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爷走时，姥姥在唱歌
姥爷生命的最后几年，身体情况一直不好，肝癌让他痛苦不堪，年轻时高大的身躯愈发佝偻，加上他的腿因早些年工作时积累的旧疾复发，行动迟缓，已然是个干瘪的小老头了。母亲和她的姐妹们上下求索，寻医问药从未停止，却也改变不了最后恶化的事实，最终姥爷还是离开了我们。噩耗来临时，我们这些隔辈的孩子都在外地上学，母亲她们苦苦支撑，在丧礼过后终于都病倒了。父亲发短信告诉我让我安慰母亲，我在母亲病中只能陪着她哭，具体情况没敢问及。直到今年姥爷祭日时，母亲才将当时的经过讲述给我听。
姥爷在弥留之际提出想听姥姥唱歌，病房里的其他人都暗自垂泪，只有姥姥笑着唱着歌，将姥爷安详的送走。姥姥唱歌并不好听，虽然是老年大学的学生，但是她的歌声随心所欲的时刻多些，半辈子一直荼毒姥爷的耳朵。姥爷也不是个脾气温润的人，多年的病痛一直折磨他，个性也越发刻薄悭吝，于是每次姥姥“唱歌”就会变成“哼歌”，但这也打消不了唱歌的热情。没想到最后姥爷的愿望变成了往日抱怨最多的歌声，这种朴素的浪漫成为姥爷心中最后一点柔情。
我一直以为姥姥姥爷的结合是传统封建包办婚姻，后来姥姥反对说她是自由恋爱，我又以为按照当时的人心耸动，该是“我的父亲母亲”一般的情景。然而都不是，姥爷和姥姥的婚姻生活就像磐石和蒲苇，只是磐石不曾冷硬尖利，蒲苇愈发坚韧柔软。在那个百废待兴的时代，姥姥完成了一场旷日持久的“自由恋爱”，可惜对方并不爱她，所以是一场艰难坎坷的暗恋，后来修成正果还要“感谢”封建包办婚姻的束缚。姥爷是村里的贫农家庭，而姥姥却是出身于地主家庭的小姐，当时姥姥的父亲已经有远见的意识到偏安一隅必不长久，所以自己先出门学习见了世面，又打算将女儿送出去读书上学。这在当时是个奇闻，村里人羡慕之余开始乱嚼舌根，姥姥不舍得离开家里又迫于压力，最后放弃千载难逢的读书机会。已经转身经商的太姥爷恨铁不成钢却别无他法，后来想到一个办法，打算找同村的有志青年倾囊相授，继承自己的衣钵，希望自己身后百年对家里的子女能够照拂一二，让他们不愁温饱也就可以了。姥爷就是这时出现的。姥爷不算是有志青年，只是这种免费学习还不用当上门女婿的好事传尽十里八乡，凑热闹也聚集了很多人。
年轻的姥姥像电影中的招娣一样，第一眼就看中了当时在人群中器宇不凡的姥爷，挺拔的姥爷在普遍平庸的村民中卓尔不群，一下子吸引了少女的目光。太姥爷经过缜密的挑选，选定了姨姥爷，在他眼中姥爷空有一身好皮囊。姥姥却不乐意，和父亲争执许久，最后太姥爷无奈的说，家是不可以传给他的，但是你喜欢他可以自己争取，假如对方也喜欢你我可以同意你嫁给他。姥姥很高兴，一派小女儿娇憨的神色，她只不过是想有机会接近姥爷，如今机会虽然没有，但是父亲并未反对自己在当时也是一种先河了。
姥姥往日的生活是和同村女伴一起用指甲花染指甲，见到姥爷的那时起她天真烂漫的享乐就结束了。姥姥想尽一切办法创造机会，古今中外的暗恋模式都是一样的。姥姥在姥爷做工的地方频频出现，她地位本同于旧时代的大小姐，没有招娣那种送公饭的机会，但是为了看姥爷一眼，姥姥自动加入给工人们做饭的行列。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自己突然要洗手作羹汤，还要掩藏自己真正的心思，这对少不经事的姥姥是个不小的挑战，然而姥姥还是坚持下来，尽管能做出一顿像样的饭时手已经伤痕累累。不仅如此，姥姥还学习织布，想要为姥爷做身新衣裳，她从织布学起，无奈自己不如普通农家姑娘灵巧，每一寸都耗费心力，每一寸都将自己的少女情怀编织进去。我曾惊讶于年迈的姥姥并不像她同龄人一样心灵手巧，原来她的少女时代是我不曾想过的轻松富足，她的针线活全是那时学会的。我想象不到姥姥最后的那匹布品相如何，但是姥姥为此付出的心血却当真是真情实意。
少女情怀总是诗，姥姥平日里识字不多，她想在姥爷面前展现出自己的与众不同，破天荒开始学习读书写字，希望让自己平淡无奇的容貌因为自己知书达理而生出光彩。除此之外，姥姥听说姥爷绘画技艺高超，于是自己央求别人教他学画，终于绞尽脑汁画出一幅较为满意的画作，激动了很久想要当做礼物送给姥爷。姥爷从浑然不知到懵懂意外，最后对姥姥的情谊了然于心，这一切经过了4年的时间。姥姥身边的其他姑娘早在这期间按照家里安排成婚，姥姥却痴心苦等，这一次她有了勇气不再惧怕村里人的议论和指指点点。
姥爷虽然知道了姥姥的心意，但是家徒四壁让他不敢贸然提亲。姥姥展现出人生中最勇敢的一面，她继续春风化雨般的关怀姥爷的日常生活，用善解人意的温柔化解着姥爷心中的门第顾虑，暗自里还常于自己的父亲一同对抗乡里乡亲间传递的流言蜚语。太姥爷的关爱给了她勇气，最终在姥姥的鼓励和默许之下，姥爷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忐忑不安的提亲，最终修成正果。
姥爷年老时因为病痛已经看不出年轻时英俊的痕迹，姥姥却因为积极豁达的性格变的眉目舒展，文绉绉的气质让她和同龄人在一起时卓尔不群，在老年大学中赢得众多青睐。姥爷不愿意和姥姥一起出门时，姥姥就“任性的发脾气”，让姥爷不得不一边抱怨一边陪她出门买菜，有时还会去老年大学看老年合唱团的演出。姥爷偶尔被病痛折磨的没了耐心，也会对姥姥发发脾气，这时姥姥虽然内心委屈却温言细语的安慰照顾姥爷，俟其欣悦则又“恢复本性”，哼哼着歌曲像个老顽童一样，要求姥爷一起出门晒太阳。
今年中秋节时我有幸回家，怕姥姥一人孤单冷清，全家人一起陪姥姥过节。姥姥提出看照片时我们都有些顾虑，怕见到姥爷照片时她心中酸涩不忍提起。然而姥姥比我们想象中坚强许多，她翻看着照片言辞清晰的讲述着以前的回忆，看到一张年轻时与姥爷合照她的眼神愈发温柔，指着自己说多丑啊，难为姥爷当时放着漂亮姑娘不选娶了她。我们纷纷表示姥爷眼光长远而且姥姥眉眼清晰是个大家闺秀。姥姥摆摆手，眼神飘向远处，絮絮的说:“那时就是喜欢他，也许是肤浅，他那么好看，一眼我就看到他了，他不只是好看，他对我也很好，我知道，他就是很好。他对我好你们不知道。”
原来，姥爷那时家里困苦，大家都说姥爷是为了姥姥殷实的家境而图谋不轨，只有姥姥知道是自己坚持让姥爷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姥爷资质平平，并未得到太姥爷多少支持。姥爷为了让姥姥离开家后不至于落差太大，一直辛勤做工，腿的隐患是那时遗留下来。姥爷不许姥姥再为自己费心织布做衣服，即使每家都会做的冬衣姥姥也做的很少。后来姥爷到工厂上班时需要带饭，他的盒饭总是最寒酸，因为他将工资和积蓄都留下来给姥姥做补身体的酱牛肉和花布做衣服，姥姥从姑娘到主妇，衣服搭配总是引领周围人的时尚指南。后来，姥姥生病身体单薄，姥爷咬牙放弃了当时稳定的工薪，毅然决然下海经商，在觥筹交错的酒桌上他不会八面玲珑，只能放低姿态不停地陪酒，姥姥提起往事就泪水涟涟。姥爷最后肝硬化的原因是常年的酒精肝没有得到及时修养……一路走来，姥爷对于其貌不扬的姥姥虽谈不上呵护温柔，但面对众多姑娘明里暗里的表白始终坚守自身。太姥爷对于姥爷终究没有给予过多的帮助，生活的磨砺让两人遍尝坎坷，却依旧紧紧的相聚在一起。
姥姥用自己乐观的性格陪伴姥爷熬过最后那几年，相信最后姥爷听到歌声时心里是满足的。不能相伴一生，只好用我最后的心愿让你明白对你的支持和理解，希望今后缅怀时仍有一首缱绻的歌声陪伴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