我的丈夫,原来竟然是我的小儿子!”
37.
这样的对峙总有一天要来的,保罗觉得一直挂在他头上的达摩克利斯剑终于落了下。他的秘密已经被他最亲的人知道,他一开始写下来不就是为了有人知道,因为他无论如何没有办法主动说出来的。现在迟来的惩罚终于到来了,可是为什么他竟然会隐隐期待得到母亲的原谅,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的手无力地向着母亲的方向伸去,用带着沙哑的腔调喊了一声“妈妈”。
“不!”安娜大叫道,“我不是你的妈妈,我的保罗在出生的时候就死了,你不是我的儿子,你是魔鬼的儿子!”她转身胡乱将本子最上面的几页撕扯得粉碎,“你为什么不把刀叉插进我的心脏?你看着你的父亲连尸骨埋在哪里都不知道,你看着你的姐姐像鬼魂一样活在这世上,你的哥哥在西伯利亚那个连暖炉都没有的地方做苦力,你怎么能生活得下去?”
安娜有一种特殊的能力,她能及时地收住悲伤。她用冷冽且鄙夷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墙角的保罗,他伸出的手已经害怕得缩了回去。他二十六岁了,但在她眼里只是长着人脸的魔鬼。
她不能浪费时间,她要去接大儿子尼古拉了,她要在站台上等他,接着在人群中第一眼认出他来,然后紧紧地拥抱他。她从此要和尼古拉一起生活,再也不要见到这个毁掉她生活的人。
在走出门的那一刻,她突然停住了脚步,转头看向保罗,“你知道我现在最希望的是什么吗?”
38.
保罗抬起了头,和所有没能长大就已经老去的事物一样,他成熟的脸上挂着一对天真的眼睛,那里面饱含着他对母亲最深刻的依恋,“什么?”
但他的母亲根本看不见,“我希望我回来的时候再也不要见到你!”
看啊,人们总是清楚用什么方式可以伤害自己最亲近的人!说完,她就换上了高跟鞋,仰着头走出了家门。
安娜特地为了这一天穿上的高跟鞋,她早就放弃了这种华而不实的鞋子,更何况她也没有场合需要穿这样的鞋。但她希望当尼古拉看到她的时候,还觉得她和过去一样,尽管她哪里都不一样了。
站台上的人很多,他们不确定火车来的方向,所以一会儿朝左看看一会儿朝右看看。他们常常产生错觉,谁误以为听到了火车的鸣笛声,就突然让整个人群都沸腾了,过了片刻没有动静,才不甘心地安静下来。
每当这个时候,安娜的心就会冷却一分,她又回忆起过往梦中的场景。在最初的几年里她花费了很多精力去打听尼古拉的情况,可是一无所知,她开始渐渐产生了一种害怕的情绪,她甚至避免提到他,她发现自己在听到消息后没有一刻怀疑过这个消息是否真实,直到现在站在这里。
39.
火车终于来了。
车头是红色的,车厢是绿色的,车身看起来崭新而漂亮。车窗里早有按耐不住的脑袋伸出了窗外,有人则不等火车停稳就大声呼喊起来。站台和车厢之间用一种谁都没办法听懂彼此的方式在热切交流,真是神奇!
安娜被人群推搡着,挤到了站台的边缘,她没有任何动力去迎接故事的结局,她甚至想要逃跑,她感觉到什么事情已经提前发生了,而她正被迫亲眼目睹这一切。
当有一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当熟悉但又陌生的“妈妈”在耳畔想起的时候,她仍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直到那个人将脸凑近到她的鼻尖,她可以清晰看到对方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尼古拉脸上曾经令人喜爱的红晕已经蜕变成淡薄的不易察觉的浅粉色,他的筋骨从皮肉下面凸显出来。他很用力地抱住了自己的母亲,眼泪不受控制地流到母亲的肩膀,他已经不会为了流泪而羞愧了,流泪是多么自然。
回去的路上安娜始终牵着他的手,仿佛怕他走丢似的。
“妈妈,你手心出汗了!”
“哦,抱歉!”
40.
在回去的电车上,当他们并排坐在一起的时候,安娜终于松开了尼古拉的手。尼古拉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手帕,轻柔地帮母亲擦去手心的汗水,安娜则一直含泪瞧着他。
和通常许久没见的人一样,他们之间的谈话要么是两个人一起在说,要么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看着对方。
尼古拉将西伯利亚的苦寒描述成了一段很有意思的经历,他对于生活的乐观和豁达最终支撑他活了下来。事实上中间他曾无数次想死,即使今天回到莫斯科和母亲并排坐在一起,他也知道自己有一部分确实已经死了,只是他不愿意展示给母亲看。
母亲则向他讲述他离开以后发生的事情,尼古拉对于父亲亚历山大和妹妹卡捷琳娜的结局早就有了大致的预测,但他听的时候仍然一直拧紧了眉心,握紧了拳头。
他是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弟弟保罗没有来的。
“他不是你的弟弟了!”安娜已经被愤怒灼烧了,她将早晨发生的事情和盘托出以及她是怎么恶毒咒骂保罗的,她滔滔不绝地宣泄着自己的愤恨,直到最后那句,“我说希望再也不要见到他了!”
41.
“天哪,妈妈,你都做了什么?”尼古拉精瘦的手捏住了安娜的胳膊,他说话的时候舌头开始打颤。
“我能做什么,我说他不是我的儿子,我儿子出生时候就死了!难道他的行为是一个孩子能做出来的吗?”安娜不明白尼古拉为什么要指责自己,她没有扑上去咬死那个怪物,还不够仁慈吗?
“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本可以将这个事情永远埋藏在心底,却要说出来?他不说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的!”
是啊,为什么呢?
魔鬼是不会忏悔的。那接下来保罗会做什么,他会收拾东西一走了之再也不出现吗?他会跑来迎接哥哥,然后期望哥哥的原谅吗?那种古怪的不好的预感又再次向安娜的心上袭来。
尼古拉松开母亲的胳膊,开始轻抚着她的手背,“应该是我多想了,没事的!”他不知道是在安慰母亲还是在安慰自己。
42.
在推门进去的那一刻,结局已经显露无疑了,如果尼古拉和安娜还在费心寻找其他的可能那都只是为了短暂地欺骗自己。
空气中弥漫着时有时无的血腥气,保罗应该是直接对着自己的脑袋开了一枪,所以尽管死去了,但是没有流出太多鲜血。他整个人呈现出一副趴睡的模样在那张临窗的桌子上,枪已经从他的左手中松脱掉在他的脑袋旁边,右手则耷拉在身侧。
这里没有夜莺歌唱,没有鸟儿飞翔,白云不会停留,石头路面上只有鲜血铺就的红毯,一直通往死亡。
尼古拉顾不上安慰呆愣的母亲,他怀着一丝希望走上前去,他想触碰弟弟的脖颈上脉搏跳动的地方,可一切是显而易见的。虽然保罗的眼睛没有完全闭上,但他的身体已经开始僵硬,肤色开始变黄,像一片从树上落下的枯叶,他最终没有触碰弟弟,而是收回了停在半空中的手。
但很快他又伸出了手,因为在桌上放着一张字条,很显然那是弟弟留下的最后的言语,可是只有短短四行字,谁的一生只需要交代四行字呢?
他死在一九三七年,
死的时候只有十二岁。
所以妈妈,
请您以一个孩子的面貌记住我吧!
43.
记住我还没有做错事,记住我还没有将这个家毁掉之前的样子。
在事情发生以后,保罗不止一次告诉自己:请你像格言里的三只猴子那样活着,闭上眼睛,捂住耳朵,封闭嘴巴。
经过长年累月的熏染,他哪里分得清楚那些顽强而可怕的念头,那些让他出卖家人索取安全的念头是从哪里来的,是原本就有还是有人在他的心里放了一颗种子。罪恶感吞噬了他的理智,而且随着年纪增长越来越深,就像他没办法分辨麦苗和杂草到底哪一个才应该生长在田地里。他因为常年所灌输的恐惧而做出了一个可怕的行为,可他没有能力从行为看到本质。哪怕看到了这样微弱的光线,他也以为只是内心在寻找解脱的借口。
他就这样将自己困在一个牢笼里生活着,他对自己十分苛刻,他学习努力,他可以忍受清汤寡水的伙食,他从不抽烟更不饮酒,他不追求任何尘世间的享受。每次下班他既不去赌钱也不做消遣,他把赚到的每一分钱都交给母亲,他是那么地想要寻求原谅,可连承认错误的勇气都没有。
他一直明白自己不可能是母亲那未愈合且永远不可能愈合伤口上的膏药,他只是包裹伤口的纱布。
44.
每次去看看姐姐卡捷琳娜,他都站在病房外面,握紧着拳头,咬着牙齿。他想到和姐姐相依相偎在沙发上的那个夜晚,他想到姐姐在照顾他的女佣人去世以后突然对他萌发的爱意,他最终把拥有的一切都给毁掉了。
当听到哥哥尼古拉即将回来的消息,起初他也是欢欣雀跃的,可是马上他就想到之后每天都要和尼古拉朝夕相见,他们要睡在一个屋檐下,在同一张桌上吃饭,尼古拉会告诉他被流放西伯利亚的经历,他是如何从那片冰天雪地活着回来的。
他可能少了一条胳膊,可能没有牙齿了,可能头发掉光,可能眼睛瞎掉,但他还活着,他要回来寻找那个将他推入不幸深渊的人,而他无论如何想不到那个人就是他的亲弟弟。
在母亲出门以后,保罗仍然窝在墙角。听说房子最为坚固的地方除了桌子底下就是角落,所以当人害怕的时候就喜欢躲在角落,尽管这样并不能保护他们。
他感觉脸上莫名地瘙痒,他以为是自己哭了,但并没有。他曾经觉得痛不欲生的一幕总算过去,他内心的悲伤倏忽就消失了,他没有办法解释这是为什么,可能是沉重的负担突然卸下,一种无法形容的轻松让他第一次可以畅快呼吸,他想到这里就像孩子一样露出了明媚的笑容。
45.
安娜久久地站在那里,既不说话也不哭泣。她终于看清了尼古拉递过来的那张纸上的四行字,为此她几乎把脸贴到纸上去。
看清以后,她下意识地放开了那张纸,那纸随即像雪花一样旋转着坠落了。她感觉到有人掖住了她的喉咙,她无法喘气无法呼吸了,她的双手攀援在自己的脖颈,她瞪大了失神到无法聚焦的双眼,她望着那个趴在桌子上的男人的背影才反应过来,哦,原来是痛苦啊,原来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还能体会到更深的痛苦。
她对他吐露了多么恶毒的字眼啊,她甚至不曾这样骂过那些伤害她丈夫和孩子的人,她把最为丑陋凶狠的模样留给了她的孩子,而这个孩子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竟还希望继续做她的孩子。
恍然之间,她想起了哥哥安德烈当年对她说过的话,她一直都记得却从不曾理解:是黑夜让人面目全非,而并非人本就如此。
他当年就知道了是吗,所以隐晦地劝诫自己,还是他根本不知道,他只是不想自己带着仇恨生活下去。仇恨是地狱燃烧的火焰,早晚有一天会焚毁自己或者他人,到底是哪一个呢?
46.
保罗这个名字没有花费什么心思,它的含义是小的,正如他是最小的孩子。她回忆起在他小的时候,发现他作为一个孩子的时候并不多。他有着一个比他大六岁的姐姐,大十一岁的哥哥,所以从小他就被认为应该和他们一样懂事听话。他的父母已经年迈,他是由一个已故的女佣人带大的,那个女佣人在他八岁的时候就离开了尘世,他当时哭得很伤心好像是自己的妈妈死了。
如果说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都是初为人母的欣喜,而第一个女孩是粉红色的礼物,那么第三个孩子则是额外的负担,是生理不可避免的疾病,是年华已逝的标签。她仍然爱他,却不会感觉到那是一种新鲜的爱了。
安娜想起在旧宅最后的那个夜晚,当时的她用光了一盒火柴都没能点着煤炉。她和保罗两个人相拥哭泣,那个时候她仍然是害怕的,可她最为害怕的是有人来夺走她怀里这个孩子。
现在他最终还是被夺走了。安娜低头看着自己因为风湿而关节凸出的双手,她的手心苍白干瘪。她的表情露出疑惑,仿佛不是她自己将这孩子推出去的,而是她的双手抓得不够紧。她突然明白了面目全非的绝非只有别人,还有自己。
尾声.
如今的保罗趴在桌子上,眼睛眯缝着,他用死去但带着贪恋的目光凝望着这个活着却正在腐败的世界。
安娜终于走到了他的身边,用那种柔软到不可思议的声音对着他说话,就像小时候偶尔她会同意给他念睡前故事,念完以后她会帮保罗掩好被角,然后看着他意犹未尽的脸庞说,而她现在正是这样说的,只是那语气里饱含着不可忽视的伤感,听到人的心里去又温暖又冷冽又悲痛欲绝:“亲爱的孩子,快睡吧,我们的故事讲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