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雨
四月雨
乍暖还寒,阵阵凛冽的寒风撕扯痛苦,爱过恨罢想要忘记的人,耗尽半生情;
见面不易,突如其来的电话残留温热,挣开重愈想要结痂的伤,消殇亡殆尽。
——题记
四月雨
“妈快不行了,可她就是咽不下最后一口气,她想见你一面!”
冰冷的几句话在寒风中钻进耳朵里,他抬起青涩的脸庞,面无表情地瞅了一眼满脸愁苦、面黄肌瘦的大哥,嘴角略微动了动,却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原本压在心底的千言万语在不经意间被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他顿了很久,拉起大哥那双满是老茧的手,淡淡地说了一句:“回家!”
春雨来得慢,走得也慢,不知过了多久,雨才有了停的痕迹,时间一点点过去,向西的火车不停歇地往前跑。他从窗外看见一只鸟儿划过天空,发出鸣叫声,他才知道雨停了。但天空还是灰蒙蒙的,窗外还能看到水滴从树叶上缓缓凝结。
那年他五岁,父亲因病去世了,母亲守着活寡,听着闲言碎语,独自撑起一个家。可家里往往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兄弟姐妹常常为争一块馒头而打得不可开交。严冬来临时,兄弟姐妹四人挤在一床破被子下取暖,他最小,常常被挤出巴掌大的被子,也在无数个夜晚被生生冻醒。家里真的很穷,甚至买不起一双鞋,在他的记忆中,夏天总是光着脚度过的。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母亲在他们争得面红耳赤的时候,也会骂他们几句,仿佛是因为他们,这个家才变得如此困苦。
二柱是几个孩子中最听话、最懂事的。他常常去割芨芨草,小心翼翼地晾晒在麦场附近,等晒个一两天,再把它们拧成草绳,拿到集市上去卖。别家卖一毛钱而他只卖五分钱,他知道自个儿的草绳没什么劲,买的人少,他就压低价格来卖。常此以往,集市上都知道李寡妇家的儿子卖草绳,不知道是同情还是可怜他,老老少少都上他这儿来。
卖草绳的钱,他从来都舍不得花,哪怕集市上的油糕再香再酥,他也揣进口袋,直奔一贫如洗的家。家里有哥哥姐姐,还有待产的母羊,他把钱交到母亲手上时,母亲拍拍他的脑袋,再亲他几口。“我的尕娃,知道心疼人!”二柱不知道什么是心疼,什么是分担家庭重担,可他知道只要卖草绳,母亲就会开心。
有天他在回家的路上看到母亲正在跟姑姑窃窃私语,可他迎上去跟姑姑打招呼时,母亲和姑姑就停止了刚才的“寒暄”,姑姑不同往日的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点点头,又遥遥头,母亲冲他姑姑使了个眼色,就带着二柱回家了。
终于有一天,母亲病倒了,她的肩膀消瘦得再也扛不起这块沉重的包袱了。姑姑再次登门的那天,母亲气色格外好,还没下炕站稳,就迫不及待地将他推到姑姑面前。
“二柱是这几个孩子中最听话的,你就把他带走吧!”
“我不偷懒,我还会割更多的芨芨草拿到集市上去卖;我不会再跟哥哥姐姐抢饭吃,我也不去学校了,我给您干活!”
“妈妈,您别送走我,别送……”
他哭得声嘶力竭,几经休克,被掐了人中清醒后又哭,再昏迷!
“以后别再叫我妈,你妈是她,叫我姨!”
母亲再没有跟他商量的余地,更像是命令。“你妈是她”对于一个七岁的孩子来说,是锥心的痛。原来他跟母羊下的仔一样,长到一定时候,就可以出笼卖钱。
姑姑为他买了新衣服,穿上新衣服的那一刻,他一言不发地咬着嘴唇,母亲说:“二柱就是好看,二柱眉眼长得好!”姑姑在一旁笑着点点头,而他却快要把嘴唇咬破了。
走出家门的那一刻,他没有反抗,也没有哭泣。冲着母亲轻松的眼神,“你是个羊贩子!”他迈出门槛时,冷不丁冒出了这么一句。
住在姑姑家的第二天,母亲送来一双亲手做的鞋,他激动地喊了一声妈,一如当初在自己家里,可命运的齿轮一经转动,又哪会停下来!
“二柱,叫姨!”
“孩子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喜欢叫什么就是什么,以后,他就有两个妈!”
母亲固执地摇头,叹了口气:“不能随便叫,这是有规矩的,千万别乱了规矩!”
母亲再一次重复道:“叫姨!”
姑姑送母亲到门口,冲他塞了几个鼓鼓地包裹,趁他不注意,姑姑还给母亲塞了钱,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钱,只有镇子上的供销社有,有时候羊贩子也揣那么多钱。
母亲低声道:“多了多了,用不了那么多!”
“你一个人也不容易,快拿着吧!”
自那日离开后,母亲便再也没来看他,而他经常跑回家门口,踩在一堆石头尖,趴在破旧的院墙上,偷偷看着曾经的兄弟姐妹在院子中玩耍,母亲在厨房火烧火燎地蒸黑面馒头,馒头还未出锅,一双双龟裂的小手早已迫不及待地伸了过去,母亲追赶着骂他们,“一个个都是饿死鬼投胎啊!”
他们依旧围在锅边,目不转睛地盯着黑黝黝的锅盖,土炉下生柴的人变成了大哥,母亲抬眼看见了他,刚刚还充满愤怒的眼神顿时变得温和起来,满是欣喜,不过还有些愧疚,母亲有些慌乱,不停地在衣服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手,然后朝他招手,“二柱,过来!”
他的兄弟姐妹都飞快地抬起头,把目光投向他,看到他的一瞬间,都笑了起来,只有大哥冷哼一声,拿着火钳使劲捣向火炉,母亲吆喝了几声,大哥重重地将火钳扔向了柴堆,向他投来敌意的眼神。他也不明白大哥为什么会冷哼一声,只觉得大哥再也不喜欢他了,他飞快地溜下石头,撒腿朝不远的姑姑家跑去,一冲进门,便撞到姑姑身上,“二柱,你又淘气跑哪去了?快来吃饭!”
他不说话,闷声端起桌子上的一碗面条,赌气一样的吃了起来,姑姑坐在旁边怜惜地看着他,姑姑温和而且极其有耐心地爱着他,爱着一个充斥着怨恨的孩子,慢慢地用饱满的爱将他一点一点的改变。毕竟他还小,很容易被温暖感化,过了很久,他终于改口叫妈,那天,姑姑哭了。
十岁那年,他读小学的时候,跟着姑姑搬去了城里,最后一次告别,母亲不舍地盯着他,想伸出手摸摸他的头,而他却躲开了。第二日,他离开生活了十年的乡村,离开了他的母亲。对于十岁的孩童来说,忘记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儿,城里的生活很新奇,充满了诱惑,他只用了很短的时间就从一个土里土气的农村孩子,变成了洋气的城里孩子,穿校服,穿名牌运动鞋,留帅气的发型,说普通话,他不让姑姑再叫他的小名,而是叫他的学名——李雨。
肃冷的秋季,枯黄的叶子开始飘落,街道两旁随处可见。他的学校有很多年岁已久的梧桐,粗枝大叶,夏绿秋黄,蓝天与金黄色的梧桐交辉相映,让人明亮清爽。可今天是阴天,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忧郁,树叶沙沙作响,看到秋风拂过的草尖,他呼吸着秋天的冷涩。
“我没有想到你会来,你也不提前说一声,我多买点过冬的衣物给孩子们带回去!”
“不用不用,吃穿都够用!”
那天放学回家,一进门就看到了多年未见的母亲和姑姑唠着家常。
母亲已经像个老妇人了,很久没有梳理的华发,还有身上半旧不新的开襟布衫,粗糙的手指青筋暴起,指甲缝的泥垢随着肉刺蔓延,他盯着面无表情地母亲看了很久。
母亲看到他的一瞬间,慌张和惊喜并存,怯怯地唤了一声:“二柱!”
“别叫我二柱,我叫李雨!”
母亲立刻慌乱起来,玻璃杯差点从手中滑落,她张了张口,到底没有说出话来,姑姑端着菜从厨房出来,“李雨,怎么越大越没礼貌了,不许和姨这么说话,姨是专门来看你的!”
他嘴角一撇,低头看见餐桌上放着的玉米,这是他小时候最爱吃的,他不假思索的伸手拿起一个,二话不说便贪婪的啃了起来,仿佛还是童年的味道。
“就知道自己吃,这是姨大老远给你带来的,你这孩子,也不知道让让你姨,怎么越来越不懂事了!”
咯噔一下,他的喉咙里似乎被玉米粒噎住了,手里捧着的玉米吃也不是,放下也不是。
“慢点吃,还有还有!回头来城里再给你多带点,姨知道你爱吃!”
他已然没了胃口,因为是母亲拿来的,他不愿再接受母亲给的任何东西,他想他这辈子怕是不会再吃玉米了。
“这次来,是因为二柱他爸的坟要拆迁了,我想带孩子回去看看!”
“我不去!”还没等母亲说完,他就冲进卧室,狠狠地摔紧了门。
“孩子在这里过得很好,你就放心吧!以后常来看看!”
“放心放心,不来了……不来了……”
从那以后,母亲真的没有再来过。一晃十二年过去了,他考上了大学,要去一个靠海的城市。
“你回去看看你姨吧,她身体不太好,这些年,她可一直都惦念着你!”
他默然片刻,低头不语,许久方摇摇头。
“喂,妈,怎么了?”
“李雨啊,你姨知道你考上了大学,让人带了5000块钱给你,我又让人给她送回去了!她也不容易。”
“哦,也是,怕是她攒了一辈子的钱!”
“她熬了一身的病,心脏不好,腰也疼,你国庆回家看看她。”
电话的另一头没有作声,许久方吐出一句:“我国庆还有其他事!”
电话再一次响起,“喂,妈,又怎么了?”
“李雨,你必须回去!”
纵然他再倔强,也不敢反抗姑姑这命令般的警告,他踏上了回家的老路,熟悉又陌生,这个曾经充满留恋与不舍的地方,十二年了,什么都没变,破旧的大门,门口拴着的黄狗,低矮的院墙,翻修过的几间老房子……
推开门的瞬间,熟悉的味道扑鼻而来,他的思绪异常混乱,看到瘦得皮包骨头的母亲虚弱地躺在炕上,忽然身形一晃,有些心酸,原本想喊一声妈,和小时候一样,可话到嘴边,喊的却是姨。
“姨,我来看你了!”
母亲疲惫地盯着他,眼眶湿润,张了张口,想说什么,却没出声,他弯下身,左耳贴在母亲嘴角旁。
“二柱,别怨妈……”
“二柱,你爸的坟迁到了村东头老张家那棵榆树下。”
“二柱,我种了两亩玉米,还没有熟,过几日,怕是妈也给你送不了了!”
“二柱……”
他呆呆地坐在母亲身边,没有掉下一滴泪来,而是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一双干枯得只剩下老皮的手。二柱别怨妈,他的心像被割开了一道深深的裂口,十八年岁月雕琢的痛,一瞬间被揉碎,母亲的手一松,他慌忙去握,却没有握住。
夜如身披黑色羽翼的魔鬼,悄然张开翅膀,将一切笼罩于黑暗之中,那晚,他和大哥为母亲守灵。
“二柱啊,这些年为了你,我一直都生妈的气,我气的不是她把你送走了,而是气他送走的不是我!”
“妈知道你去了靠海的城市上大学,她不放心,要我打工也去你那儿,偷偷照顾你,可就是不能给你打电话,唉,天上的雀儿子,地上的小儿子。妈一生都念着你……”
“妈为你操了一辈子的心,把心都操碎了,她为了我们几个,也没有改嫁……”
一阵难以抵挡的痛揉断了他的心肠,眉眼心尖顿时黯淡无光,他的视线模糊,思绪异常沉重。脑子里一片迷蒙,身体开始失重,似乎要飘起来。一种掉入黑洞般的感觉变化成泪水从眼中夺眶而出。第二次,在母亲的面前,他哭的像个不懂事的孩子。
第一次是七岁被送出去的时候。
“你说别叫你妈,叫你姨,你说这是规矩,不能乱了规矩;你说不来看我了,便真的不来了;你说……”二柱嘴里啊念叨着。
那一刻,母亲轻松的眼神清晰的浮现在他面前,含着一份紧张的从容,十八年来,那一刻,最是明亮。原来那种轻松,不是因为送走他减了负担,而是为了让他过上更好的生活,他从小多病,吃饭总抢不过哥哥姐姐。姑姑没有孩子,看着他们家生活艰难,想过继一个,他猛然知道那年大哥为什么会冷哼一声,他知道姑姑选中的是大哥,大哥也哭着喊着愿意过去,而母亲却执意把他送了出去。
“你是我生命里爱过怨过想要忘记的陌生人,我却是你生命里一道不可愈合的伤口,你默默地爱着我,我却深深的恨着你,如今,我又该拿什么来爱你……”
闪烁的星光,化作缕缕游丝。穿透黑夜,一个背影,两行热泪。曾经远去的爱,被岁月的泉水洗濯后,愈加纯白。
四月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