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不知岁月改 | 第一章：寂寞的高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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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突然下了几天的大雨，把温暖的天气一下子浇得透凉，像是要倒回去冬天似的。人们又拿出刚收进衣柜的厚外套穿了起来，看样子今年的春天会来得比往年晚一些。
鼻子稍稍一吸便能吸到空气中残留的雨后泥土味，文家镇护城河的水位退了一些，护城墙上便露出一些斑驳的青苔。走近仔细一看，墙上有些地方还甚至长出了一朵一朵的小蘑菇，这些蘑菇要等到春风高起的时候才会被吹掉，那个时候城墙就会显得更破旧了。
护城墙环绕着一条静静的小河，河岸的那一边是一片梨树林。每年这个时节，梨林繁盛，茫茫花海，堆雪铺玉，显得格外壮观，仿佛画中一般。信步在梨园中，蜜香沁人心脾，下过雨后，梨花越发显得盈盈玉润，香气氤氲。
梨林再往外出去几里路便是村庄，对于那几个村庄来说，包围在护城墙内的文家镇便犹如城里一般，那里交通便利，各色商品齐全，三日一集五日一墟，不是城里是什么。
但是在护城河内的文家镇人的眼中，百里以外的康城才是真正的城市呢。高楼大马路，电话大电车，你这小镇里能经常见么。村里的人羡慕镇里的人，镇里的人向往城里的人，位处城乡交接处的文家镇便成了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好地方。
文家镇中心，最受人瞩目的两个地方，一个是镇政府，一个是镇重点高中。镇重点高中是校府，专门出大学生的地方，镇政府是衙门，专门出铁饭碗的地方，读好了书就可以端铁饭碗，这两个地方有着无比紧密的联系。
文家镇重点高中也叫一中的高三(6)班，这是一间老旧的教室，四周的墙面挂了几幅发了黄的名人名言，用了好些年的黑板上坑坑洼洼的，写过粉笔字的地方擦都擦不干净，黑板左上角那块保护得最完整的地方写着几个粉笔大字“距离高考还有100天，同学们加油”，下面落款是“1996年3月x号”。
数学老师还在黑板上兢兢业业地写题目，下面的学生们在认认真真地做笔记，当然也有几个在打瞌睡的，那几个不是对自己的成绩绝望了估计也做不出这种事来。
教室的最后一排坐着2个女生和3个男生，其实他们都不是身高最高的，但是因为视力好被班主任调来最后一排，前排的那些位子都留给那些近视的同学。
高三(6)班被这个学校的学生们私下里叫成“高四”，这个班的30多个学生都是上一届高考落榜的学生。
学生中有康城来的，有文家镇二中或三中来的，还有别镇来的，家长们不忍看孩子差几分就失去上大学的机会，咬着牙想尽办法把孩子弄进文家镇一中来复读，希望全家再辛苦一年能熬出个大学生来。当然不包括前排那几个打瞌睡，他们去年可不是差几分呀，那差得可多了去了，都是1-200分的，可架不住家境好，被家长逼着再来混一年时间。
这群“高四”生在学校属于特殊人群，本班大多数同学不认识，其他班的就算有认识的也是以前的学弟学妹，压根不好意思交往，再说应届生看不上复读生那是很正常的事。
好在后排的那5个人以前都是从文家镇二中过来的，虽然大家不同班，但是也曾见过，这一次来到同一个学校同一班级复读，心里多少有点安慰。
坐在中间穿毛衣外套的那个男生叫滕飞，他身材较高，浓眉大眼，脸上棱角分明，留了个帅气的郭富城头。滕飞就是文家镇本镇人，父母是镇上灯泡厂的工人，下面还有个妹妹在本校读高一。
另外两个男生一个瘦子一个胖墩，瘦的那个叫江凯，家住梨林外的小江湾村，胖的叫武涛，人称胖五（武同五）,胖五也是文家镇的人，他父母做小生意的，家境还算优渥。
那两个女生一个叫梅子青，一个叫罗蕾，梅子青也是梨林外梅湾的人，罗蕾是梨林外罗庄的。
刚来复读的时候，大家的心情非常复杂，滕飞去年是差5分上大专，本来是不想复读的，家里条件一般，他作为长子，早点出来做事还能帮家里一把。可是他父母不愿意，自己儿子就差那一口气就可以上大学（在乡镇人们的眼中，能上大专就是大学生了），不再试一年怎么甘心，他们无论如何都不肯让滕飞放弃。
胖五的分数可就差远了，他可是足足差了50分呀，按他自己的意愿是降低要求直接上个中专得了，可他爸要面子，非要他复读一年再试试。要不是有其他4个人，胖五是一天都在学校呆不下去。
江凯的成绩原本不错，可惜高考那天正好发烧没发挥好，与大学失之交臂，他家里是农村的条件不好，爸妈对他落榜有着说不出的失望，然而他们很快就面对现实了，劝说着儿子要他出去打工。江凯死活不愿意，他一定要读大学，他不想留在农村一辈子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他在家里要死要活整整闹了2个月，爸妈拗不过他，只好借钱再送他来一中复读。临出门时，妈妈一再叮嘱江凯，这次要考不上就不能再考了，你本来读书就晚，现在都快20了，再考不上就出去打工，存点钱娶媳妇是正经，一番话说得江凯压力很大。
梅子青和罗蕾以前在二中的时候同班，两个人在班上成绩中上，但是二中只是普通高中，高考录取率远远比不上一中，哪怕是成绩好的学生也有很多落榜的。在农村，18-9岁的大姑娘要是没念书的，早就得出来打工，隔两年就得嫁人了，罗蕾爸爸是村里会计，眼界比一般农村人要高，他可不赞成自己独生的闺女早早地打工嫁人，他二话不说就联系好了一中让罗蕾来复读。
梅子青家的情况按理说是不可能复读的，她爸妈都是种田的没有副业，上面有个哥哥已经到婚龄了。在农村娶个媳妇办喜事没个小几万块根本办不下来，梅子青爸妈在土里刨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攒了2万块钱，然后找媒人去隔壁的王村给梅子青哥哥相了个姑娘。一开始那姑娘也和哥哥看上眼了，两人交往了一段时间还过了礼，可是没多久又有人给那姑娘介绍另外一家条件好的小伙子，于是梅子青的哥哥便惨遭淘汰了。她哥哥一气之下便去康城打工了，临走前和爸妈说一定要让妹妹复读，争取考上大学给家里争口气。就这样，找了镇里的亲戚帮忙，梅子青也来一中复读了。
这5个因为各种原因来复读的昔日校友聚在了一中的高三(6)班，在这个陌生的学校和班级里，5个人惺惺惜惺惺，互相帮助，一起学习，很快建立起了友谊。
滕飞是这5人帮的主心骨，性格稳重，为人大方，又好打抱不平，有他在大家都觉得踏实。胖五是包打听，他家住附近且又是做生意的见多识广，对社会上的事情是门儿清。江凯长得比较瘦弱，性格也内向，一副小心翼翼的样子，许是家庭原因，江凯看上去很内向神情很沉重，或许还有些自卑，只有在探讨学习的时候他的脸上才会露出难得的笑脸。梅子青和罗蕾两个女生，一个内敛一个外向，她们以前在同班本来交集不多，但这次在一起复读，倒是让两人成为了好朋友。
三月草长茵飞，春光明媚，梨林里一片馨香，本来是适合踏春的日子，可是对于高三的学生，窗外所有的春花秋朵都和他们没关系。
书桌上堆起山一样的习题永远也做不完，还有每周一次的模拟考试，考得人喘不过气来。尽管这样大家还是不敢放松，除了做习题，模考，还有很多同学自己在外面买试卷来做，是呀，去年的几分之差的耻辱犹在眼前，亲朋好友暗暗地讥笑，父母隐隐的失望，让每个人都鼓足了劲想今年一洗去年的耻辱。
课间休息基本没人出教室，倒是滕飞唤了他的队友们一起走去操场走一会儿。
“哎，我说，还有100天呢，咱们拼归拼，可是还是得适当休息一下呀。别像隔壁2班的那个女生一样，晚上宿舍熄灯后点蜡烛看书，结果自己睡着了，蚊帐给烧了起来。”滕飞扶在高低杠旁边善意地提醒大家。
“是呀，每年这个时候高三的女宿舍就会起一场火，还好发现得及时，这也太危险了。”梅子青喃喃地说，她习惯性地整了整辫子，脚在不停地踢沙子。
“嘘，听说我们班有个男生晚上梦游耶，胖五，你们知道是谁吗？”罗蕾神神秘秘地样子，低声地问。
“知道，是项文，他今年是第二次复读了，估计心理压力大吧，经常看书看到12点，然后睡到半夜就梦游，不管走到哪只要面前有障碍物就死命砸，怪吓人的。”胖五绘声绘色的，好像亲眼看到一样。
“他自己不知道吗？”江凯关切地问。
”应该不知道，也没人敢在他梦游的时候叫醒他呀，要是把他给吓坏了怎么办？”。
大家都沉默了，对于复读生来说，参加高考就是渡劫再渡劫，熬过去的人便可以耀祖光宗指点江山，熬不过的人便会被挤到独木桥下的河里苦苦挣扎。
梦游算什么，几年前还有个复读三年还是落榜的男生得了精神分裂呢，想到这里几个年轻人黯然伤神，但很快又回到教室继续苦读了，再难也得搏下去啊。
从康城来的那几个复读生资源很丰富，除了学校发的以及推荐的复习资料，他们居然把去年高考的试卷全部买到了。要知道文家镇只是个小地方，书店不多，能买到的最新高考相关的资料也不多，大家很羡慕那几个康城的同学，滕飞他们5个也想做做去年的高考试题，这样考试能多几分胜算，于是由滕飞出面替他们去向那几个康城的同学借试卷。
不料滕飞一开口便碰了个钉子，康城那几个学生也是自成一派，本来他们从城里来文家镇一中复读就是心不甘情不愿的低就，这里不过是他们过渡一年的地方，等他们考上大学就会立刻把这里忘记，谁还愿意和这些小镇或是农村的人交朋友呀，再说大家都是挤独木桥的，都是潜在的竞争对手，怎么可能把这么好的资料借给他们。
傍晚5个人像往常一样来到城墙边集合，站在城墙边大家都在望着对岸的梨树林出神，滕飞带来的消息让胖五很恼火，他用胖乎乎的肉拳头捶了一下城墙，骂着：“城里来的了不起呀，还不是一样高考落榜，有本事留在康城别来我们这复读呀！”
罗蕾也很生气地说：“至于那么小气嘛，几套试卷借我们复印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唉，算了，人家不愿意也没办法，要不我们现有的那套《决战高考100天》再多做几遍吧！”梅子青安慰大家。
江凯一贯的作风是听大伙儿讲话绝少开口的，对于他来说，只有和高考相关的事情才是最重要的，这次他也忍不住开口：“我们手上的那套《决战高考100天》都是3年前的版本，高考试题年年都改，肯定能买到去年的最好啦？他们不肯借，那咱们怎么办呢？”
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滕飞，他们期待滕飞能有好办法。滕飞蹲着正拿着树枝在地上画圈圈，他思考了很久然后站了起来拍拍裤腿上的沙尘，“要不，我们这个周末自己跑一趟康城。”
“去康城？”大家都感到吃惊，尤其是梅子青和江凯，他们俩个还从来没有去过康城呢。
“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咱们自己去一趟，不就是一天来回嘛！”胖五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康城我去过很多次了，我带路。”
“可是…可是，车费不少吧！”江凯结结巴巴地看着大家，他手上的零花钱不多，一个月百来块钱，刚刚够吃饭，买复习资料的钱都是自己平时省下来的。
梅子青也不吭声，其实她家也不富裕，她也不想花这个车票钱，罗蕾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别担心钱的事。
“就20块钱，我借给你。”胖五拍了拍胸口，又拍了拍江凯的肩膀，豪爽地说。
“是呀，我们自己去可以现场挑一些我们认为更有用的试卷来。”滕飞道，江凯感激地看着胖五点头同意了。
周六的一大早，滕飞一行人坐上了从文家镇到康城的汽车，当文家镇城墙和护城河远远抛在身后的时候，梅子青才舍得转过身来往前方看。她家没有大城市的亲戚所以就去什么机会去城里，要不是读高中以她家里的条件估计连文家镇都没办法常来。她很好奇地看着窗外的景色，一切都那么的新鲜，她在想要是能碰到哥哥就好了。哥哥来康城打工大半年了，只回过一次家，他告诉妹妹康城很大，有很多高楼大厦，人们吃穿用度都很好，那才是应该妹妹生活的地方，他希望妹妹能考进大学去康城读书。
罗蕾抱着自己的小背包悄悄地和好友咬耳朵：“子青，我爸给了我200块钱，我打算买试卷剩下的买两件短袖子，马上天热了就可以穿了。”罗蕾的爸爸在村里既是会计又包了鱼塘，在零花钱上从来不亏待自家闺女。
胖五那个家伙和滕飞以及江凯在前排夸夸其谈唾沫横飞，“哎，买完试卷我带你们去逛康城师院的校园好吧，那门口有一家馆子烧的辣子鸡丁很好吃，今天我请客，呵呵。”他晃了晃脑袋，然后又像成年人一样大气地挥了挥手。
“好呀，不吃白不吃，你还得请我们喝啤酒。”滕飞呵呵一笑，搂着胖五的肩膀说。
一旁的江凯笑笑然后也朝着窗外看，汽车越往前行，城市的景色就越发分明。宽阔的水泥马路上只有干净的车轮印子，两旁的树都是按相同的间距栽种的，哪像他们村里的泥巴路，路面上全是猪粪或是牛粪，一到下雨天泥泞和着粪便，难走又难闻，此时此刻，江凯比往常更渴望当城里人了。
来到康城中心街，胖五像个地保似的昂着一颗胖头在前面走着，一边指点江山，这边是百货大楼，里面有电梯呢，那边是电视台，咱们看的康城一台的电视剧就是这里给播的，还有那边旺德大饭店，乖乖，我爸说一顿饭得几百块呢。
他身后的4个人只怪自己没有三只眼，这康城就是大城市，什么都漂亮大气，高楼大厦，商铺林立，花枝招展，红男绿女。
买完试卷，胖五还真的带大家去师院里面逛。梅子青从来没有进过大学校园，这里简直就是个公园嘛！大操场，绿草坡，凉亭，小湖，还有一片树林，除了崭新敞亮的教学楼，图书馆和宿舍楼之外，师院居然还有自己的电影院，每到周末学生们都可以进去看免费电影。
5个人坐在草地上都不肯挪屁股，梅子青不知道其他人在想什么，但是她很清楚地听见自己内心有个声音，“我一定要考上师院，做这里的一名大学生”。
到了饭点，胖五熟门熟路地找到那家他说的辣子鸡馆子，周末出来玩的大学生多，师院门口附近的饭馆家家都生意火爆。胖五眼尖，抢了一张桌子招呼同学们坐过来，一落座他把手扬得高高地喊着：“老板，点菜！”，这是他爸的常用手势和气场，被他学了个十足。
几个年轻人点了一盘辣子鸡，一盘木耳炒肉，一盘油淋茄子，外加几个凉菜和一瓶啤酒，胖五人五人六地招呼大家吃菜，还给每个人倒了一点啤酒。
“大家都满了18，都算成年人了，来，喝口啤酒，预祝咱们今年都能，那个..什么宫折桂。”
“蟾宫折桂！”滕飞笑他，也拿起了酒杯。
“我…我不会喝酒呀。”江凯是个老实孩子，平时在家里连喝米酒都会醉的，啤酒就更没碰过了。
“是呀，我们两个女生也不会喝。”罗蕾看看梅子青，两人一起说道。
“哎，就意思意思，讨个吉利，啤酒度数很低，不会醉的，再说5个人才分这一瓶，一人一小杯就没了。”胖五接着又说，“江凯，我得说你了，她们女生不善喝酒也就算了，你一个大男人不会整两口，以后再社会上还怎么混啦？”
江凯被他说得不好意思，只好端起酒杯往嘴里送，两个女生也是既紧张又跃跃欲试，她们到底没忍住也各自喝了一口。
“咳咳咳…”三个人同时咳了起来，罗蕾直接吐掉，“呸，真难喝！” 梅子青倒没吐，她忍着把酒咽了下去，喉间一股腥苦的滋味，“还真不好喝，苦苦的。”
“第一次喝不习惯，多喝几次就好了。”胖五哈哈地笑着笑着给每个人续了一杯茶水。
“这样吧，我们喝不喝都碰下杯，祝愿我们今年高考胜利。”滕飞站了起来率先举杯。
其他4个人也是内心波涛汹涌豪情万丈，大家一起站了起来干杯。
“干，高考胜利。”
“我要考师院！”
“我也要考师院！”
“我考财专就满意了！”
“我随便考哪，只要考到了就行！”
......
